劉擎:現代人,必須放棄一個幻想

封面圖 | 《年會不能停!》劇照
「有人花了一輩子時間才到羅馬,有人一出生就在羅馬。努力奮鬥有什麼意義?」

「富人坐一次私人飛機造成的碳排放,比一個人一輩子產生的都多,普通人做環保有什麼意義?」
當網路把世界拍平,我們能看到無數人精心剪裁的生活片段,別人五光十色的生活把自己的生活襯托得尤為黯淡,疊加不確定的環境,很多人都在質疑,這一切有什麼意義?

意義是個龐大的問題,但你找到自己生活的意義可能只是一瞬間的事。今天和大家分享劉擎和嚴飛兩位學者新書中的部分內容,相信會對你尋找問題的答案有所幫助。
作者:劉擎
來源:正和島整理自《世界作為參考答案》
1.功績社會,我們沒有權利表達痛苦
現代社會,痛因越來越少,痛感越來越強。似乎有一種隨處可見的「痛苦恐懼症」。
在自媒體平臺上,我們經常看到諸如「10個技巧幫你擺脫焦慮」的文章,這類內容往往點選率極高,大家都在追求用一些方法和捷徑迅速地擺脫痛苦。
人們似乎對任何形式的痛苦都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不願意去面對愛情的痛苦。但是另一方面,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或多或少有一些痛苦的東西想要表達出來,又害怕去表達,從而陷入了一種矛盾的狀態之中。
然而,放大到社會層面,由於人與人之間深度連線,形成了複雜的社會網路,當一個人感到痛苦的時候,也許他可以選擇自我療愈,但是當越來越多的人感受到相類似的痛苦的時候,個體的痛苦就變成了時代的痛苦。
痛苦的內容也有很多:焦慮、自卑、不安全感、不確定感、無意義感,等等,並且這種痛苦有可能跨代傳遞。
韓炳哲在《妥協社會》一書中提出,「我們生活在一個試圖消除一切否定性的肯定社會」。
今天的社會,大家都懼怕否定性,不喜歡消極,重視積極的、肯定性。人們似乎失去了表達自我悲傷的權利,甚至對痛苦的表達成了一種社會忌諱,企圖把人們塑造成對痛苦極不敏感的,永遠感到積極、幸福的功績主體。
當下一些微信公眾號有一個叫做「夜讀」或者「夜話」的欄目,固定在每天晚上10點推出。這些欄目像「打雞血」一樣推送很多「心靈雞湯」的小文章,不停地強調你要勤奮與樂觀,強調必須看到人生的光明面。
但是想象一下,「996」的你下班回到家,勞累工作了一天想躺在沙發上休息,或者今天工作上有不順心的事情,想痛罵一下不人道的公司制度,發洩自己的情緒。
這時候10點整的心靈雞湯來了,說你要積極樂觀、美好地看待每一天,你要正能量——但是我今天真的不想正能量,我想稍微給自己一點放鬆;我今天非常沮喪,心情不好,我想和閨蜜、好友傾訴一下,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這些心靈雞湯,彷彿在否認和抹去人們的痛苦和不滿——我們今天不允許大家表達一些不積極的,甚至是悲觀的、消極的東西,不允許大家反問、反思說我確實感覺工作是沒有意義的。
我承認自己做的是沒有意義的工作不行嗎?不可以嗎?對不起,還真不可以。你必須保持樂觀的態度,繼續投入積極的工作當中去。如果你敢於表達自己的痛苦,就可能被視為不符合社會主流。
這種趨勢讓我越來越擔心,當今的年輕人連表達悲傷和焦慮的權利都逐漸喪失了,這對他們的人生又意味著什麼呢?
我們如果永遠點贊積極正能量,痛苦就會消失嗎?積極主義看上去是在給予我們心靈的慰藉,其實恰恰相反,年輕人應該擁有更多的自主選擇權。
這種自主選擇不一定總是有明確的意義,但可以提供一種鬆弛的狀態。鬆弛不是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鬆散形態,而是說在自己可以控制的一個邊界裡掌握自己的人生。當人們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即使工作再忙碌和辛苦,也能感受到一種內在的成就感。
2.直面痛苦,才能治癒
痛苦對人生的體驗和意義是多樣的,對待痛苦的方式也是如此。但有些應對痛苦的方式不太可取,比如完全沉湎於痛苦,或者徹底迴避痛苦,我們還可以探索更可取的應對方式。
就我自己而言,面對精神層面的痛苦是透過寫作。我們那一代有許多人有寫信和寫日記的習慣。
在我看來,失敗感可能是痛苦的一個重要來源,我自己的感覺是如此。
無論是你想要成就的一項事業的目標,還是你在感情上寄託愛戀的一個人,如果你付諸了巨大的努力,那些深切和強烈的願望還是沒有達成,就會在精神上產生強烈的失敗感。
那麼這種失敗感我是怎麼應對的呢?一開始也是挺幼稚的,就是啟動一種防禦機制「否認」,說這件事情對我不重要,沒有達成也沒關係,這樣就否認了失敗。
但是人真的能逃過自己嗎?反正我不行。魯迅的《傷逝》中男主人公涓生總覺得背後有另外一個聲音,其實那是自己的一個聲音。
我無法躲避這種聲音,我能治癒的失敗感都是以極端的方式直面自己,就是把失敗的經歷一步步拆解開來,鑽到所有的細節裡,甚至可以說是對自我剖析有點沉湎,為的是辨析哪些會令自己緊張和恐慌,哪些可能會感到羞恥或憤怒,然後把這些最有痛感的細節反覆揉碎和咀嚼,直到我有能力從容,能將這些細節放置到整體的自我敘事中,這時候我就覺得自己能超脫失敗的痛苦。
這種過程時常帶著強烈的情緒,是自虐的。因為你明明經過了一場失敗,但你還要反覆細緻地重溫那些失敗的痛楚。我對痛苦的治癒過程,幾乎總是經由更痛才可以走向解脫。
我想,肯定有人比較「心大」,更容易就能超脫了。年紀大了可能也容易些,但在少年時代,因為一次考試或者什麼比賽的成績不夠理想,就會特別和自己較勁。後來我發現,這種方式很耗能,如果能有一點「得過且過」也可以。
孔子講中庸之道,亞里士多德講中道原則,這些道理很早就會背誦,但在很長時間內仍然不是自己的道理。
我是透過很多痛苦的歷練之後才慢慢明白,什麼樣的事情要投入多大的精神、情感和智識的精力才是恰當的。分寸感和比例原則都是很重要的,但在這方面我其實很晚熟。
3.去做喜歡和值得做的事
當下的境況有很多變數,有不確定性,原有的預期可能會落空。
前幾年考上大學的年輕人,有些能進「985」或「211」這類學校,本來指望會有一個好的工作,這是合理的期待。
當這個前景不那麼明朗的時候,好像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意義感。但是讓我們想一想,如果本來就沒有這樣一個可期待的前景,你又應該做什麼?
想想「50後」與「60後」那一代人,在歷史條件的約束下,在整個群體沒有多少選擇的境遇中,仍然有不少人沒有虛度年華,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讀茨威格《昨日的世界》,對我最大的啟發是,人道主義、和平主義和世界主義,以及人對自由的嚮往,這些不僅是值得追求的價值,而且是在每個年代裡都值得爭取的目標。
茨威格相信,無論在什麼年代,文化上的探索、人類和平與人道主義都是值得奮鬥的目標。「二戰」爆發前夕他在英國,從倫敦搬到偏遠的小地方去,專注於寫作兩卷本的巴爾扎克傳記(《巴爾扎克傳》)。
茨威格著《巴爾扎克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
他認為,這就是我本來應該做的事情,哪怕現在英國宣戰了,我還是應該做這件事情。
所以,即便處在困境甚至絕境之中,即便在前景不明、方向未定的時候,最能賦予你強健生命力的方式,就是選擇去做那些在所有年代、在所有歷史條件下都值得做的事情。
比如鍛鍊身體;比如閱讀、寫作和思考,關心公共事務,提高自己的分析判斷能力;比如像匠人一樣耐心磨鍊一種技藝,日臻完善;比如去外地旅行,看大千世界;比如認真與人交往,尋求知己,體會深情厚誼……
所有這些活動,不只讓自己能夠更好地應對困境與劇變,而且這些活動和體驗本身就是好的,實現了生命的內在價值。這也正是茨威格終其一生所做的事情。
所以,大家就去做自己喜歡與值得做的事情就好。如果你有某種技藝,比如喜歡做傢俱,它本身就是好的;如果喜歡閱讀,它本身就是好的;如果喜歡唱歌、跳舞,你有才藝,願意做短影片,這本身就是好的。
說不定哪一天這些活動會給你帶來實際的回報,但是即便沒有實際的回報,這本身就有價值,不僅讓你快樂,而且會讓你獲得對自己的肯認,賦予生命的意義感和價值感。
當然,價值感最好是說我把這個事情做了,同時帶給我一筆收入。錢很重要,但金錢不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意義來源。
你可以和周圍的小夥伴們一起去做自己認為值得做的事情,哪怕一起打遊戲,也能夠體驗到自身的活力、智性和熱情,這些就是好的事情。
在任何處境下,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唯一能夠拯救我們意義匱乏的方式就是,做那些在所有境遇中,在所有時代都值得做的事情,你堅持做下去,未必能夠給你實惠的金錢或物質的回報,但它能在精神意義上鼓舞你,成為一個更豐沛的生命。
4.重建自我,重建連線
德國哲學家斯文婭·弗拉斯珀勒在《敏感與自我》裡提出,我們今天的社會是一個高度敏感性的社會,在敏感性社會里,每個個體無論是心理層面還是道德層面都變得更加敏感,比如對貧富差距的敏感、對性別議題的敏感等。
今天的人會接收到來自不同維度的訊號,變得更加敏感,更容易陷入焦慮。人們面臨的資訊爆炸和社會壓力是前所未有的。
比如,年輕人會不斷地將自己和父母那一代的生活經歷進行對比,思考為什麼在生活條件明顯改善的情況下,工作機會卻變得越來越少?他們也會與那些家庭條件更優越的同齡人相比,質疑為什麼有些人一出生就在羅馬,但另一些人卻擁擠在通往羅馬的路上。
這種持續的比較和競爭感,不僅來源於現實生活的直接觀察,還被社交媒體所放大。年輕人每天都在滑動手機螢幕,看到的都是別人精心策劃的生活片段,這種視覺和心理的衝擊使他們對自己的現狀感到不滿和焦慮。
未來怎麼辦?既然卷不動也躺不平,只能成為45度斜杆青年,在躺平和振作之間反覆尋求平衡。
敏感性帶來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方面我們對人類的疾苦,包括對他人和自己的疾苦有更加強烈的反應;但另一方面也會帶來脆弱,因為你敏感了,你會脆弱。所以有位日本學者寫了本書提倡「鈍感力」。
但鈍感不是麻木,敏感和鈍感是可以共存的。其實我們知道,面對生活的各種困境,既需要敏感,也需要在敏感之後有很強的理性來分析和澄清,你能夠捨棄什麼,什麼是對你最重要的,才能幫助你做出選擇。
人是透過自己的遭遇和敘事來建構自我的,自己的故事發展和改變,就是自我重構的過程。在平穩的時代,每個人的故事相對穩定,自我重構是緩慢的,也是相對順暢的。但在最近幾年,似乎每個人都急促地重新尋找自我,重新構建自我。這種倉促造成某種茫然的困境。
應對困境的關鍵,是要澄清自己:什麼是我最根本的關切,什麼是我最本真的意願,這不只需要理性的反思,還和自己的感受息息相關。最終去發現,對你來說最有價值的、值得做的,在所有的處境中值得追求和努力的事情。
我們不僅要重建自我,而且還要重建連線,建立人和人之間真實的連線。在數字時代,社交媒體、即時通訊軟體已經成為我們人際交往的路徑依賴,可是人和人之間的社會臨場感卻消失了。
當每個人都變成了「符號」和「頭像」,我們就無法即時感知到人和人交往過程中具身的社交線索,遑論去捕捉到那些轉瞬即逝的情感流動。
此刻,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有必要去重新建立人和人之間真實的連線。而這種連線的建立,最關鍵的一環,就在於走出來,不斷地創造出很多新鮮有趣的活動,重新去制定一些遊戲的規則。
在世界的浮沉中,我們或多或少都在尋找通向自己出口的道路。在這個過程中,儘管有著大大小小的困難,但我們應該努力從更廣闊的維度來思考,向世界開啟自己,看見多元生髮的可能性。
正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裡寫道:
今天,我們心神不寧地懷著破碎了的心情,像個盲人在恐怖的深淵中四處摸索,我依然能從中看到曾照耀我童年的星辰,用這種繼承下來的信念,認為這種倒退只是「前進」過程中的一個間歇,以此來安慰自己。
5.且認他鄉作故鄉
人總是嚮往自由、探索新的天地,想象具有創造性的、在別處的生活,不斷地變化,這好像是喜新厭舊。
實際上,人類是「喜新戀舊」,因為我們也需要故鄉的那種親切和熟悉,那種確定性和歸屬感,讓我們能完全安心的地方,那就是家鄉。
但是,我們又不甘願留守在家鄉安頓自己,總是想要出走,去探索外面的世界。所以才有了「故鄉」。
如果你不離開家鄉,就沒有所謂故鄉,故鄉是過去的家鄉,有故鄉的人就已經離開家鄉了。
「家」對於我們意味著什麼?至少可以把它分解成兩重含義,一個是物理意義上的家,一個是精神意義上的家。
家最樸素的意義就是你熟悉、確定、可以信賴和依靠的處所。人在家裡會有一種天然的自由,這是感到無拘無束的自在。
在精神意義上也是類似的,你使用你特定的語言,有時候可能是方言,是特別自在的,近旁的人都聽得明白,時而可能會心一笑。
可是,如果感到過於自在,可能會覺得乏味,沒有新鮮感,也就毫無挑戰性。所以你又會渴望自由,嚮往遠方的新天地。
就像我們最初到外地上大學,走進新的校園,一方面是激動,一方面是不安,這種激動而不安的感覺和我們「在家」的那種自在鬆弛的感覺很不一樣。
現代人往往生活在這兩種慾望的張力之中。
究竟如何是好?這取決於每個人的個體狀態,有的人慢慢適應了,能夠在不斷變化的新穎探索中找到自己,安頓自己,而有的人始終會有不適感,就會有很深的鄉愁,不斷湧起迴歸家園的渴望。
麻煩的是,如果你真的回到故鄉,可能會發現那個「家」已經發生了鉅變,家鄉的景觀變了,人的觀念也變了,甚至面目全非。你會發現「故鄉不再是故鄉」,不再是那個讓你能熟悉自在的故鄉。於是就有了無處安放的鄉愁。
「鄉愁」最深刻的含義是一種「無根的漂泊感」,在根本上是精神意義上無處安頓自己的困惑。因此,簡單地在地理意義上回到故鄉,或者把過去的書信、日記和遺蹟都找出來重構自己失落的童年,並不一定就能找到生命意義的根基,從而在精神和情感上安頓自己。
在我看來,如果要應對鄉愁中的那種消極、沮喪和迷茫的情緒,我們首先要打破一個迷思,那就是存在一種永恆家園的意象,透過返回(物理意義的)家鄉獲得溫暖的、自在的、可完全信任的依賴,一種真正的歸屬感。
現代人必須有一種堅韌無畏的勇敢來面對永恆的鄉愁,放棄那種幻想——存在一個對你永遠敞開懷抱的故鄉。我們要尋求的那個真正能安頓自己精神的「故鄉」並不是現成的「在某處」,而是一個有待自己去造就的「精神家園」。
當然,這種重建精神家園的努力,可能是終其一生的探索。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故鄉可以成為一種精神資源。
陳寅恪1948年在廣州的時候寫了一首詩,最後一句叫「且認他鄉作故鄉」。當時他身逢亂世,在兵荒馬亂的境遇中如何安頓?他就決意將此地當作故鄉好了,這當然是精神意義上的故鄉。
俗話說「三十而立」,立的不是金錢的飽滿,而是個人的精神世界,一個活在世界上感到意義的生活錨點。
要應對那種懸浮的、無根的狀態,就需要你在一個地方紮根,這不是說一輩子也不離開某個地方。而是說無論到哪裡,都要與周遭的人與物發生深入一些的關聯,否則就只是過客。
當我們面對那種無根的漂泊感的時候,可能很容易失落,感到不知身處何處,好像是生活在「nowhere」,但像我一位朋友所說的,我們可以將「nowhere」這個詞拆解為「now here」,此刻就生活在這裡。
也是朱光潛先生的六個字,「此身、此時、此地」。
一起聊聊:
  • 你是怎麼應對痛苦的?
  • 此身、此時、此地,你找到生活的錨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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