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重病,整個家庭的噩夢

這是奴隸社會的第 3854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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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琢玉,諾友,帝都上班族,愛讀書不求甚解,愛碼字自娛自樂,愛畫畫天天向上,育有一個性十足的 11 歲小妞。前半生一路狂奔,人到中年,終於想要慢下來,用一生琢一塊好玉。
那晚風很大,北京一夜入冬。陪表妹在協和看完病已經快八點了,天早就黑了,北風吹落了路邊銀杏樹上僅有的樹葉,在路燈下,像下著黃色的葉雨。
表妹表弟著急趕最晚的一班高鐵回家,計程車遲遲不到,他們決定坐地鐵去火車站,我們就此告別,各自走向回家的路。
我的表妹,只比我小一歲。一週前在家鄉的醫院,剛剛查出來卵巢有問題。我的家鄉離北京很近,她希望到北京再檢查一下,畢竟北京的醫生更權威。但這條求醫之路,在還沒開始治療時,就異常辛苦。
上週第一次問診,醫生就開了七八項檢查,所有檢查前前後後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做完。每項檢查的時間分散,中間總要間隔幾天,因此,表妹每次來北京都選擇當天來回,一是第二天沒有檢查,她不願在外住,二是回去之後,她還想上班——儘管她應該休息,但是她不想在家胡思亂想,上班總歸可以轉移一下注意力。
這樣來來回回已經三次。每次早晨很早出門,來到北京,問診或檢查,很多時候是在醫院等待,結束後再趕晚上的火車回去。即便一個普通人,這樣來回幾次也會筋疲力盡,更何況她本不舒服的身體,我勸她不要這樣趕路,可以住在我家,但她堅持回去。
她大概不想面對我們一家人的關切和詢問,她內心一定翻湧過千萬種可怕的念頭,那些出來結果的檢查已經不容樂觀,更何況,她的腹水已經讓她無法吃喝,整個肚子大的就像懷孕一樣,以至於提鞋都無法自己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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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是我二姨的女兒。她在我家鄉的城市工作生活。我和表妹其實已經很多年不怎麼聯絡了,我已經記不清上次我見她是什麼時候。她和親戚疏遠,她的訊息,我都是聽二姨說的。這幾年,二姨說起表妹總是很驕傲的語氣。
表妹在一傢俬立中學當老師,幹得不錯,還當上了年級主任,收入在我們的小城市算很高的,前兩年剛買了大房子,兒子已經上了中學,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唯一不太滿意的是,表妹的老公不太能幹,這大概也是表妹拼命雞自己的原因。
小時候,我和表妹是非常要好的夥伴,總是同吃同住,有聊不完的天。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漸行漸遠。可能是我成績好,她成績一般,我在外上大學,她留在家鄉上師範,後來,我在北京工作生活,更是很少有見面的機會。我們成了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
完全想不到,我們再交匯,是因為她來北京看病。
她發現情況時已經有明顯的症狀,一個多月了,肚脹,沒有胃口,吃了就吐,她沒太在意,抓了幾幅中藥調理,但顯然沒有好轉。去二姨家的時候,二姨發現她臉色不對,肚子很大,讓她趕緊去醫院檢查,做了 B 超和 CT,才發現問題已經很嚴重。
一切都猝不及防。
病情突然如此嚴重,她還是想來北京看病。北京雖然有最頂級的醫院,但所有事情的難度係數都要翻倍,掛號難,排檢查難,連檢查報告出的都慢。
她每次來北京看病,大部分時間是在等待。等火車,等醫生叫號,等檢查和下一個檢查之間的等待。
我不能做到每次都陪她一起,陪伴她的主要是她的弟弟,我二姨的兒子,我的表弟。表弟比我小五歲,也在家鄉工作,剛剛升職,但是為了姐姐看病,義無反顧地請假。我曾建議讓他別來回跑,我陪表妹看病,但實在也不忍心表妹獨自奔波在兩個城市之間,那一路的高鐵時間,對於一個病情不輕的人,想必十分難熬。
除了表弟,他們家好像沒有第二人選能陪她來北京就醫。二姨老了,對北京這樣陌生的大城市,她無法應付,地鐵每一次換乘,查詢路線,醫院自助機上的各種操作,甚至掃碼付款,都是難題。表妹的老公,實在也無法指望,他有些愚鈍,面對此時內心焦灼恐懼的表妹,他可能自己先慌了神。唯有表弟,冷靜,體貼,最重要的是,他對姐姐的一片真心。
於是,這條求醫之路,便是姐弟倆的相伴之路。那晚,我們在大風中分手,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我心疼不已。然而,這並不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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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 PET CT 結果出來了。原來我們一直以為問題出在卵巢,這畢竟是生殖器官,對於已經生育過的表妹,這是可以捨棄的部分,我們樂觀地估計,只要能手術切掉就好。但是 PET CT 的結果很不好,原發點指向了結腸,而且已經轉移到很多處,看上去整個腹部都被波及。我緊急掛了消化科的號,問診之後,醫生認為已經是晚期。
沒有人能接受這樣的現實。
然而我還要擦乾眼淚,因為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要做。消化科醫生說,雖然是晚期,但是有的治,一定要救她。只要醫生有辦法,就是希望。醫生說,雖然表妹消化道的情況目前無法手術,只能化療,但是有些人化療之後效果非常好。我突然覺得很有信心。
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表妹這個訊息,我更不知道該怎麼對二姨描述這件事,我只能先給表弟說。重擔一下子就壓在了表弟身上,他們這個家除了他,沒人可以指靠。然而,在我給他說問診的情況時,他沉默且慌亂,我的話重複好幾次他還是沒太理解,他的大腦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訊息中恢復理智。
人生突然被撕裂,生活一下子被打碎,因為家中一個重病的人,一切都改變了。更因為表妹還很年輕,讓人更加心痛,一箇中年人的倒下,是整個家庭的停擺,家裡重要的經濟支柱坍塌,未來還有漫長的治療花費巨大,舉目望去,不論是她的小家還是孃家,都沒有多少積蓄支撐。
今後的日子會很難過,冬天來了,天氣變得異常寒冷。
上次從北京回去之後,表妹就住院了,她腹水嚴重,無法進食,已經虛弱不堪,即便還有些檢查沒有做完,不能冒然開始治療,也必須到醫院輸營養液了。
與此同時,我們在北京希望加快診斷的程序,然而讓人無力的是,她的病情複雜,我們輾轉了多個科室問診,得到的答案都是,需要病理報告出來才能收治住院,不然即便住進來也無法開始治療。
還需要繼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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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病情本已經嚴重延誤的表妹等不起了。短短兩週的時間,她的病程進展迅速。癌細胞在瘋狂生長,她卻很難進食,雖然輸了一些營養,但正負能量嚴重不成比例,無法與之對抗。同時腹水越來越多,壓迫已經導致腳腫,即便抽出一些腹水,也是杯水車薪。
二姨文化水平有限,不懂。表弟也第一次面對這麼重大的變故,沒經驗。曾經是醫生的媽媽很著急,緊急聯絡了家鄉醫院的一個腫瘤治療專家,讓表妹先行在家鄉住院治療。即便我們都希望她能在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療,但是事情總有輕重緩急。家鄉的醫生總歸是這個行業的專家,且與我們熟識,問診之後,表弟覺得和北京的醫生說的思路一直。所以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開始治療。
對於這個家庭來說,這樣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一次次來北京看病,不僅折騰病人,也耗資不菲,對人力財力都是考驗,而他們其實沒有多少家底可以支撐這樣的消耗。在家鄉,所有成本都能降下來,即便有需要再來北京問診,也有迴旋的餘地,不至於生生硬等。
其實,我們知情的人大概都心裡有個預期,表妹的生命能走多久很難說,但是她這樣年輕,這事這麼突然,我們都在震驚之餘積極尋求解決的辦法。
壓力最大的是表弟,好幾次我給他打電話,他都在哭。因為實難接受這樣的現實,也因為孤獨無依吧,儘管我們這些表兄妹都在幫他,但是誰也不是他,他承受的重壓可想而知:一方面要瞞著自己的姐姐和媽媽獨自面對,北京家鄉兩地跑,掛號,問診,和醫生溝通,安排姐姐住院,還有自己不得不放下的工作,一次次地請假;另一方面,太多痛苦積壓,一個一個名詞衝擊進來,惡性、轉移、晚期、生存率,每一個詞彙後面都在直指自己姐姐的生命面臨極度險境。
但,他還要振作,保持理智,去處理更多複雜的事情。我太理解這種一面崩塌一面還要強撐的心境,我也曾經歷過這一切,只不過當時爸爸是早期,一切都來得及,而表妹的情況急轉直下,還不知道要面臨多少艱難與痛苦。
但,怎麼辦呢?厄運來臨時不會打招呼,作為最重要的那個家屬只能硬挺。即便我能完全感同身受,也無法代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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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還有無助的二姨。事發之後,我沒有見到二姨,更多時候,她是在家等候的那個,也是最惶恐無助的那個。因為她不清楚病情究竟怎樣,但卻眼看著女兒在一天天地被摧毀,我們都不敢給她說實情,怕她無法承受。
陪伴女兒的日日夜夜,不論是在家裡還是在醫院,都成了二姨的重擔,因為表弟需要來回奔波問診,還需要在不來北京的時候上班,二姨就成了那個守護在女兒身邊的人。我也是個母親,我的孩子還小,即便是整夜發燒咳嗽這樣的兒童常見病,我看著都心疼,更不用說二姨看著女兒腹水嚴重壓迫、米水難進的痛苦。
我們常說,人間最痛之一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當白髮人看著黑髮人一天天地委頓、在病痛中受折磨,這過程比最後送那一程哪個更痛苦,我不知道,我沒辦法比較,因為都是痛到骨髓裡。
我不敢給二姨打電話,因為實在不知道說什麼,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小時候,我家和二姨家離得很近,我常常在她家吃住,後來我弟出生,因為媽媽工作忙,很多時候是二姨幫忙帶弟弟,在所有姨媽中,她和我們最親,就像第二個媽媽。我弟那天知道這件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好心疼二姨。
但是住了院,並且住在了腫瘤內科,醫生需要和家屬交待很多事情,實情難以繼續隱瞞。作為陪護在身邊的最重要的家人,二姨必須知情。雖然一直都知道女兒病情嚴重,但當真的告訴她如此嚴重時,無疑是當頭棒喝。媽媽一直陪在二姨身邊,二姨不讓媽媽走。
當然,最心疼的還是表妹。之前表弟出於對姐姐的保護,也刻意隱瞞了實情,當真的住在了腫瘤科的病房,當醫生把即將開始的治療方案告訴她,也無法再隱瞞了。媽媽給我打電話時說,表妹拉著她的手說:大姨,已經到這個程度了,我不想治了,我會把我媽和我弟都拖垮的,我就自生自滅吧。我沒在現場,聽到這話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何況我媽。
我們都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孫悟空無親無故。這世界,總有用生命呵護我們的人,也正因為這樣,我們在面臨重大抉擇時,最先想到的也是他們。表妹知道,未來的路,費盡心力和財力,也未見得會怎樣,但媽媽和弟弟還要生活。
我媽說:你不治你媽怎麼受得了?誰都可能生病,生病就治病,這麼多得了重病的人都在治療,你怎麼能放棄呢?
我們的生命從來不單單是自己的,我們屬於一個家庭。不論對上對下,總有太多牽掛也被人牽掛,這份牽掛就是我們活下去的力量和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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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表妹在做完第一個療程的化療之後,情況有了明顯的改善,腹水減少,也能吃飯了,她擔心的化療副作用沒有發生,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好。
人到中年,不敢病,不敢死,但當病魔來襲,豈是自己“敢不敢”的事?
就在表妹的病情稍有緩解之際,我和爸爸又去看了一個病號,是我爸好友的女兒,年紀和表妹一樣。
爸爸知道好友的女兒重病,總想去看看,我不想讓他去,因為不希望爸爸看到這些。但是爸爸很牽掛這事,堅持去醫院看望。
我和爸爸跟著那位叔叔(爸爸的好友)身後,走進了慘白的病房,透過長長的走廊,看到了病床上他的女兒。因為病魔的折磨,她已經消瘦萎縮地像個小女孩的身形,長期不能進食,四肢軀幹都瘦成一把骨頭,躺在被子下面,只有薄薄的一層。
最顯眼的是她的頭部,臉頰凹陷,顴骨突出,面色蒼白,但是對我們的到來,她還是禮貌地問候。我看到有兩根很粗的管子接到被子下她的身體裡,大概是輸血的管子。來之前,爸爸告訴我,她已經完全喪失造血功能,全靠輸血續命。
她的媽媽在旁邊禮貌地招呼我們,在外人面前維持著基本的體面,但她臉上分明寫滿了憔悴。站在身邊的叔叔,已經很難擠出笑容,我看到他蒼蒼的白髮在燈光下愈發刺眼。
我們沒待太久,怕打擾病人休息。走出病房後,爸爸囑咐他們老兩口要保重身體。此情此景,我們也實在說不出什麼其他的話。叔叔似乎已經被長期的煎熬擊垮了,他輕輕地說:如果她一下子過去了也就算了,最難熬的是這種沒希望的維持。我知道這不是眼前這位老父親的絕情,他已經為女兒付出了太多,他是真的太累了。
這是叔叔的獨生女,本來在北京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安家,生孩子,誰會想到,厄運的骰子就這樣砸了下來。因為中年特殊的階段,家庭的悲歌愈發淒涼。不知道,叔叔和阿姨今後的日子怎麼過?他們女兒的孩子能否成為他們老年的依靠?
現在醫學昌明,治療手段很多,原來很多重病都有了治癒的希望,不知道表妹能不能闖關成功,畢竟也有很多人創造了生命的奇蹟,但這不證明醫學已經無敵,還是有太多醫學無力挽救的生命,比如叔叔的女兒,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
我經歷過爸爸的重病,我以為我已經足夠堅強。但當身邊的同齡人遭遇如此重創,我依然不知道怎麼面對。
我想象如果是我,我們這個家將怎麼度日?我不能病,不能死,我有太多責任,但她們哪一個不是呢?誰又想無助地躺在病床上等待命運的宣判?為了家人,不能輕言放棄,但是看到自己成了家人的拖累,內心也一定備受煎熬。
病榻之前,不僅僅是身體承受的痛苦,更有情感的牽絆,親情的考驗,人性的撕扯。這些問題,我統統都沒有答案。
我能做的只是,珍惜自己的身體,珍惜家人的身體,然後,迎著風,繼續前行。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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