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常見的東亞母女敘事中,母愛常與犧牲繫結,以「為你好」的名義對女兒進行隱秘控制與情感索取。如果父親的角色長期缺席,母親容易將對伴侶的情感需求直接轉向女兒,讓女兒在情感上反哺自己。

在這種家庭中長大的女兒,往往習慣於「討好母親」,忽視自我需求,當母女之間形成這類不健康的共生依賴關係,會極大地絞殺女兒的獨立性,也會造成關係中長期的失衡與越界。
今年讓許多人泣不成聲的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以下簡稱《苦盡柑來》)給出了一種全新的母女關係範本:在三代母女的敘事中,它勾勒了一種母親以女兒實現自由、享受人生為前提的託舉。
第一代母親光禮在濟州島以潛水捕撈的海女工作為生,她常年操勞,卻對女兒說:「愛純,可憐的是我,不是你,不要退縮,要盡情享受自己的人生」。

有別於以愛為名的索取,這是一種堅定地將女兒的人生與自己的苦難劃清界限,要女兒往前一步的母愛。
當母親的託舉不再是一種自我犧牲式的情感綁架,母女關係可能呈現出什麼模樣?女兒們又可以如何踐行自己的人生?《苦盡柑來》給出了溫柔而有力的答案。
今天是母親節,這篇文章寫給盡力託舉女兒的母親們,也寫給一邊愛著母親,一邊努力成為自己的女兒們。
01
重新賦予母親權威:
當母親成為力量來源
在父權制社會,家庭中的大部分權力都由父親轉交給兒子,但母親與女兒的關係卻發生了中斷。女兒在社會化初期缺乏女性權威,很難發展出對女性身份的認同。
不同於許多年代劇囿於男性主導的家庭結構,將父親或男性長輩置於敘事中心,《苦盡柑來》自始至終都將母親的形象置於敘事核心。
愛純的母親光禮、愛純本人,以及她的女兒金明之間構成一條清晰的代際傳承線索:母親託舉女兒,女兒承繼母親的精神與生活智慧。
光禮在愛純父親去世後改嫁,將年幼的愛純留在家境較為寬裕的叔叔家生活。當她得知愛純在叔叔家甚至吃不上一條黃魚時,她掀翻了愛純叔叔家的飯桌,將愛純帶走,並告訴第二任丈夫,如果你對她不好,那麼被趕出去的不是我的女兒,而是你。
「她是我的女兒」——不論是光禮還是後來的愛純都曾憤怒地喊出這句話,其背後含義是「我的女兒值得最好的,她應該得到公正的對待」,身為母親的她們會始終以女兒的感受和權益為先,捍衛女兒的邊界和未來的可能性。

按照美國心理學家海因茨·胡科特曾經提出的「自體客體」概念(自體是你思想世界中的自己,狹義的自體客體首先指的是父母),媽媽是女兒的自體客體,孩子從嬰兒期從母親的眼中體驗到快樂與驕傲的閃光便是一種映象效應——有助於形成自我概念。而母親的態度將直接影響女兒如何看待自己及周遭的世界。
正如「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譯者陳英所說,唯有母親的權威被重新樹立,女兒才能更順利地完成自我賦權,從母女關係中獲得力量。
這部劇裡很鮮明地體現了這點。與以資源與權力為核心的男性傳承不同,在賦予母親核心地位的《苦盡柑來》中,女兒所傳承的是母親在日常生活中積累的生存智慧。
過去,母親往往扮演父權家庭結構中的輔助性角色。然而,劇中重新確立了母親的權威,愛純以「光禮女兒」的身份為人們所熟知,重要的男性角色也被塑造為女性意志的支持者。自小就跟在愛純身邊的梁寬植曾說自己的夢想是做第一先生。
光禮在29歲時早早患病去世,但她堅實的母愛是愛純生命的底色,也在愛純之後的人生中不斷迴響。當愛純與丈夫寬植陷入經濟困頓時,奶奶因光禮臨終前的託付而出資為愛純夫婦買了一艘漁船,這成為愛純一家重新生活的起點。
當愛純因意外喪子而悲痛不已時,光禮在夢中告訴她:「如果有一天生活變得無比艱難,你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無論如何,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拼命揮動胳膊和腿,你就能穿過黑暗的海水,看到天光,重新呼吸」,愛純從海女的生存智慧中汲取勇氣,穿越喪子的暗夜。

02
「不要可憐媽媽」
《苦盡柑來》的動人之處,正是這份在貧乏與束縛中仍努力託舉下一代的力量感。
不論是光禮還是愛純,她們即便在匱乏的物質環境下,也會將女兒的感受與意願置於首要位置,全力託舉女兒,給予女兒自我實現的可能。
生存焦慮沒有讓她們失去愛的能力。她們沒有對女兒進行情感綁架。這在東亞的現實和文學影視作品中都很稀缺。
更常見的是把女兒當老公的媽媽們。心理學家蘇珊·福沃德(Susan Forward)在《情感勒索》中指出,情感勒索的本質,是在親密關係中透過製造內疚、恐懼與責任感,來操縱對方。
在中國傳統意義上,母親與女性的意義是不同的。「女性」身份不被允許的自私和佔有慾,在「母親」身份中無限地被容忍。一切以母愛名義的作為都應該被理解和原諒。因此,母親會以各種微妙的方式阻止女兒遠離,有時這發生在潛意識中,她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4]
第一種方式就是讓女兒愧疚。很多母親因自身的情感匱乏,將子女當作意義的唯一來源。越是自我感薄弱的母親,越可能將「我養你」、「我為你犧牲」當作情感抓手。
但不論是光禮還是愛純,她們期待的都是女兒對自己人生的主體性,而非對自己的服從。

《苦盡柑來》以紮實而豐富的日常養育細節,描摹了兩代為女兒掀桌的母親形象。
當婆婆和奶奶試圖讓金明成為海女時,愛純同樣掀翻了祭桌:「她是我女兒,不是為這個家當牛做馬的。」她鼓勵金明騎腳踏車、登船,一次次地打破傳統與習俗對女性的限制。當金明以家裡的經濟條件為由想放棄出國留學時,愛純賣掉了家中唯一的房子支援她。
「外婆在海里遊,媽媽在地上跑,我才能在天上飛」,金明在飛機上淚流滿面說出的這句話形象地勾勒出三代母女命運的代際變化,獲得了許多年輕女性的共鳴。

這種託舉同樣包含對女兒的期待,只是不同於對女兒的索取,光禮對愛純的囑咐是「不要退縮,盡情享受自己的人生」,當愛純成為母親後,也以自身行動踐行著她對金明的希冀:「我希望她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每一件她想做的事都能去做」。
當然,金明和愛純也有衝突。在大學期間,金明忙於學業與打工,有時會對愛純的頻繁通話與過度關心感到煩躁。
這種衝突呈現的正是女兒的安全依戀狀態。
根據依戀理論,個體在安全依戀關係中更容易表達真實情緒而不會擔心被拋棄,正因為金明知道母親不會用愛的撤離作為威脅,她才敢放心地表達自己的不耐煩。
對東亞母女關係有所洞察的日本精神病學家齋藤環指出,母親透過奉獻(受虐式控制),讓女兒感應母親的痛苦,產生負罪感;透過同化,把重新過一次自己的人生的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
但愛純從來沒這麼做過。從觀眾視角看,離開濟州島到首爾上大學的金明確實完成了愛純年少時被迫中斷的夢想,但愛純從未向金明傳達出「續寫我的命運」的期待。
晚年愛純曾對金明說,「不用可憐媽媽,我用自己的方式找到幸福,我的生活中也有陽光……我的人生沒有白活」。
這句人生的總結陳詞,表達出一位母親對自我價值的肯定:即便為兒女操勞,她仍舊是人生的主體,她的一生並非全然的犧牲,而是一段真實完整、充滿尊嚴的生命旅程,不需要依賴女兒完成自我價值的確立。

如果母親經常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和對生活的掌控感,就不太會對女兒使用「內疚感控制」這種傷害性的方式。[2]
愛純正是這樣理想的媽媽。
不索取愧疚感的母愛,建立在母親對自己生活價值的確認之上,這樣的母親同樣會鼓勵女兒成為獨立個體,創造自己的人生。
03
愧疚,不一定是枷鎖
「我討厭媽媽這麼窮,更討厭因為我媽媽才變得這麼窮」,金明清楚正是自己的求學掏空了家底,彷彿她自我實現的道路與家庭利益被置於天秤的兩端。即便媽媽總會選擇她,但她也目睹家庭為此承擔的代價。
即便母親的託舉不求回報,女兒也難免將之視為自己必須承擔的心理債務。因此,當弟弟銀明因擔保欠債入獄,家庭財務陷入危機時,金明四處借錢周旋,她情緒激動,質問道:「我怎麼可能不去借這筆錢?」金明已經被愧疚感裹挾。
這種愧疚感並非單單源自母親明確的要求,有時更是一種社會價值觀的內化,認為自己必須達到某種特定的目標才能回應這份愛意。
金明身上呈現的是東亞語境下的女兒們普遍擁有的一種心理機制:當母親努力地託舉我,我要如何才能回應這種愛?當東亞女兒們被愧疚裹挾,她們有可能會失去自我探索、自我獨立的能力。
所謂的「情感勒索」也許不會威脅我們的生命,但會奪走我們非常珍貴的一項資產——自我完整性。自我完整性反映著我們的價值觀和道德感,是我們用以辨別是非的中樞。它反映了我們的身份、信念,我們願意做什麼,有什麼原則。[2]
愧疚一定會威脅到自我的完整性嗎?這個議題在劇中有了更好的走向:實際上,愧疚並不必然成為女兒自我的枷鎖。
當金明面對男友的母親「做家庭主婦」的要求時,金明不卑不亢地表示她並不比男友差,她有能力,也有自己的職業野心。
在家庭的託舉之下,金明秉持著「只要我有尊嚴地生活,就能讓我爸媽以我為榮」的原則,勇敢地在外部世界爭取資源和權力,很好地發揮自己人生的主體性。
諮詢師王雪巖曾在與「簡單心理」的對話中提到,人在成長過程中形成獨立的、有力量的自我是必要的,「一個成年人意味著什麼?他能逐漸意識到,很大程度上我怎麼做,我怎麼理解,如何感受這個世界,我就能擁有什麼樣的生活」。
從這個角度來講,擁有內在力量的金明「成為了一個成年人」。她不僅不懈追求自己的人生,也鼓勵母親愛純重新開始寫詩,繼續這個停擺的夢想。

母女關係的獨特性在於,女兒的性別與母親相同,這種映象認同讓母親既是榜樣又是需要掙脫的物件。當母愛不以犧牲之名進行情感勒索,女兒便能堅定地地走向自己的人生,識別出母愛與債務的微妙區別。 觀眾們為《苦盡柑來》流的眼淚,或許是一種情感代償。
沒有被好好愛過的女兒,被父母情感勒索過的女兒,能在劇中看到一種堅實託舉,和無需償還的付出。
這是東亞語境下最溫柔堅實的母女關係——不勒索的愛、可被感知的支援、和一個被允許自由成長的女兒。
她不需要靠掙脫來成全自我實現。她可以愧疚,但不必被愧疚壓垮,愧疚甚至成為一種自我實現的動力來源。
在這份母女關係裡,利他的愛和對自我認可的獨立精神可以同時存在。一個母親不必為了女兒泯滅力量感,女兒也不需要為了償還母親而自我憎恨,在承受愛的重量時不失去自我存在的確認。

作者 慌慌
責編 羅文
封面及配圖 《苦盡柑來遇見你》
📄 參考文獻
[1]《危險關係:母親與女兒的相處之謎》(2023),齋藤環,上海人民出版社
[2] 《情感勒索》(2018),蘇珊·福沃德,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3] 《掙脫母愛的束縛:母女關係中的傷痛與療愈》(2022),於玲娜,人民郵電出版社
[4] Jianqin, Xu. (2020)."Rereading Klein’s “Some reflections on ‘The Oresteia’ ”—the evolution of the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hip in four generations of Chinese women." Psychoanalysis and Psychotherapy in China 3, no. 1: 50–59.DOI:0.33212/ppc.v3n1.2020.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