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柬埔寨來中國,我才發現這裡的「傭人」可以上桌吃飯|故事開放麥

愛哲按:
你好,歡迎來到故事開放麥,這裡是 故事FM 的全新單元,我們去線下收集故事,面對面見證一段人生,然後把其中的一些帶回來,轉交給你。
今天的節目,是我們 8 月 3 日線下開放麥的盛夏特別活動實錄,這次活動的主題是「一次突如其來的文化衝擊」,我們邀請了 9 位講述者,分別來自西班牙、柬埔寨、法國、韓國、中國等不同國家的友人,講述他們跨文化之旅中遇到的文化衝擊(Culture Shock)和思考,活動的 after party 環節,講述者與現場的七十位 故事FM 的聽眾舉杯暢聊,共同度過了熱情、美好的盛夏一日,成就了一期溫暖人心的故事開放麥。謝謝大家!
由於篇幅所限,我們僅摘取部分嘉賓發言在節目中分享,如果你想聽到完整版,還請下次來我們的開放麥現場,與我們面對面,也期待你自己的故事。
提示:由於現場外國嘉賓均用普通話發言,表達上可能存在與中文既定語言邏輯不同的方式,在文字實錄中,儘管我們做了一些文稿的整理,但表達上儘量保留了他們發言的邏輯順序和語言特色,希望讀者也能從語言中感受到表達者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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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西西
大家好,我叫潘西西,來自柬埔寨。
其實我是第四代華人。我的太爺爺是從中國過去的,具體從哪裡,目前不知道。我們現在還在尋根,但不可能去挖我太爺爺的墓地,因為中國有一個文化傳統叫入土為安。
前段時間問了我爸,得知我太爺爺應該是在 18xx 年徒步來到了現在屬於越南的地區(以前屬於柬埔寨),建立自己的故鄉。後來他跟一些王室成員專門做烹飪的那些人結婚,慢慢地,這個家庭就從中國家庭變成了柬埔寨家庭,但是還會保留一些基礎的中文交流和使用筷子。
我爺爺的時代還會說中文,到了我爸爸的時代,基本上就不說中文了,他們會說越南話和柬埔寨語言。因為已經成為王室中人,我爺爺剛好就來到了金邊,成為一名高階知識分子,又開了學校,甚至變成了教育局的領頭人,因為有法國的幫助,所以它的教育體系也更系統化。
後來受到 1953 年法國的文化的影響,加上柬埔寨政權紅色高棉,我家裡的人,慢慢就移民到了法國。因為我的爺爺是知識分子,剛開始,爺爺要我的爸爸去法國當老師,但是我爸爸他有一個傳媒類的電影夢,他學了戲劇、又學了考古,戰爭之後,他就自娛自樂,扮演戰地記者,說是為了拯救自己的弟弟妹妹。
因為很崇拜亞洲文化,亞洲又比較安全,我跟隨我爸爸(從法國)又回到了亞洲。我們先到了寮國,後來到了柬埔寨。因為我爸很崇拜戲劇,我叔叔也從事這個行業,所以我把送到泰國去學習戲劇。我爸也非常崇拜中國文化,就把我送到了寮國華人地區接受中文教育。所以我就在很多東南亞國家來回穿梭,因為以前管得不嚴,坐船就能過來上學,來來回來比較方便。 
我平時在家說法語,然後去泰國我要說泰語,到寮國我要說寮國語,但是在中文學校,它會有那種紅色的布,上面寫著白色的字:「請講普通話」。加上當地人還會說閩南語,我從小就感覺到很奇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上學,也不知道為什麼家裡都是法語的書,但是我去報刊亭買動畫書,又是寮國語,當我進了學校,數學題什麼的,又是中文,這就是我的一個疑惑。 
後來因為我媽工作變動,我跟隨她來到四川成都生活。我當時應該要念初中,但是因為我的中文以前學的不是很好,所以有點跟不上,我又特別崇拜中國武術,所以在我媽同事的建議下,我就被送到樂山大佛文武學校,也叫峨眉派。剛好我也是最後一屆峨眉派掌門有史以來唯一的一個外國人學徒,我就跟他學武術。我來中國時 14 歲左右,然後我 17 歲就拿了中國國家二級運動員。
對,我中學沒畢業,但是拿了二級運動員。我媽就很擔心我未來要幹什麼,我說我要給普京當保鏢。因為以前類似這種武校的小孩,想得很簡單,不是想當司機就當保鏢。我媽就愣了,因為我媽在世界銀行工作,而且我家裡都是高階知識分子,我怎麼就變成個武夫?
我媽就請教了她的同事,然後把我送到國際學校的漢語中心,從頭開始學中文,考大學。因為我從小就把自己當成中國人,所以我都要硬著頭皮去參加高考。其實外國人是不用參加高考的,可我參加了,還被教育局叫過去查了一下,為什麼這個人的名字這麼長,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以為是專門為學校作弊的,差一點就影響了我同一屆(高考的)學生。 
後來我就到北京,最後考到了中國戲曲學院,跟楊超老師學習了四年,畢業後我又去了中央民族大學,跟朱靖江老師一起學習視覺人類學。
我的人生就是不斷在尋找,我又在迷路。我媽在我念高中的時候,她就把我放下了,我不可能跟著她回柬埔寨去學習,只能把我放在中國,相當於自生自滅,我只能自己摸索這個學習的過程。 
我想成為導演,但其實成為導演挺難的。我謀生的手段是掌機,就是做電影攝影師,也拍廣告。什麼都拍,只要有活,只要給錢就拍。
我也是個斜槓青年,攝影師不夠,我成了導演,人類學工作者,不是人類學家。因為我媽是學社會學的,所以她給了我很多類似世界銀行或者其他 NGO 組織的資源,去幫助我關注一些地方誌,民族誌的專案。我知道這是我精神的一個修煉,但是我還需要生活,我覺得我不能啃老,中間有將近十年的時間,我沒有跟我媽要生活費。但我我媽有時候又想幫助我,我和她來回推脫,直到我結婚以後,我媽才說,你看你妻子不容易,你養不起她。每個月才給點生活費來幫助我們。 
在創作中,我會從虛構到非虛構來回跨越,我其實也想成為一個電影導演,但是我的文字寫作已經固定成中文,但中文又不是我的母語,我又不可能寫柬埔寨語,也不可能寫法語。因為我很長時間沒有用法語和柬埔寨語寫作過。不是我的母語的中文,現在變成我的工作工具,就很尷尬。我寫作的時候,要不斷地去查字,在創作上是會有一點阻礙的,這相當於,我又重新建立了我自己的語言體系。現在跟我家人說話、生活,其實我們會有很大的文化隔閡。
我爸現在不是王族了,但是他的爺爺的時代是王族,所以會受婆羅門的影響,因為柬埔寨有一半屬於 Indochina 。一般去旅遊的話,是不會發現有這種種姓制度的,但是在王室家族裡面,它有種姓的階層。我小的時候,家裡差不多有 10 個傭人,負責不同的工種,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們不能吃飯,他們要等在地上。等我們吃完飯之後,再幫我們收拾這些東西。
但當我來到成都的時候,我們家裡習慣不自己洗衣服,自己做家務這些東西,所以我們請了保姆,但中國的保姆和我們那裡的傭人不一樣。傭人的爺爺奶奶都是傭人,所以他們的下一代也會免費為你幹活,因為他們吃住都在你家,ta 是你家裡的一個資產,不能流入社會。
在中國的話,傭人非常貴。貴不是問題,問題是吃飯的時候,中國的阿姨做完飯以後,直接上桌。一張桌子,我媽坐這邊,保姆坐那邊。我媽就感覺很「膈應」,很奇怪,她不能適應,因為東南亞傭人地位很低。
所以我媽就很生氣,告了家政公司。後來鬧得很大,甚至我媽的同事、秘書都來幫她解釋,但是她不能明白。中國就是這樣,就是人人平等,司機也不是車伕。
但柬埔寨的司機是車伕,你可以罵他,你可以吼他。這是我十年前小時候的生活,現在柬埔寨也沒有了,就慢慢平等了,老百姓可以進商場坐電梯。在以前,像法國人建的那種餐廳,非常貴,普通老百姓是不能進去的,它會分階層。傭人可以跟著主人進去,但進去也只能等著主人用餐。 
中國有酒文化。我學人類學的時候,喝酒是必須的,因為要入鄉隨俗。中國的酒文化非常特殊,動不動就聚餐,喝酒,你不喝酒的話,這個專案就不給你,有一段時間,我喝酒都能吐血、拉血。老闆巨能喝,我就怕拿不到專案,拿不到專案就沒錢。
我就把這個酒文化跟家裡人說,家裡人很不明白,他們認為他們是老貴族,老貴族怎麼能被別人這麼蹂躪呢?沒辦法,你來到中國,誰管你是貴族還是什麼,你為了生活就得這樣。而且現在在柬埔寨,老百姓也不會像泰國地區一樣給皇帝納稅,所以王室家族也得有工作,我媽就工作了。
我爸媽對中國酒文化有誤解。當我妻子給我媽送新年祝福,向我媽敬一杯酒的時候,我媽推了,她說,你不需要給我應酬。哈哈哈,就很尷尬。
在中國這麼多年,我對於文化衝擊、文化差異,已經沒有太大感覺。從小就待在這裡,所以負負得正,而且我能感覺我更包容這個文化,而不是牴觸這個文化。我沒有衝突,已經適應了這個地區,我覺得我應該也是一箇中國人,真正的中國人。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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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海明
大家好,我的中文名叫夏海明,我是西班牙人,我來北京來中國已經 17 年了。我第一次來中國的時候專門是為了讀書,為了學中文,我就拿這個語言作為入口來開始講我的故事吧。
有一次,我去一個餐廳點了一個湯,我特別愛喝那個湯,我想再來一點湯,但是我說錯了,我把「湯」說成了「糖」。服務員用很奇怪的眼神問我,你確定嗎?然後我說,我確定。她回廚房了。
回來了之後,她給我拿了一個湯,然後裡面有一小堆的那個「糖」,我當時表示很無語,怎麼會這樣呢。
剛才說的是發音方面的問題。但是除了發音、聲調,漢字方面也是個大問題。我記得有一次特別逗,大概是 8 月底或者 9 月初,大概是秋天吧,天有點涼了,我需要買床單(被子)。我看到附近有一個小店,裡面有很多櫃子,放了很多被子,我買了一個床單(被子),然後蓋了,誒?有點奇怪,怎麼這麼癢啊?
因為我不認識那些漢字,後來我查字典的時候,發現漢字是:壽衣!(觀眾笑)很高興你們笑得這麼開心。有時候會給中國朋友講涉及死亡的話題,他們會覺得有點不舒服。但是在西班牙語境當中沒有問題。 
很多年前我當西班牙語老師的時候,會跟學生交流,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西班牙語裡面,它和中文不一樣,它的每個名字,是有陽性和陰性這麼一個區別。
比如說,桌子是陰性,是女的,杯子是陽性,是男的,可以這麼去理解。然後有一次,我給學生講,國家的名字也有陰性和陽性,像「中國」的話,就是陰性的名詞,「日本」就是陽性的名字,是男的。
然後有一個學生問,誒?老師,不對,為什麼會這樣呢?中國這麼大,應該是陽性的,應該是男的呀?日本那麼小,小日本嘛,不應該是陽的,應該是陰的,是吧?
我一聽她這麼說,覺得挺有趣的。透過西班牙語的學習,我能意識到學生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心態,而且這個學生是一個女生。
在中國的第一年,給我印象深的還有一件事情。有一次,跟同學們出去玩,那是一個週六的晚上,我回家已經是週日凌晨兩三點了,我看到建築中的一個樓,有一個工人在焊接,雖然當時我已經喝多了,但我一看到那個就,哦,天哪,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哦,這不是西班牙,這是中國。
第一個原因,這個非法的;第二,是因為我們西班牙沒有人願意幹這麼苦的活兒。我沒有跟那個工人聊天,但他肯定是為了他的家人以後有一個更好的未來,對吧?這是我到中國這麼多年忘不掉的事情。
我想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些文化衝擊給我帶來的最大收穫,除了更好地瞭解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就是這些經歷讓我重新認識到我自己的文化,我自己的國家,也讓我意識到我其實不僅是西班牙人,我是歐洲人,我是西方人。
好,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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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卉
大家好,我是林卉。我想先從我女兒的故事,從一個小女孩的視角談談文化衝擊。
我女兒今年是十歲。2018 年的夏天,我帶她去美國旅行,那年她四歲,她還是一箇中國傳統文化的資深愛好者,資深到什麼程度呢?現在我們都說她是一個西遊記的「十級學者」。她經常給我提一些什麼黃風怪是哪一集出現的?他旁邊的小妖精叫什麼名字等等這種問題。
我們在北京是住在郊區的,也不經常往市裡跑,我很想知道這麼一個小朋友,她到了紐約之後,來到了一個處處都是摩天大樓的地方,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來。
我們到了紐約入住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們說先去中央公園,我們就帶著孩子去路邊攤吃個早餐。當時紐約的天氣是陰沉的,煙霧繚繞,遮住了摩天大樓的尖頂,這時我閨女說了一句話,「媽媽,紐約的樓可真高啊,玉皇大帝都被它捅死了」。我大腦中立馬就具象化了,什麼叫孩子心目中的文化衝擊,那時候也感覺到了。 
我自己的專業叫口述歷史。可能很多人聽說過我工作的這個機構,叫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由著名的媒體人老前輩牽頭。我是從 2012 年開始,也就是機構成立的時候在做負責人,最早是做中心的副主任,現在是中心的執行主任。 
口述歷史是什麼?大家可能有人聽說過,但是不太瞭解,我舉一箇中國人都懂的例子。大家都知道有個典故,叫荊軻刺秦王。這個典故是司馬遷在史記裡記錄的,但是這個故事是怎麼被記錄下來的呢?是因為當年荊軻刺秦王的時候,他旁邊有一個醫官,他當時看到有人來刺殺秦始皇了,他拿了他手裡的藥包,把這個他的劍打掉了,這樣爭取時間之後,秦始皇才能有時間拿出劍來,刺到了荊軻,這次刺殺才沒有成功。
為什麼這個事能記得這麼細?是因為這個醫官特別的長壽,他一直活到了西漢時期。他有一個好朋友,大家另外熟悉的另外一個著名的思想家叫董仲舒,而董仲舒又有一個好朋友叫司馬遷,所以他的故事被記錄下來了。
就這麼一個通俗的例子,大家就知道了一個歷史的親歷者,他把自己的故事講述出來,被記錄下來,然後被傳頌下來了。當然這個不能叫嚴格的口述歷史,我們做的這個專業有一個界定是什麼呢?它是隨著上個世紀的媒介技術的發展,也就是錄音方式開始普及了,很多人知道我能拿錄音把聽到的話記錄下來了當做資料,這個是叫口述歷史,所以才能傳播下來。這個事情會超越了我們日常概念中所謂的文化衝擊。
美國最早開始做口述歷史,他們用它來採訪什麼?採訪總統,想知道總統這一生他這個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哪些細節是可以記錄下來了,但是它傳到歐洲之後,然後就變化了一些樣態。
最主要的是在英國,當時還屬於歐洲這一體化的概念裡的英國,它會說我會用口述歷史的方法去訪一些女工,訪一些傭人,訪一些這些不會被社會關注的人,把他們的經歷記錄下來。然後就透過他們的講述,他們的日常的生活狀態,他們的生活水平以及他們的薪酬待遇,他們如何在家庭這個哺育兒童、家務和工作中間尋找一些中間點等等的生活細節,透過這些方式實現的是一個對底層的關注和對權力的平等的這麼一個概念。 
當然,我們在中國也發現了這些點。但學界的很多人會納悶,你們做什麼口述歷史?你們採訪的人說的真話還是假話都還不確定,所以很多學者是特別排斥的。漸漸地,口述歷史的知識在中國普及之後,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我們把近代發生的一些起事情記錄下來,跟史料加以印證,或者我們多方加以印證之後,其實是可以給我們歷史研究增加很豐富的研究資料的。所以我們做的這個口述歷史,它其實給中國學界是帶來一個巨大的文化衝擊的。不管他們接不接受,這些事情都是在發生的。
這個過程中,給我個人帶來的感受也很強烈。它不單單是說,我們把個體的講述運用到了公共語境中,運用到了學術研究中這麼簡單。試想我們身邊很多人,我經常會把它概括成為三個詞,第一個叫少數群體。第二個叫弱勢群體,第三個叫邊緣群體。
如果我們把這三個群體放在一起的話,你能想象在電視上經常看到這樣的人發聲嗎?我們看不到。我們能在歷史記錄的語境中看到這些人的講述嗎?也看不到。
但就是因為口述歷史的方式,我們把這些人的講述存證了,將來我們在回顧歷史的時候,我們想了解抗戰史的時候,看到的就不光是說歷史書上寫這次戰爭是由誰發起的,他的死傷人數分別是多少,哪一方獲勝這麼簡單,而是能非常生動地看到很多人的講述。
舉個例子,之前有一個老兵見到我們,給我們敬了個禮,那一幕我已經被震撼到了,為什麼呢?因為他是用他的左臂向我們來敬禮的,他的右臂已經在戰爭中被炸掉了。他會跟你講他在戰爭中是怎麼樣被炮彈擊中,他的內臟有一部分已經流出來了,他怎麼樣捂住逃到了路邊的一個小屋子裡,然後在那兒靠水缸裡一點腐爛的水,堅持了兩天,有村民路過之後把他救下來了。
這樣生動的歷史經歷,我們是在抗戰史上是看不到的。另外,比方說我們每個人身邊都有母親、姥姥、奶奶這樣的角色。我們除了自己家裡可能有人去寫一些文學作品,很少能看到這樣的人的講述的。但是我們現在透過對他們的訪談,讓一個媽媽發現自己珍藏了很多年的這些什麼針線包,什麼糧票、郵票,包括家裡的賬本,能成為很多學者來研究中國經濟發展中的一些素材,這個就是我覺得一方面是對學者的衝擊,一方面是我們對個人觀念的衝擊,他們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價值感。
我在做口述歷史的過程中,也跟許多國際學者來打交道,有一個學者跟我聊,他說跟你們中國人在打交道的時候,我發現口述歷史的這個方法上我們特別相近,但有一條我必須要說的,跟你們東亞人打交道很難,難在哪呢?你們東亞人開啟內心太難了。
我立馬浮現出了很多的例子。比方說我的一個同事去採訪一個老人,這個老人一臉不願意的說,那就做吧,我們開始聊吧。我同事還很納悶呢,說是您是看不起我們還是怎麼?然後過了 5 分鐘,樓上開始電鑽響了,這個老人說今兒有人裝修,不是個採訪的好日子,明天再說吧,我同事就走了。第二天再去,老人說我身體不舒服,最後徹底拒絕了。
大家能想象到這個背後的原因嗎?其實就是我同事訪談這個老人,是得到了一箇中間人的介紹,但老人覺得介紹我們來的中間人級別不夠。就這麼簡單的一個事兒。這就是我們特別本土的文化,西方學者,或者其他語境的學者,他們可能理解不了的,屬於我們東亞人的、中國人的、本土的人可能給他們帶來的文化衝擊。
以上是我想分享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演算法這個概念,你喜歡看什麼,它就會一直推給你什麼。你如果家裡有一個老人,他是一個戰爭的狂熱支援分子的話,你會發現有一天他講的那些觀點你完全不能接受,為什麼呢?系統不斷在給他投餵這樣的資訊,他會接受。但如何破解這樣的繭房呢?
我覺得特別簡單,就是我們去多聽身邊人的故事,多聽普通人的故事,讓一個人的經歷,他中間所能經歷的文化衝擊,所能經歷的命運的轉折,來幫助我們更好地去理解這個社會、這個環境,幫助我們更多地去共情他人,也更多地去接受一些文化衝擊,從而讓每個人,最起碼讓我自己能儘可能的變成一個開放、包容、大度的人,不僅僅是中國人或者東亞人,也是一個地球人,或者說,就是一個人。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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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昊衡
大家好,我叫李昊衡,我是個韓國人。
我就預料到了你們這樣一個反應。作為學習中文那麼多年的一個外國人,按照我所瞭解的中文,「老外」這個詞是用不到我身上的。老 指的要麼是歐洲面孔,要麼是非洲面孔,不是指亞洲面孔,也不是指東亞面孔。
我 17 歲的時候就來到中國,對於語言或者發言方面比較敏感的朋友已經能夠察覺出來,我的普通話其實是非常南方的。這是我整個人生最大「敗筆」的選擇,你想想,誰會為了學中文,學普通話,去廣東?去東莞?
我剛到那兒的時候,我要先學好 123456 ,你吃飯了嗎?人家就說,誒,雷猴啊雷賽康美?(音) 我當時想,我是不是來錯地兒了。但當時我對中國的瞭解等於零,就這麼陰差陽錯的,在中國待了 20 年。一個韓國人、日本人來中國,確確實實是在外國生活,可是比起去美洲生活,去歐洲生活,甚至去非洲生活,其中所面對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的。
要說完全沒有差別,也不是的,但起碼,你還屬於東亞文化圈,甚至叫做儒家文化圈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你能享受的是更多類似的方面,包括學漢字,對我們來說 OK ,沒問題。但我們跟在國外生活很多年回國的中國人,以及和歐美和非洲人,都不一樣,好像我既不是一個外國人,又不是一箇中國人,就處於非常遊離的一種狀態。
我作為一個亞洲面孔在中國,真的,一說自己是韓國人,大家可能都不相信你。
我承認我沒有韓國愛豆的帥氣,也沒有日本演員清秀的面孔,就是一個南方四眼仔:戴眼鏡,胖胖的,個子矮的,講一口南方普通話。唉,如果我像南方四眼仔那樣有錢,那就好了,我連錢都沒有!
我的高中、本科、碩士都是在中國完成。本科和碩士都在北京唸的。大家都知道,大學的外國留學生樓,中國學生是不能進的,反過來也一樣,我們外國學生也不能進中國宿舍。一般管留學生的留學生辦公室都設在學生宿舍裡面。
本科四年以來,我進中國學生的宿舍,從來沒有被攔住過,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懷疑,所以每當期末考試,甚至是寫論文,我都在那邊住,短則兩三天,長則五六天。就這麼過了四年,管理員沒人懷疑過我是外國人。
大概是兩三年前,我的房間隔壁住了一個俄羅斯人,我們倆沒有什麼交集,就是路過打個招呼。有一天,查水錶的大哥來了,我們樓裡面有五六個房間,他就挨個查。作為一個查水錶的人,他就想要趕緊辦完事然後回家吃飯,到了我們這邊,我們兩個人同時開啟門出來,然後查水錶的大哥就跟我說:誒,兄弟,不好意思啊,我先給這個外國人查水錶。查完了我再給你查好不好?——我也是外國人好不好?!
剛開始對自己這個身份認同挺困惑的。我比較喜歡旅遊,想到中國國內的地方到處轉一轉,我突然發現,這種模糊的身份反而有一些好處。比如,假如我跟別人聊天,一開始就說我是中國人,別人就會反問,你是外國人嗎?你中文說的那麼好,是在哪裡學的?你覺得中國好還是韓國好?你在中國生活這麼多年,覺得中國有什麼好之類的?我不是說這些話題不好,或者有什麼錯誤,而是我只能和別人聊這些了。既然我的遊離身份有這樣一個隱藏功能,那我就名正言順地當一個「假中國人」唄!
有一次,我們學校有一個公開日的活動,很多其他省份的家長來學校諮詢。我下課路上就碰到一個家長,他說,同學,我問你一個事兒,我是湖南省的一個家長,我孩子準備報考人大,你的專業是什麼,你報考這個專業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心裡第一個想法是,你是不是問錯人了,一個留學生的想法可能沒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間認為,這個對話不應該被我的身份斷掉。然後我就說,你好,我是來自廣東的,廣東的高考是標準分,所以我的標準分考的是 790 ,我有幸地能夠考到法學院。我一開始報法學院的主要目的就是想了解中國社會,諸如此類等等。他就非常滿意。
我想說的是,中國人,即使你想展現自己國家更好的一面,其實我們作為外國人,在中國生活這麼多年,已經看到了非常好的,也看到了非常不好的,都看完了。中國朋友和我們溝通,不用有什麼負擔和壓力。
我還想說最後一句,就是隻要願意和對方溝通,溝透過程中你能獲得的收穫,可能比各位想象得要多得多。這就我作為一個不三不四的一個老外,還能在中國生活那麼多年的最大的理由,也是最好的證明。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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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ena
大家好,我是阿貝娜Abena,這個是我的迦納名字。原來我跟大家說我去迦納工作過,然後對方都會問,加拿大嗎?哈哈哈,這是一個非洲西部的國家,它的面積和人口大致和我們廣西省相當。
我在迦納當地的一箇中方收購的礦業公司工作過兩年,在當地的文化裡面,你在星期幾出生,這一天出生的男孩和女孩就會分別擁有同一個名字,然後有的人甚至會用這個名字加上她的家族姓氏作為一個正式的名稱。因為我是星期二出生的女生,所以她們就叫我阿貝娜Abena。
因為我從小其實是生活在一個比較傳統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高中的老師,所以我受到的家庭教育比較保守嚴格,而且生長的環境也很簡單,從小到大我聽到最多的誇讚就是這個小孩好聽話,好懂事,讓家長省心。
那在這樣的環境成長下來,我就變成了一個其實沒有太多爭搶概念的一個人,而且面對別人要求或者是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我經常會做一個退讓。有的時候也會覺得這樣不對,但可能自己心裡面 EMO 一下,最後也覺得算了,就這樣吧。
四年前我得到了去迦納的礦業專案工作的機會,當時其實他們不想要一個女生,由於一些刻板印象的原因。不過面試的男生可能都不太合適,而且他們要的工資比較高,所以最後我就得到了這個機會。當我把這個條件都談妥,也簽好了合同之後,我發現這個合同上寫著每一個月發放工資的 80 %,然後剩下的 20 % 作為績效工資來發放。
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不是我們之前談的,就發出了異議,結果得到的回覆是說就這樣吧,大家都是這樣籤的。而且我們那個專案領導說了一句,咱們職場人可能都聽過的話:放心吧,你好好幹,公司不會虧待你的,到時候這個工資只會比這多不會少。你看這麼好的機會,就算你不拿工資你也值得了。說話都說到這兒了,我就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然後揣著這塊餅我就出發了。
在迦納礦業是一個比較支柱的產業,有很多非洲的國家在這邊投資經營礦業,再加上他們有殖民文化,所以礦山礦業公司裡面保持著很多西方現代國家的一些經營管理制度,比如說他們有存在感非常強的工會。然後各個部門會派出一些工會代表定期跟公司的人事代表進行談判,關於薪酬制度、福利待遇,一些勞工權益問題。
有一次,我就參加了這個旁聽,當時我其實是作為資方的代表,覺得談這些條件顯得非常低效,到最後你還是得聽公司的嘛。所以我當時就覺得有點無聊,甚至是有點煩躁了。
因為他們當時在制定下一年度的勞工手冊,在會議上就是把這個手冊的內容一條一條的過,這個工會的代表去不停地提要求、提條件,然後人事的代表可能會駁回,可能會同意,就非常的無聊的一個過程。
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我都有點聽不下去了,這個時候我聽見一句髒話,工會代表和人事代表沒談妥吵起來了,聲音越來越大。大家都知道,要是吵架的話肯定用我們最熟悉的語言發揮的會更好。
他們本來是在用英語在溝通的,結果到後面就開始用當地的一種語言開始吵架,越來越多的人就加入進來,現場從我看來就是一堆人用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開始面紅耳赤的在爭吵,我當時在旁邊都驚呆了,我覺得天吶,這也太尷尬了。
但是後來證明只有我自己覺得尷尬,他們吵完了之後就繼續回到談判桌上進行談判,而且茶歇的時候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還是可以端著茶杯去很友好的溝通。
這件事情在我當時看來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甚至是有一些荒誕。不過後來我才意識到,其實這件事情就像一顆石子一樣,投入了我非常平靜的一個意識之湖,盪漾起了經久不息的一個漣漪。
以前也會聽說哪裡又罷工了,甚至我在到達迦納機場,我就見到了他們的工人在罷工。
不過這一次是我在現場體驗到,作為員工你也可以提出自己的要求,甚至是有一些過分的要求,你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是有制度去保障和鼓勵的。而且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同事之間可以那樣吵架,吵架也似乎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家只是立場不同,也沒有覺得什麼丟面子或者怎麼樣。
這個經歷後來就影響了我的一個決定。第二年的年底,我們發放工資的時候,公司說今年的績效不達標,所以我們這 20 % 的績效工資不發放了。按照以前我肯定就跟同事之間互相吐槽一下,就這樣吧。
不過後來我決定要跟公司去談一下這個事情,因為我們之前談好了,這 20 % 其實是我們約定的工資之內的。我就跟公司的領導發了微信,我們當時專案的領導給我回了一個微信,說第一年你的獎金拿得非常多了,而且公司也有其他的激勵,你要感恩公司。
然後我們集團的領導收到我的資訊之後,他沒有直接回應,他讓人事來跟我溝通,說我們還是按照合同來執行。
那確實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我們當時口頭約定的工資是什麼樣子,所以最後沒有要到。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做出了一個勇敢的嘗試,當我遇到不公的待遇的時候,我勇敢的去發了聲。
在非洲職場上的這一次經歷讓我意識到文化衝擊,它就在我覺得密不透風的這樣的高牆上打開了一個孔洞,讓我能夠用一個全新的視角去看待原來我習以為常的生活,似乎也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新的可能性,所以這就是我的故事,很開心跟大家分享,也謝謝大家的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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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4日「謝謝你來到我身邊」主題開放麥故事正在徵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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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拍攝:袁博‍‍‍‍

 Staff 講述者 | 潘西西 夏海明 林卉 李昊衡 Abena
特別鳴謝 | 阿拉丁,Dani,阿蒙
製作人 | 九度
主播|@寇愛哲
影片製作 | 王家貓
聲音設計 | 李磊
文案整理 | 九度
攝影 袁博
運營 | 鳴鳴
實習生 | 張玲
現場協助 | 鳴鳴 陳思宇 文卓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acoustic – 彭寒

02.Life Circle 新生活 – 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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