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誕生,彷彿總該有一部分是握在神手中的權能。這部分叫命,叫運,是目前人類無能為力的部分。

配圖 | 《今生也是第一次》劇照

生殖醫學中心是為女性量身定製的“地獄”,這是我第一次邁進那裡的印象。
2021年,從北醫三院、上海六院、到上海紅房子,在我輾轉於北京和上海的幾家知名醫院,奔走於全國各地生殖醫學中心,我聽過各種圍繞著不孕這個問題展開的悲歡故事。
一些故事像荊棘一樣刺痛我,讓我保持清醒和理智;而另一些故事在那段時光裡,給了我溫暖、支撐和慰藉。

我終於接受了一個事實:剛剛27歲的我,卵巢功能已經岌岌可危,雙側輸卵管堵塞,我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醫生直白地告訴我:“如果你這輩子還想要個孩子的話,抓緊做試管嬰兒吧!你的卵巢功能已經等不及了。等它徹底不排卵了,那最後的辦法也沒有了。”
那天我哭著從醫院裡走出來,淚眼朦朧中看著周圍來做產檢的孕婦,第一次那麼嫉妒她們。
我不願意相信一直例假準時,氣血充足,還這麼年輕的我,會被宣判不孕。
有些意外的是,當我把這件事說給了我的家人聽,原以為家裡的老人會比我更希望能有個小孩。然而一聽到這件事,姥姥在電話裡的聲音立刻帶上了哭腔,她說:“我知道試管嬰兒。鄰居家的媳婦做過。全都是女的遭罪喲!”又問我,“咱就不要小孩了,行不行?姥姥捨不得你喲!”
可能人就是很矛盾。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總想著自己還小,可以等過幾年再考慮要不要生孩子,說不定以後我就想做一個瀟灑的丁克了呢。
因為那時覺得,我的人生還有“以後”可以推脫,自然對什麼都不著急。但是,當我徹底失去了可以拖延的退路,我突然想要緊緊抓住這個最後的可以做媽媽的機會。
我決定再試一次,成不成功,就看天意了。

2021年的秋末,我站在這家大型醫院旁的獨棟小樓前良久,就算裹緊身上的黑色羊毛大衣,秋風仍讓我感到瑟縮,腳踩著層層落葉,躊躇不前。此前在網路上查到的關於試管嬰兒的種種可怕傳言讓我有些害怕,但最終我還是邁出了第一步。
剛進入這個小樓的一樓大廳,我們就被烏泱泱的人群嚇到了。
這幾年新聞中常常看到各地的產科都是門可羅雀的狀態,報道中近幾年全國的生育率也連年下滑,似乎現在多數年輕人已經不想生孩子了,我以為生殖中心也應該如此,沒想到這裡居然人滿為患。
終於輪到我進診室時,已經過去了近兩個小時。我走進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診室,桌子對面坐著個留當年最流行的“一刀切”短髮的年輕女醫生。她面前立著一個亞克力名牌,寫著“主任醫師——扈瑩”。
扈醫生耐心看完我帶來的厚厚一沓檢查單,說:“之前的檢查做得很齊全。你的情況確實沒必要再嘗試監測排卵、人工授精這類手段了。”
看來我的問題真的已經刻不容緩了,我的心裡“咯噔”一下。
“好在你的檢查單基本都在半年有效期內,我們要做的檢查會少很多。只要你下定決心做試管嬰兒了,我們很快就能開始。你先去抽血吧!”
等我依指示來到抽血臺,我才知道這個所謂的“少很多”的檢查是多“少”。
這是試管嬰兒給我的第一個震撼:這一次檢查需要抽了11管血。
我看著護士一張張打出印有抽血專案和我名字的貼紙。一張貼紙就是一管血。這些預備承裝我血液的塑膠管,漸漸鋪滿護士和我中間擺放著的不鏽鋼鐵盤。
後來我才知道,這也不是全部。之後去復發流產科檢查,這麼多的血還要再抽兩次!
我在震驚中只能不斷安慰自己,不管抽多少管血,護士只會扎我一次。
沒想到我還是輕敵了,一隻胳膊抽太多血,就抽不出來了。
護士先讓我彎動了幾次胳膊,接著大力拍打了幾下,又用手指使勁兒搓揉了一下我的血管位置,止血帶飛速地繞上了我的胳膊,我趕緊閉上眼睛扭過頭,不敢看針頭扎進肉裡的樣子。
等了很久,我不敢動,可是針頭卻遲遲沒有拔出去,我忍不住扭頭去看。
護士正用棉籤用力揉動著我胳膊上的血管,見我看她,便問我:“你今早是不是沒吃飯?沒吃飯就不好抽,你以後每次來之前都得吃飯啊!”
實在抽不出血了,護士把針頭從肉裡拔出來一點,又插進去一點。如此反覆了幾次,疼得我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護士看我的樣子,不忍心再說我了。把針頭拔了出來,語氣也明顯柔和了很多。
我以為終於要結束了,剛想喘口氣,就聽護士說:“這隻胳膊抽不出來了。把你另一隻胳膊拿過來看看。”

檢查結果出來後,扈醫生向我簡單科普了試管嬰兒接下來的幾大步驟:首先是促排卵,然後取卵、在實驗室培養受精卵、最後把可移植胚胎放回體內。
接著,扈醫生又交代我:“從現在開始,你要每天補充黃體酮(又稱孕酮。在胚胎移植前每天使用,可使子宮做好接受胚胎植入的準備。在妊娠早期繼續使用,起到穩定子宮內膜和保胎的作用,是試管嬰兒必用藥。),直到確認懷孕8周能聽到胎心為止,期間不能間斷使用。國產黃體酮3塊,進口的70塊。效果是一樣的,就是製作工藝不太一樣。你想用國產的,還是進口的?”
我和陪我來的丈夫同時回答。
我:“國產的就行。”
丈夫:“用進口的。”
我回手就杵了他一下:“醫生說要每天一支,從懷孕前一直用到懷孕後。差好些錢呢,而且效果不是一樣嗎?”
扈醫生聽出來這個家是誰說的算了。低頭開始寫處方,一邊寫一邊補充:“國產的,是打屁股上的肌肉針,來醫院打。進口的是凝膠,在家自己塗上就行。”
一聽要打針,我立馬改口:“進口的,進口的,我要進口的。”
沒辦法,除了抽血,我第二害怕的就是屁股針了。
同樣需要選擇的,還有促排卵針。進口的促排卵針,每支一千多。國產的,每支只要四百多。依據我目前的情況,一支藥可以分兩天打,要打7至10天。
進口的促排卵針頭是類似於糖尿病人注射胰島素的針頭,很短很細,可以回家自己操作。而國產的促排卵針就是常規注射疫苗的針頭,必須每天來醫院注射。於是我又選了進口的針。
我家裡有老人患有糖尿病,我經常問她給自己打針痛不痛。雖然她每次都告訴我“不痛的”,但我依然十分害怕。每天都要扎自己,哪會不痛?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自己來親身體驗。
拿到促排卵針後,我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要紮在肚皮上的針,後來我才知道,好多生殖科用的藥,都要一針一針紮在肚皮上。
剛開始給自己注射,我經常拿起針,看著自己的肚皮,一看就是大半個小時。拿針的手幾次落下又抬起,怕得一直髮抖。
我一直在心裡糾結:針頭應該一毫米一毫米地慢慢地扎進去?還是帶一點兒衝刺,一下子把整個針頭扎進去?糾結不出結果,我最終選擇了慢慢扎進去。才發現原來這樣更痛啊!
我害怕到腦袋發懵,動作也走了樣。在針好不容易扎進去後,我發現我剛好看不到針管上的刻度,不知道該把藥推到哪個位置。
我一手拿著扎進肚子上的針,一手撩著衣服,我不甘心就這麼把針頭拔出來,扭動針管更是不敢。
我握著這支針,打也沒法打,拔也不想拔。我甚至不敢大聲呼救,因為那樣肚子要用力,可上面還插著一根針呢。我靜靜地和這支針僵持著,不知道過了多久。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那天委屈、害怕又無助的感受。
我不記得後來打到第幾針,我才終於嫻熟了一點,不再一針拔出會濺出血來。
大約九天之後,B超探頭再一次在我青紫到沒有一塊好地方的肚皮上掃過,超聲室的大夫認真地數著螢幕上的成熟卵泡數量,終於宣佈:“可以安排取卵手術了。”
我才知道,促排這一關,算我又闖過去了。

回到扈醫生的診室,扈醫生又格外細緻地囑咐了我種種術前注意事項,並開了兩針“破卵針”給我。聽說它們的作用是讓已經成熟的卵泡不會提前排出體外,但又要在我們取卵手術的那個時間段排出。
破卵針因為一般會安排在深夜來醫院注射,所以也被叫做“打夜針”。“打夜針”在患者間被視作促排階段的勝利結束。間隔36小時後,就可以進行取卵手術了。這是經過醫生專業的計算後安排的時間,不能更改。
打完這兩針我才知道,原來打針真正的疼,不是扎進肉裡的那一下,而是藥擴散在肉裡的那種疼痛感。在針拔出肚皮之後,疼痛仍在肉裡清晰地層層擴大。
是一種彌散在身體裡的酸脹又尖銳的疼痛,是刺破裡層皮肉的痛苦。
出了注射室的門,我扶著牆休息了十多分鐘,才能勉強繼續邁步。肚皮上的針眼附近很快就開始變紅,並帶著大塊青紫。

打完“夜針”以後的第三天一早,我按照醫生計算好的時間來到手術室門口,準備第一次取卵手術。
進入手術室的大門後,我被一個看起來快退休年紀的護士指示著,在第一個房間脫掉了全部的衣服,然後套上一件類似於長袖圍裙的病號服。
這件手術服是深綠色的,看起來有些破舊,衣服的正面沒有釦子,在背後有兩條綁帶。我拿到的這件,其中一條綁帶還是壞的,穿上以後感覺自己多少有點衣不蔽體,我從房間內走出來,就開始有點扭捏,不斷左扯一下衣服,又後扯一下衣服。
出門又看見那位年紀有點大的護士,她看樣子對我這種反應早就習以為常了。她拿了一個輕薄的浴帽樣的手術帽,過來幫我戴在頭上,說:“去前面的等候室吧!這裡邊都是女的,手術服只要穿上就行。不用害怕,等打了麻藥,就當睡個好覺。”

手術等候室中有一個年輕的護士,負責給大家紮上留置針。
第一次進等候室的我有些緊張,手和腳都不知道怎麼放好,只能默默觀察其他人都在幹什麼。
一個看起來十分熟練的病友引起了我的注意,聽大家都喊她“彤姐”。
這個彤姐看著雖已有些年紀,但是臉部保養得當,身材有堅持常年健身的痕跡。雖然沉默不語,但是氣場很強大。如果她不是穿著手術服,而是穿著襯衫西服,如果這裡不是手術室,而是公司大樓,我見到她,一定會預設她是新來的領導。
她和周圍互相攀談的女人們有點不同。她彷彿已經來過這裡很多次,聽過太多這裡的故事,不會主動去問,也沒有再去傾訴什麼的慾望了。只有與她熟絡的小護士問候她近況時,她才開口聊了幾句。
我最後進到這間屋子,還沒來得及加入什麼聊天的圈子,就安靜地坐在她附近的位置,旁聽到了她和護士的聊天。
彤姐說:“我的卵巢儲備已經見底,例假已經不是每月都來了。主治醫生說,這種情況就是快要絕經的表現,也勸過我,這個年紀就算做了試管嬰兒,也可能是傷財、傷身、傷心,最後仍舊一場空。現在放棄,其實是理智的選擇。”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可以獨立做出重要決定的魄力,堅定果決地說:“我理解我主治醫生說的機率。但我要堅持到最後一天。”
45歲的女性在大多數領域內,正是當打之年。可是在生育範疇內,45歲以上的女性就被定義成高齡了。這個年紀是如果偶然懷孕,產科醫生都一定會格外緊張。要做試管嬰兒,面臨的磨難也是隻多不少。
因為這個年紀生產是十分危險且艱難的一件事情。
從女性體內取卵數量對試管嬰兒能否成功是至關重要,其數量邏輯是這樣的:
假設一個人在促排卵後,顯示雙側卵巢共有30個卵泡。
等到取卵時候,有一些可能長大過頭,已經“太老了”。有一些可能在取卵手術前,就被自然排出體外了。還有一些可能在取卵手術過程中,才能發現位置太深,那麼為了安全起見,也不會強行取卵。
所以,在取卵這一步中,能夠成功被取出的卵泡只有其中的一部分。
其次,因為精液的質量和實驗室的技術不同,人工授精的成功率也不同。一部分可能會授精失敗,其中能成功變成受精卵的,又只剩一部分。
下一步,受精卵還需要在實驗室中培養。這期間有些受精卵停止分裂,也就是死掉了。能變成可移植胚胎的,又只剩一部分。
到這一步,一開始促排出的30個卵泡,可能就所剩不多了。
最後一步,是把胚胎移植回體內。據說在子宮一切正常的情況下,胚胎著床的機率也只有50%。而這個失敗的機率,是當代醫學尚無法抹除的。
每一個步驟,都伴隨著卵泡的淘汰犧牲。所以,有更多卵泡的人,自然比卵泡少的人成功率高。
而女人一輩子的卵泡總數是固定的。每個月排掉一顆,就會少一顆。卵巢是個不斷衰老,不可能返老還童的器官。就算依靠促排卵針的效果,也不能突破卵巢原有的儲備。
也就是說,同樣是要上一次手術檯,花同樣的手術費,年輕人一般能取到更多的卵泡。而45歲以上的人,同樣經這麼一遭,卻是能取到一個卵泡就很不錯了。
彤姐說,她現在就算打了促排卵針,也就勉強有一顆卵能成熟。這顆卵很可能到了手術檯上,就已經被卵巢排掉了,或是位置不好取不到。
也就是說,運氣好的情況下,經歷一場手術她只能得到一顆卵。而運氣不好時,就是白做一場手術,得重頭再來。
而彤姐就這麼一場手術、一場手術地堅持了過來,終於攢齊了10顆卵。這耗費了她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一直在打針和手術中迴圈。而因她的年紀較大,卵泡的質量也嚴重下降。最終10顆卵,成功育成胚胎的,只剩下2個。
醫生盡了一切努力。但是兩次胚胎移植,卻都沒有遂人願。
可能除了她自己,最想看到她成功懷孕的人就是一路見證下來的醫護人員了。醫生都不忍看她再來一遍,可是沒幾個月,彤姐又再次回到了取卵的手術室內。
護士問彤姐,“這次已經攢下幾個卵了?”
彤姐慘然一笑:“這次成功取到的話,就有4個了。”

彤姐不再說話,我也試著加入了一個正在聊天的小圈子。兩個二三十歲的女人,正聽著一個年紀看起來比彤姐還大一些的乾瘦女人說話。
我仔細觀察這個乾瘦的女人,臉上皺紋很多,皮膚很黑。在這個所有人都穿著統一衣物,沒有配飾和隨身物品幫忙判斷身份的情況下,看到她的臉,我會覺得這是一個常年幹農活的女人。
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問她,怎麼這個年紀還要做試管嬰兒?
她的反應倒是十分淡然:“從這家醫院十多年前剛成立生殖中心,引入試管嬰兒技術那年,我就來過了。那時候的治療流程、用藥,都和現在有很大不同。”
十多年前就有意識來做試管嬰兒了?敢嘗試新興的技術,她的認知和見識應該超過十年前的很多人了。
我更感興趣她的故事了。
她說:“那時候我就做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失敗,依舊沒能擁有一個孩子。我被反反覆覆的失敗打擊到看見醫院就會生理性眩暈,不敢再來了。”
“那時候,我存在醫院冷凍庫裡的胚胎,只剩下最後一個。想著只要每個月按時交報管費,醫院就會一直替我保留著。沒想到一交,就是9年。”
說到這她還不忘自嘲一笑:“這個保管費一開始可不是這個價兒。當初是400一年的,漲到了1000一年,現在都成400一個月了。再保管下去,我這保管費花了就得有幾萬了。”
“9年前,我丈夫就對我說,最後的這個胚胎留著吧!留到以後醫療技術更好了,再來移植。說不定那時候成功率就提高了。”

圖 | 試管支出(作者提供)
我能理解。正如她和我們說著往事時的雲淡風輕,這九年間,在外人面前,她或許也一直表現得好似已對生育不再執著,好似早已忘懷在醫院裡的一場場哭泣。好像騙過了別人,也就騙過了自己。但是今天她又來到這裡,就證明她從沒有真的忘記醫院裡保留的這顆最後的胚胎。這9年裡,這顆胚胎始終是一個念想,一顆小芽,在她心裡代表著希望。
今年,她覺得已經到了不得不用掉這顆小芽,必須來移植的時候了。如果年紀再大,就算真的懷上了,她也很難保胎到生產了。
我和另外兩個年輕女人,一時都不敢再接話。這份壓在心底9年的最後的希望太過沉重。我們只是聽說,都難免代入自己,感到難以承受的壓抑。
生命的誕生,彷彿總該有一部分是握在神手中的權能。這部分叫命,叫運,是目前人類無能為力的部分。

等候室內,大家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聊天。醫生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會叫一個人的名字,去對面房間的手術室。
終於,我等到了我的名字。
主刀的大夫是個氣質溫柔、聲音也好聽的女性。她頭上戴著印有碎花加卡通圖案的手術帽,和其他助手醫生的純色手術帽明顯不同。
手術床比我預想的要狹窄很多,甚至翻不了身。我躺上去就開始緊張,胡思亂想自己會不會在麻醉中無意識地掉下床去。
在嚴格核對過資訊後,一個扣住口鼻的透明呼吸罩戴在了我的臉上,主刀醫生溫柔的聲音響起:“深呼吸,不要抵抗睡意,想睡就睡吧~”
我沒來得及想什麼,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失去意識。手術中的那十分鐘時間,就如同徹底從我的壽命中偷走了。迷迷糊糊中,我是被拍醒的,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手術已經結束了。
我以為自己會被推出手術室,結果醫生讓一個護士過來,扶著我從手術床上下來,然後自己走回去。
我想起來,家中的貓剛做完絕育手術的樣子。貓也是被我從麻醉中喚醒,站起來還在搖晃,舌頭忘記收回嘴裡,眼神空洞,一副痴痴傻傻的好笑模樣。我此時應該也是那樣,再怎麼想穩定心神,也控制不住雙腿走直線,像喝大了酒的醉漢。
術後還是要回到手術等候室,等所有人的手術做完,醫生會再次回到這個房間宣佈取卵結果。
我和其他人一樣,先被人扶到了一個醫療床上躺下。我的腦子沉沉的,就像灌滿粘稠的液體。身子也很重,四肢彷彿要用比平時更大的力氣才能挪動。這種彷彿從冬眠中緩慢甦醒的僵硬感覺,持續了近十分鐘後逐步減弱。我應該算是恢復得很快的人,等麻藥的效力一過,並未察覺出身體有太明顯的不適感。剛好這時下個人從手術室出來了,等候室中的床位有限,我趕緊坐起來,給她騰出位置。
但是有的人就沒這麼幸運了。
有個在我前面出來的女人,還躺在床上,緊閉著雙眼,臉色慘白。她突然舉手向護士要了個袋子,隨後就吐了出來。護士向大家解釋:“這是麻醉後的正常反應,有人就是對麻藥的反應比較大。”
有兩個很年輕的女生出來後,也躺在床上滿臉是汗,捂著肚子喊痛,看起來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後來我知道了原因。負責手術的醫生都會盡可能多地取卵,但一次取的數量越多,對卵巢的傷害就越大。而年輕的女生卵巢功能好,她們兩個都取到了20多顆卵,所以格外痛。
而我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因為卵巢功能太差,這次只取到了8個卵,還不到同齡人的一半。所以取完就能自己走路了。
這時候,等候室中的話題已經跳到術後階段了。
有個白皙豐腴的少婦看起來很有經驗。她橫坐在一個醫用推床上,雙腿自然垂下,盪來盪去。她說話不急不緩,聲音也不大,但是剛好能讓所有人都聽得清。原本亂糟糟的房間,在她開始說話以後,都安靜了下來。
後來我知道,她的微信名叫做“筱滿”。她成了我們生殖經驗分享群內,大家最樂於提問求助的物件。
筱滿正跟周圍人條理清晰地分享經驗,取卵後如果腹痛要怎麼辦?如何避免出現腹水?又逐漸講到了,移植手術後可以打什麼保胎針?哪種更痛?
周圍人問了她很多問題,她也不嫌煩,都一一說到對方聽懂為止。
終於有人忍不住問她,“你之前做成功過啊?現在是來生老二的嗎?”
這次筱滿沉默了,那雙白皙的晃動的腿,也彷彿被雷劈中般倏然停擺在半空。
在眾人互相對視,用眼神互問“咱們是不是說錯話了”的時候。筱滿嘆了口氣,打破了尷尬的氛圍,繼續講起了她的故事。
筱滿說,她以前做過試管嬰兒,做了好幾次才終於有了小孩。反覆的過程花費了家裡幾乎全部的積蓄,婆婆又因此怨她,導致她那幾年都陷入產後抑鬱中。
她形容自己,那時候會在家中無法自控地“發瘋”,連那個來之不易的小孩都會被她打罵。讓她在恢復理智後,又陷入更為痛苦的自責。
“那個家,在我生產之後,好像突然不需要我了。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最多餘的人。我的狀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更不能照顧小孩。沒有我的話,孩子不會經常大哭,家裡也不會天天雞犬不寧。
“所以,我答應了離婚。”
“我那陣子的精神狀態撫育不了小孩,所以孩子就交給爸爸了。”
“現在,我又找了個丈夫。我也不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了。這次,我做好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準備。我想要個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小孩。”
我聽得眼眶發酸,就要轉過頭去偷摸眼淚。
旁邊年輕的女孩顯得比筱滿姐更憤怒,攥著拳頭,惡聲惡氣地說:“如果不能生的是你前夫,你婆婆絕對不敢讓他兒子離婚。生了孩子,才知道嫁的是人是鬼。”
筱滿姐聽後淡然笑笑。
說破無毒。既然她已經能這麼平靜地講出這個故事了,說明她真的走出來了吧。
女性的溫柔不止是外在的表象,更是一種內在的強大力量。

之前我在宮腔鏡檢查過後被扈醫生稱讚,說我的子宮環境超漂亮,沒有炎症,沒有積液,表面光滑,肌理平整。是完美的移植環境。
我也自認為自己的身體還年輕,繞過了輸卵管方面的阻礙,移植之後必能成功。
但是現實再次給我重重的一擊,讓我心緒低迷了一年之久。
第一次取卵加培育後,由於我一側的卵巢被囊腫遮擋,我只得到了四個優質的胚胎。
扈醫生對我有很大的信心,說:“你的身體條件可以同時移植兩個。理論上,移植一個胚胎,著床的機率是50%。所以只要符合條件,我們都會建議移植兩個。”
我那時還是太天真。50%乘以2,原來離100%還差得很遠。
第一次沒成功,第二次沒成功……我一次又一次回到扈醫生的辦公室。
很快,我第一次取的卵泡數就見底了。
扈醫生看著我的眼神也帶了擔憂,說:“你來我這兒的狀態真是越來越不好了。還記得我說的嗎?越是焦慮擔心,越不會成功的。”
我只是麻木地點點頭。
醫生說的沒錯,自從走進這個生殖中心,我變了,變化巨大。
我現在的腦子裡,生活裡,已經被這件事完全佔據。我微信裡新加的好友,幾乎只有生殖科的醫生和在那裡認識的病友。我天天在網上檢視相關科普文獻,我甚至不再害怕抽血了。為了儘快得知我是否懷孕,我從移植之後的第5天就開始來醫院抽血,然而半個月過去了,我的指標依舊平穩無波。這一次試管嬰兒宣告徹底失敗。
那時的生殖中心對我來說不僅是地獄,而且是越陷越深的地獄。
肉體上的痛苦漸漸被心理上的折磨覆蓋掉了。周圍的親友紛紛勸我,不行就放棄吧!
如果在一切開始之前,我還能放棄。可是,在生殖中心數次輪迴般經歷這些以後,我不信有任何人還能輕鬆接受失敗,然後放下。
我咬牙和扈醫生說:“我要再試一次。”

頻繁的取卵手術,造成我的卵巢出現應激綜合徵,出現了腹水的症狀。這是取卵手術後,醫生最擔心的事情之一。
我的肚子像五六個月的孕婦一樣大。這可真是對我最大的諷刺。
肚子感到撐,我吃不下飯,也喝不下水。為了消除腹水,我卻不得不逼著自己吃大量牛肉,甚至是喝蛋白粉來補充高蛋白。蛋白粉喝多了,不好消化,又讓我胃痛到滿床打滾。最後我連續注射了三天昂貴的人血白蛋白,才終於恢復。
終於等到驗血後的hcg值顯示我懷孕了。但是在生殖科,成功懷孕的標準是8周後能在B超上看到胎心胎芽。正當我在家難熬地數著日子,等著去醫院開獎時,有一天,我突然大量出血,還伴有半個手掌大小的血塊。
我以為完了,來例假了,這一定是又失敗了。我仔細地盯著那些血塊,想這會不會就是我的孩子。
上天眷顧,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在我立刻趕到醫院檢查後發現,第5顆胚胎還好好地在我的子宮內,並且已經能看到一點胎芽了。
原來是虛驚一場。原來是因為復發流產科的醫生之前給我使用了促進胚胎著床的醫療手段——肝素,一種減緩凝血功能的藥。這種藥有一定的個體差異,讓我出現了大量出血。

當我再次坐在扈醫生的診室裡時,已經是為了生殖科的最後一關而來——懷孕第12周的常規NT檢查。在這之後,我就要轉去普通產科進行正常流程的產檢了。連我自己都不曾察覺到,我好像又變回初次見面的那個話癆了。我不斷跟扈醫生講自己近期的事,扈醫生也不曾打斷我,就像箇舊友那樣開心地聽著。
末了,她說:“真好。你又回來了。”
如今,畢業這個詞,已經不單單被應用在校園裡了。
比如,偶像團體解散,偶像愛豆會說自己畢業了。再比如,從任職多年的公司離職,公司會說你畢業了。
我沒想到,自己研究生讀完數年,還有機會領到一張新的畢業證書。
我從生殖科畢業了!
我再次站在了生殖中心的大門外。現在它在我眼中,已不再如地獄般可怕。雖然難免痛苦,但是萬幸萬幸,一步步走來,遇到的醫生、護士全都是那麼溫柔,那麼暖人。
開啟醫院送我的畢業證書,上面寫著:
我知你求而不得的心酸與無助,
我知你得償所願的喜悅與感激,
也曾痛你所痛,
而今歌你所歌,
上蒼給了我們生命,我們用奉獻去擁抱——泰戈爾
讓我們一起迎接這渴盼已久的新生。
我畢業了嗎?畢業該是代表學有所成。而我開始反思,這一路來,自己是否真的學到了什麼。
但我知道,這不是最後的畢業。
後續的路還長,且依舊不好走,有保胎、生產、養育和教導……現在,當我看著正在嬰兒床上酣睡的女兒,頓覺這場歷經數年的戰役,上百針保胎藥和超過十萬的花費,在此刻都值得。
我期盼下次,我是作為一個合格的媽媽畢業。

圖 | 作者懷孕的照片(作者提供)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Lynn 實習 | 赫揚

好事花笙
到處度假,容易自洽,三十不惑,歸來仍是少女——90後非典型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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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今生也是第一次》(2023),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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