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不得這檔“極性感”的節目完結

看理想節目《故事便利店第三季:重逢的季節》迎來完結。
這一季,故事的舞臺來到20世紀現代小說的海洋。店長駱以軍想要在一個“壞時代”,回到最初聽故事的幸福時光,尋找幾乎已經麻痺、死去的悸動。
在58集的講述中,他重新打撈起人類感情最微小、細膩、脆弱的結晶,在經典小說的世界裡,喚醒了一種種久違的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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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述 | 駱以軍
1.
其實這幾年,我都有遇見一些非常聰敏的,對“世界”、對“人類”、對“未來”都充滿高度想象和激情的朋友。他們會在某個酒館、咖啡屋,或我搭他們便車時,用這樣一小段類似的情境、氛圍、時光,說一段“極漂亮的故事”,你甚至可以說,那些故事“極性感”。
其實ta們口中和我說的一則則“極漂亮的故事”,更多像是《黑鏡》第幾季中的某一集。而這都不會是我二十多歲時所遇見的“愛故事者”們,或同樣激情、燦爛,但的確像是上輩子的人所會談到的。那時我聽說的名字,是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福克納、卡夫卡、奈保爾、巴恩斯、略薩或杜拉斯……而他們描述故事的語言,像是難以表現一個球體的全部輪廓,可能更加晦澀、朦朧。
這很妙,我在想,如果是讓二十多歲,那個在山中的租賃小屋埋頭抄讀著卡夫卡,或夏目漱石的那個我,坐上時光機器,來這個我五十多歲後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哪怕只是來晃盪兩小時,是否會像《愛麗絲夢遊仙境》一般。
換句話說,如果那個二十多歲的我,有一個覺知並能描繪人類已介入、開發、擴佔的新世界疆域的量子腦,或許他當即能體會,現今這個五十多歲的我所活在其中的世界,體量可能比二十多歲時的那個我所活的世界,增大了數千、數萬倍。
而如今的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小螞蟻,趴在一個巨人不斷增長的軀體上。這巨人身上穿著一件永遠隨著身體不斷膨脹、持續編織的毛衣,而我就是在那毛衣線的微細縱橫間爬行著。
《愛麗絲夢遊仙境》
於是像我這樣一個年輕時藐視電腦、網路、虛擬世界、智慧手機,到了現在常自嘲是“尼安德特人”的電子白痴,無法再與科技、晶片保持遙遠的距離,也知道了現在圍繞著我們所在地球的大氣層上方,佈滿了數千顆——且仍不斷量化地、持續發射上去的人造衛星,像橘子皮上的小黑斑,形成了所謂的“星鏈”。
而在YouTube上,只要你願意多重看幾次,就能弄清楚什麼是所謂的“缸中之腦”,以及所謂“我們所在的這個宇宙,它不是虛擬的機率只有千萬分之一”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而且,在《黑鏡》用較近乎科幻狂想,將人類存在的狀態,以比較激進的方式描繪之前,其實已經有包括《駭客帝國》《銀翼殺手》《攻殼機動隊》,以及諾蘭的《盜夢空間》《星際穿越》及同時期大量的科幻神片出現了。
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些神作中,人們意圖將時間的流連,或個人存在的空幻,或像是俄羅斯套娃般疊套再疊套的、多層夢中之夢的永劫迴歸,或在虛空中飄蕩的某一段情愛、旖旎、繁華,或是對都市、時代的懷念,變成點唱機裡無數格可選擇的儲存檔案。
但誠實地說,某種意義上像我這樣的“二十世紀小說的前朝移民”,(面對這些所謂的“神作”),還會是倔強地,偷偷內心冷笑地,在這些二十一世紀最厲害的、尖削腦袋發明的故事中,看見博爾赫斯、卡夫卡、雷蒙德·卡佛的影子,這些二十一世紀的故事,似乎還是在從這些老說故事的人的小說中,借來某一段基因,或某種敘事的引擎。
這其中的關聯,我就不在此一一列舉了。我想說的是,在我看來,這些使用昂貴資源,將更廣闊、更繁複、更多樣貌的人類命運,或其中的荒謬、戲劇性,或蒐集奇觀異景的天性,摺疊、壓縮在更小故事篇幅中的,這些“二十一世紀說故事精英中的精英”,其實有時並不比一百年前的、他們的小說前輩,也就是那些我們無從推知,是在何種孤獨狀態下預感未來的大名字,多跑出哪怕多一層薄殼的距離。
如同孫悟空能七十二變,但究竟翻不出更新的把戲後,必然就會撞牆從虛構的筋斗雲摔下,走不出迷宮的邊界。
2.
但在這裡,我還是想說回《黑鏡》。
我印象很深的是,《黑鏡》第四季的最後一集,竟出現了一座所謂的“黑暗博物館”,真的非常有趣!它將前幾季那種“降維的感覺”、那種“永劫迴歸”,以及不同集中的科技恐怖,都以彩蛋的形式,陳列在這間“收集人類犯罪學展品”的怪異空間裡。
我們可以看到,那隻絨毛布偶,再現了上世紀許多小說探討的“遺棄”之惡,以及科技技藝逾越了古典人類倫理的後果,成為一種流利地、痛苦感可以隨電鈕增強至無限的“罪與罰”。後來我發現,網路上有幾篇非常厲害的評論,說這一集裡“博物館”概念的出現,對“黑鏡迷”而言或是一種驚喜,或是一種崩落。
這裡我不就展開談這個博物館所珍藏、靜物化的“黑暗”藏品。我是在想,如果回憶我二十多歲時,其實是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從拉美小說、從共產鐵幕下的東歐小說,乃至從大陸小說家韓少功的《女女女》《爸爸爸》,或莫言的小說,來感受到自己心靈的地基,像是被一種強烈地震,以不同波浪、強度劇烈地搖晃著,並在其中感受著,所謂人類的惡,可以到怎樣的極限?
但現在來看,其實“博物館”這個意象,對二十世紀的小說而言,似乎確實可以是個讓人感到悸動的,屬於創造者的狂妄構想。
仔細想想看,那幾個在小說地表上倒影被拖得很長很長的巨人,不約而同地“與正常世界相比歪斜了某種刻度”,變化出某種奇特的光影。
《野草莓》
他們像是一個“畸形馬戲團”(想想大江的小說、莫言的小說),像是一部“死亡百科全書”(想想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像是一部“痛苦筆記”(想想雅歌塔·克里斯朵夫的《惡童日記》、普利莫·萊維的《元素週期表》,像是一位剝製那種顫慄、必將死去之美的標本師(想象大名鼎鼎的,聚斯金德的《香水》,乃至於屬一屬二的小說大腦納博科夫),或像是一本昆蟲學記錄(想想波拉尼奧在《2666》中獨立的一章,寫下了那座萬惡之城中二百個女性,有女大學生、櫃姐、妓女、年輕媽媽,各種社會身份、各種形貌的女孩被姦殺、虐殺的屍檢報告)。
我想說的是,如今回想這些二十世紀的,我們擺放陳列的那麼奇特的、神妙的小說,所謂電光雷擊,在這種他們發明出來的奇異光照之下才能夠照見的,可能之前,比如說十九世紀之前的人,他們沒有辦法看見的人類這麼奇特的存在狀態。
或是有些所謂變態的,所謂魔幻的,所謂的某種對於古典意義人類形狀的一種“變形記”,或是反過來,對於“變形記”,對於這種卡夫卡恐懼的這種“城堡”的,由小說所發動的一種永遠不停止的逃逸,一種想象力無止境的、創造力無止性的逃逸。很像所謂,你看像博爾赫斯,所謂“三千個天使站在一根針的針尖上”,太多太多的事蹟,太多這種奇怪的、只屬於小說才會存在的、對於人類的描述的觀看方式。
所謂卡爾維諾說《命運交織的城堡》,他當時是說,用中世紀的小說語言、小說想象,到他後來的《命運交織的酒館》,是文藝復興到十八世紀的小說語言、小說想象。然後他說,他有一天要寫一本他認為二十世紀的小說語言或小說想象,叫做《命運交織的太空船》。這個題目本身“命運交織的太空船”,好像他當時,你會感受到這是二十世紀的小說之前所不可能存在著小說的觀測和動員力量。
但其實,他們都帶有某種人類尚未進入現在我們——就是此刻現在,我們在說這個話的現在,其實二十一世紀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已經是活在一個巨大的網際網路或是雲端的、訊息的我們——我們回頭看這些二十世紀的小說,它很像是我們現在所活在的這個,已經不是“命運交織的太空船”“命運交織的城市”什麼的。
所有網際網路的世界,我們現在在談到的世界小說其實很像一種“前戲”,就是這一百年,二十世紀小說很像我們現在所活在的這個卡爾維諾所講的命運交織的、更命運交織的前戲,它帶有一種博物館的古典氣息。
3.
事實上,我想要跟此刻在讀我這本書的某個年輕人,像一個老酒鬼分享他曾經一路喝過的的威士忌,以及那不同的入口感、氣味、後勁,和那些難以言喻的、無法被複制的,某些極致幸福的時刻。
我無比懷念地想和你說,你還如此年輕,還有那許多傳說中的硬核小說還沒讀過,如果在那個最初的、近乎初戀的閱讀時光裡,你手中任意拿著某一本像純金的、像布恩迪亞上校用手工錘打的小金魚飾品的,某一心靈怪異的小說家,ta的某本短篇小說集,我隨意想到的,譬如張愛玲的《傳奇》、門羅的《愛的程序》、雷蒙德·卡佛的任一篇短篇集、舞鶴的《悲傷》、童偉格的《王考》、七等生的《沙河悲歌》……
任一本,任一本,其實我年輕時讀著這些短篇小說集,並不知道,這是某個怪異又孤獨的創造者,其實正向我展示著,一座具體而微的、“博物館展櫃”啊。
真的,你看,張愛玲那麼年輕的時候,她便已經有了這樣的意識,寫下《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造出那樣一個摺疊的、歪曲的、多出來的時光,造出一座像用銀箔、薄紙捏出來的城市,而其中是那些從古代過渡到現代又不成功的,像在蠟油棉布裡,被凝在既死又生之瞬的蝴蝶。
再比如你看那麼年輕時的童偉格,他似乎沒有受到像是風動實驗室般,從任何向量吹來的旋風的引誘,他的小說,每一章裡那些安靜的、溫和的、友愛地保持著生前那“人的良善”的鬼魂,都在遠超他們所能理解的“命運”面前崩塌,被埋在無人能挖掘的“死之狀態”下。
你想想看,閱讀這些小說,是多幸福的事啊。
那時我還不具備一種“專業讀者的倨傲”,而這每一本小說,都像是“人類存在時光”的摺疊物,那麼精巧。年輕時的我戰戰兢兢地,在這位小說家自己才知道的擺放邏輯中,像被一隻蜜蜂叮了一口一樣,在那種灼痛、怪異,令我失去正常時光的一瞬,那隻蜜蜂便把針留在身體裡面,而它自己當即斷針、脫腸,最終死去。
《黑鏡》
4.
我想起年輕時讀到的,一段昆德拉的話,深受震懾。他說,小說唯一的不道德之處,在於沒寫出在他之前的所有小說,所未發現之物。
但隨著年紀漸長,面對這般震撼、絕決的懺悟,我漸漸感到鬆動。因為在後來的時光中,世界展現了許多年輕時的我所不知的、在持續變貌中的變化。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經歷了人類在這一百年裡,從所謂的“城市摩登”,到電影、電視,然後到電腦網路。我們終於被編碼進那龐大資本主義大峽谷的資訊矩陣之中。
而這一切像是從不為人知、甚至原本不存在的小宇宙中長出的蕈菇一樣,令我意識到,我們如此渺小,要如何才能知道,我所寫出的,正是之前在那塞滿整座博爾赫斯圖書館的小說裡,所不曾發現的?可是,在二十世紀許多不可思議的發明,我竟然還是如此清晰地覺得: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是這一百年的小說。
當然,在這之前,如同獨立山巔,我們已經看到了好幾部偉大的小說高峰,譬如《紅樓夢》,譬如《堂吉訶德》,但恰恰就是在二十世紀,我們被戴上叫做“現代小說”的觀測鏡,脫離了之前那種人類文明的視角。
於是,卡夫卡們、博爾赫斯們、杜拉斯們、魯西迪們,我們在ta們筆下看到,那種種從四面八方、裡面外面擠在一起的人類表情,ta們文字如刮刀,把一切用陳述字句串起的同時,又在相反的內裡,刮出大許多倍的鐘乳巖洞——似乎這正就是《黑鏡》中的那個意象,在痙攣、劇痛中感覺要爆炸的,那個“福爾馬林缸裡的嬰屍”。
是的,這許多種“多出來的”感覺,像琥珀裡的蠍子、蜘蛛、蜜蜂,難以言喻,令人百感交集,但套用一種“老話”,這都是隻能在小說之中識描出的人類處境。只有在小說中才能看到的“純真博物館”、“愚行博物館”、“瘋狂博物館”、“華麗的蓋茲比博物館”、“戰爭中人類失去人類之形態博物館”……
此刻,我在這裡和聽我這個音訊的朋友們聊著所謂二十世紀的小說。其實我們已經是在二十一世紀,又過去二十年了。所謂“夢裡不知身是客”,您看這個《故事便利店》第三季,最開始我的起心動念,是想和我想象中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說個情,說說情。
就說,你看川端,他寫得多妙啊;你看大江,他寫得多妙;你看卡夫卡、昆德拉、張愛玲、沈從文,他們寫得多妙啊。像說說當年我一樣在二十出頭時,讀到他們這些二十世紀的大小說家的某個小說斷面,某本小說讀完之後的那個恍惚、感動……但是終只能講講最初的、被那個電光雷擊時刻打中的難以言喻之美。
可惜我能力有限,在這個《故事便利店》第三季這一系列,只能像稍微開啟一罐蜂蜜,不,一瓶百年蜜藏,有著百感交集的、最珍貴、最昂貴的烈酒的瓶蓋,我只能淺嘗那第一口,咂咂舌。
但或是一種,每一次我和我其實並不認識的,謝謝你們願意聽我說故事的,在這個音訊那一端的朋友們,我每說一回就多了一層,好像我們是這樣地聊“小說這個東西真他媽奇妙,是不是?”的這種情誼。我竟然越錄到後面,就越有一種意興、暢快,愈捨不得結束的戀戀之情。
希望還會有《故事便利店》第四季,我們可以繼續聊下去。
我是駱以軍,我們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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