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字拉著我的頭髮”

王銳的書籍和手稿被發現時,在一輛廢品站三輪車上。受訪者供圖
作者| 戴納 李怡蒙 
編輯| 秦珍子

最初只是一位南京市民,瞥到了一本出現在廢品站的莎士比亞著作。接著,她翻看了“莎士比亞”旁邊的更多書、詞典和筆記,發現了一個名字。隨著她把這次意外“相遇”發到網路上,一位老科研工作者的人生引發了全網關注。

數百萬人為這個陌生的名字駐足停留,他們想知道與之相關的一切,也想起了自己的祖輩、家人。
“這些字拉著我的頭髮”
這是一次偶遇。
10月8日傍晚,生活在江蘇南京的馮源去買菜,經過廢品站時,注意到裝載廢品的三輪車上有一本紅色封面的莎士比亞作品。
它和很多書一起,待在兩個敞開的大口袋裡。馮源停步仔細翻找,發現裡面還有醫學期刊、醫學工具書、畫冊和很多詞典,其中有1953年出版的《俄華大辭典》。書都很陳舊,扉頁上沒有標註主人的名字。
翻著翻著,馮源的動作開始變得越來越小心——她翻到幾頁字型好看的手稿,深藍色墨水記載著與藥物有關的內容。馮源看不懂,但她覺得手稿寫得很用心,堆在那裡,太可憐了。
“這些字拉著我的頭髮。”她說,雖然平時從不淘舊書,但馮源決定買下它們,甚至來不及去想買回去如何處理。
裝書的口袋髒了,有的書還帶著水漬。馮源在書堆裡挑選了十幾本,以及那些“字型好看”的大部分手稿。
馮源記得,當時她問過廢品站老闆:“要是人家後悔了來找這些書怎麼辦?”
“人都走了,誰來找。”老闆回答。
“可能是某個人的遺物。”馮源想,“如果這個人還在世,手稿和書應該不會出現在這裡。”她沒有害怕,卻感到一陣慚愧和心虛,似乎自己用不當手段把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了。她付了60元,沒有與老闆過多交談,很快把那些書本筆記帶走。
回到家,馮源給它們撣了撣灰塵,噴了些防書蝨的藥,就放到陽臺曬太陽。10天后,她出差回來,開始仔細翻閱,一個陌生人的資訊逐漸在她面前展開。

江蘇常州武進區檔案館提供的人物誌,有王銳的簡介。受訪者供圖
一張1983年江蘇省衛生廳頒發的工作證,讓馮源確信,這些書籍和手稿的主人叫王銳,出生於1928年,女性,江蘇常州武進人。20世紀80年代,她在南京藥物研究所工作,專業從事藥物合成。王銳學習過俄英日三門外語——那時馮源的父母都還沒有出生。
在印製了南京醫科大學、南京藥物研究所等單位名稱的稿紙上,王銳用漢字、拼音、英文記錄了關於滅螺藥物的研究內容,這些內容都與血吸蟲病防治有關。
一本俄文書的扉頁上有用繁體手寫的“王銳購於哈醫大,1953.4.7”,左邊有幾筆煙花塗鴉,右邊畫了一組化學結構圖示。馮源幾乎能夠想到,25歲的王銳雀躍地用鋼筆在一本新書上描畫。
一本俄文書扉頁上,有王銳的簽名。受訪者供圖
猜測著那個模糊的身影,馮源有好多問題想問。
“誰教你俄文?你去過蘇聯嗎?你對什麼最感興趣?”
“你小時候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你青年時代經歷了什麼?”
“時代在變,你的研究方向一直沒有改變,你為什麼這麼堅定?”……
“我意識到,我捧著的是一個陌生人此生的證據。”馮源在社交平臺上記錄了這次奇遇,引發網友關注,許多人為這場跨越時空的相遇動容。一些網友行動起來,開始尋找更多關於王銳的資訊。
拼湊零碎資訊,尋找她的痕跡
芬蘭有一部紀錄片《冰山的陰影》,導演透過一箱在跳蚤市場發現的8毫米膠捲,還原一個陌生男人的一生。膠捲留存了世界各地的風景,以及男人的旅程與探索,最終拼湊出他平凡卻豐富的人生經歷。
網友們聊起了這部紀錄片,期待馮源發現的書籍和手稿也能找出更多王銳的故事,然而結果令人失望。
除了廢品站老闆的一句“人都走了”,目前還沒有明確資訊表明王銳的現狀,書籍和手稿如何出現在廢品站,王銳是否也居住在此地,這些問題未解。
許多媒體記者聯絡馮源,也加入到尋找王銳的人群中。南京藥物研究所(現更名為“江蘇省藥物研究所”)答覆稱王銳已經退休多年,現任副所長也不記得她。
在學術期刊網站中,能檢索到的王銳發表的論文,最早的是1960年發表在《南藥譯叢》(現更名為《藥學進展》)上的論文。
生活在網際網路時代的馮源,對搜尋不出一個人的更多資訊感到困惑。網友則熱情高漲,將這個故事送上了各種網路熱搜榜單。
但直到本報道刊發,還沒有直接認識王銳的人聯絡馮源。“她還在學校任教過,按理說應該會有學生能記住她吧。”馮源說,有人聽說王老師很謙和、很有大家風範,但別的也不知道了。
10月21日,在網友的建議下,馮源將其中一些舊書和全部手稿,捐贈給王銳家鄉江蘇常州武進區的檔案館,工作人員發來館內收錄的王銳的人物誌書頁,為故事增添了更多資訊。
武進區檔案館工作人員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這是該館第一次收到王銳本人的手稿和書籍,目前材料還在整理過程當中,感謝年輕人對科技工作精神傳承的關注,希望廣大網友今後能夠為檔案館提供更多線索。
故事不完整,也不妨礙網友表達對王銳的敬佩,透過拼湊零碎的資訊,人們認識了一位一生致力於消滅血吸蟲病的科研工作者。
血吸蟲曾是一代人的夢魘。新中國成立之初,長江流域及以南13個省份遭血吸蟲病侵襲,近1億人的健康受到威脅。兒童患病影響發育,婦女得病多不生育。1956年,毛澤東發出“全黨動員,全民動員,消滅血吸蟲病”的號召。1952年畢業於南京藥學院的王銳,和許多科研工作者一起,投身於這項任務。幾年後,抗擊血吸蟲病在全國範圍內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王銳的書籍和手稿,引發很多人對血吸蟲病的回憶。有人回憶,小時候在武漢長江邊游泳,聽長輩說,過去長江裡有可怕的“血吸蟲”,感染之後會生“大肚子病”,非常痛苦。
當時,我國主要流行的是日本血吸蟲病,釘螺是日本血吸蟲的唯一中間宿主。使用滅螺藥是防治血吸蟲病的重點方式,這在王銳身處的年代,還是比較前沿的防治理念。
在王銳的手稿中,滅螺藥物重點出現。王銳記錄道,理想的滅螺藥物具備安全、副作用小、穩定、對非目標生物無害、價格便宜的優點,既殺螺又殺螺卵,用量小便於運輸。
武進區檔案館人物誌記載,20世紀80年代,王銳開始從事滅螺藥的研究,其中對藥物吡喹酮的研究,於1980年獲江蘇省科技成果獎、衛生部乙級科研獎,1985年獲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1992年她被國務院批准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她還以為看到的是自己的外公
許多網友稱讚了馮源買下書籍和手稿並捐贈的行為,大多數人認為,這一舉動讓一名重要的科研工作者被更多人認識。有人也因此愧疚,從未好好了解自己的長輩;有人開始思考,逝去的長輩有沒有留下什麼資料。
老家在新疆的李梓藝起初瀏覽馮源社交媒體的筆記,以為看到了外公的遺物。她記得,外公也有許多出版日期久遠的俄語書籍資料,什麼時候學的,怎麼學的,她不知道。李梓藝尊敬王銳,也對外公感到愧疚:“我從未仔細瞭解過他的生平。”
聽母親講述,老人1942年出生,家裡是從東北去的新疆喀什。外公年輕時曾是一名教師,作為當地唯一會說維吾爾語的漢族人,當地人有什麼事都會找外公幫忙。班上有些維吾爾族孩子,書讀到一定年紀就休學回家種地,這位教師挨個到他們家中勸學,還提供資助。有幾個復學的孩子不情願,他常常得去把人領到學校,揪著衣服讓他們學。
李梓藝小時候不理解,好多學生以前明明很害怕外公,但是他們長大以後居然會回來看望他。“他驕傲地炫耀,說自己教過的每個學生都是好孩子。”
李梓藝讀大學時,只在寒暑假回新疆老家,當外公聊起民族大義與家國情懷的話題,她總覺得沒意思。隨著年齡漸長,她開始認真聽外公講述的往事,“可是我回去得少了,現在我想知道更多,外公已經在2022年去世了”。
00後大學生何思景看到王銳的書籍和手稿不知緣何散落在廢品站後,想起了外公去世後他那些被燒掉的歌曲創作手稿。
何思景的外公年輕時當過兵,退伍後在家鄉雲南宣威的磷肥廠工作,他自學了二胡和電子琴,並且自創歌曲、自彈自唱。退休後他加入老年合唱團,寫歌,為朋友寫祝壽歌,寫讚美祖國、讚美解放軍的歌,積攢下厚厚的一摞歌曲手稿。
何思景說,外公沒有非常專業的樂理知識,創作的歌曲質量不算高,都是朗朗上口的簡單詞曲,但她很喜歡,最喜歡的是一首外公寫給年幼的女兒——也就是她母親的兒歌。“幾十年來,他唱給我媽媽聽,又唱給我聽。”家裡人都對音樂不感興趣,只有何思景愛聽外公唱歌。
然而,老人在去世前五六年,經常生病,精神也漸漸變差,記不清琴譜,手發抖,彈琴變得不流暢。有時外婆覺得吵,讓他別彈,外公也不會很生氣,只是小聲嘟囔幾聲表達抗議:“你們都不懂。”後來他不彈了,那些歌曲手稿被塵封起來。
不再彈琴,何思景外公的生活變得很簡單,慢慢地,他也不再去合唱團,因為樂團裡的老朋友逐個去世了。何思景記得,晚年的外公每天早晚都在看電視,下午坐在院子裡曬太陽睡覺,精神好一點的時候會去街口看人下象棋。
2022年5月,老人去世,因為新冠疫情,在外上大學的何思景沒能回家。問起外公的遺物和手稿的下落,母親說在遺體火化時一起燒了,二胡、電子琴和那些手稿,全部都燒了,只留下一塊手錶給何思景。
“家人說按照風俗,就是要把東西都燒掉,如果留在家裡,逝者的靈魂會不願意離開,一直飄蕩在這裡。”在何思景看來,那些手稿都是他人生軌跡的縮影,最後都隨煙消散了。
後來,何思景能感覺到家人的後悔,“媽媽說應該留下一些”。她母親換了個角度安慰自己:把父親最喜歡的東西燒給他,它們能在另外一個世界陪著他,這麼想就沒有那麼難過了。
在馮源釋出筆記的評論區,有個別網友指責說,是後代把王銳的物品賣掉。“我最害怕的就是誤傷到人,我覺得其中肯定有隱情。希望大家能去保護,而不是攻擊。”馮源刪除了一些評論,她很慶幸沒看到更過分的話。
網友魏天晴回憶,她的外婆生前是一名醫生,去世時留下了一箱遺物,其中有老人一生的心血——好多本手寫的藥方,卻在搬家時被人偷走,不知去向。“物品流落,有很多種可能性,不一定是被賣掉。”魏天晴猜想。
她認為,有些物品出現在舊貨市場,說明還有變現的價值,能被人看到,而很多沒有變現價值的物品,最後一定都默默消失了。
瞥見歷史的一角
馮源用“緣分”概括這次相遇,她說自己不算念舊,但對書和日記除外。她手寫並儲存了13年的日記,每天不寫完日記睡不著覺,想不起的事會隨時在日記裡查詢。
“平常在路上和一些人偶遇,我會猜想他要去做什麼?看到有人和我一樣坐在湖邊發呆,我會想他這會兒的感受是不是跟我一樣?”那本出現在廢品站的紅色封面莎士比亞作品,引起她對一個陌生人的好奇心。
有人在馮源的記敘裡讀到傷感。“連這麼優秀的人都被人遺忘,那我們這些普通人呢?”
家在廣州的陳曉霖小時候以為,大部分老人都有寫自傳的習慣。她的外公出生在1929年,是新中國的第一批大學生,學習鐵路橋隧專業,畢業之後進入鐵路系統,在職40年間,他在湖北、福建、江西三省做鐵路橋樑設計工程師。
陳曉霖對外公的記憶是他每天“寫書”。2004-2008年期間,老人手寫了約10萬字的回憶錄,內容包括他的童年、求學、從業、成家等經歷。後來她覺得,外公除了想給後人留下紀念,還是在完成他兄長生前撰寫家族史的願望。
那本回憶錄將中國近現代史以個體視角呈現在陳曉霖眼前。外公的童年經歷戰爭炮火,青年時期在民國的混亂局勢中幾度中斷學業,大學畢業後成為國家重工業的一員。
“每個人在時代浪潮中有不同的境遇,我雖然完全不認識他們(回憶錄裡的長輩),但還是有瞥到歷史一角的震撼。”陳曉霖說。
近年來,給老人代寫回憶錄的小眾行業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
“普通人的一生也值得被記錄”,兼職從事代寫回憶錄一年多的青梅,把這句話當作信條,她和網友一樣,對王銳老人的故事感慨:“如果不是博主發現,可能也就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了。”
2022年年底,由於身邊一些老人猝不及防地逝去,做過多年出版編輯的青梅想著,或許可以嘗試幫人寫回憶錄。她在微信朋友圈釋出了資訊,接到一位朋友的委託,開啟了第一次代寫,到現在已為近10位老人撰寫了回憶錄。
青梅說,一般是老人的子女晚輩前來請求代寫,老人本人則很少,許多人覺得,自己一生普普通通,按部就班,沒有什麼好寫的。
寫回憶錄前,青梅需要通過當面和電話訪談,與老人多次交流,積累寫作素材。有人會向她坦陳苦痛、委屈和失敗的經驗,有人則傾向於呈現完美的形象。
在青梅看來,代寫回憶錄在某種意義上是給老人提供情緒價值。“有的老人,在生活當中沒有辦法去講,也沒有人傾聽,借這個機會去表達,因為他們知道回憶錄最後會被子女看到。”青梅認為,這是人工智慧暫時替代不了人類的地方。
不過,青梅明白,寫出來的回憶錄,可能只有老人和青梅自己會逐字逐句地閱讀,老人的親友未必能從頭到尾看完。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有東西留下來。
“這是普通人的人生,真正仔細讀的人不多。”青梅感嘆。
馮源說,如果她不想留著日記了,會燒掉,書籍捐贈出去。她喜歡看自然類紀錄片,恢弘的場面常常讓她想到世界之大,個體之渺小。“我現在能感受、能說話、能記錄,就已經很好了。”
(應採訪物件要求,馮源、魏天晴、青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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