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發現女科學家王銳,是馮源把舊書從廢品站買回家的第10天。
馮源生活在南京。10月8日,傍晚5點過後,她原本打算去家附近的蔬菜店,買點青菜用來煮麵。通往蔬菜店有兩條路,第一條是大路,第二條要穿過一處小區,馮源過去很少走第二條路,但她那天選擇了後者。
一輛停在小區道路邊上的三輪車,吸引了她的注意。車身很髒,蒙著經年累月的灰塵和泥垢。車斗上裝著兩個敞開的麻袋,和散落一車的書籍。書堆的角落裡,斜躺著一本小小的《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紅色的封面格外引人注目。馮源一眼便看到了。仔細觀察後,她才發現那裡是一個廢品回收站。
馮源情不自禁走上前去翻看。她很難不被這樣的情狀吸引。她喜歡讀詩歌,偶爾還自己寫詩,買了諸多詩集,很多都是小冊子模樣。
這些生活裡無人問津的角落,是馮源生活樂趣的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從事外貿工作,但比起和人交往,馮源更擅於和事物打交道。“我是個很i很i的人。”獨處的時間,馮源一半宅在家中看書、看紀錄片、鼓搗攝影或手工,另一半則用以漫無目的地閒逛。她熱衷隨性而至地探索“附近”,以至於她的目的地時常發生偏離,總是被中途的其他事物吸引。
有一次,她外出散步,路過新建的河道公園旁,發現一座廢棄的樓房,與周遭乾淨整潔的環境格格不入。樓房的一戶窗臺上還晾著衣物、擺著茶碗,似乎有人生活在這裡。她覺得好奇,想象出與之相關的各種故事。生活在這裡的人,是釘子戶嗎,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所有的窗戶都沒有玻璃,天氣冷的時候,裡面的人怎麼生活?後來的日子,那棟破敗的房子總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吸引著她想要進一步一探究竟。
生命中的每次意外之遇,都是宇宙的贈禮。馮源和這些舊書的相遇,便是始於這樣的探索。
走近後,馮源發現車斗裡不只有詩集,還有雜誌、期刊、畫冊和各種小說。期刊和雜誌數量最多,都是醫學領域的,除此之外,還有好幾本詞典,俄語詞典的數量最多,其次是日文、英文。
三輪車和麻袋都很髒,麻袋裡的一些書被髒汙的液體沾溼,她沒怎麼碰,只挑了其他還算乾淨的書翻閱。書有些年頭了,翻開後一些頁面打著折角,許多段落下還划著密密的橫線,滿是以前讀它的人做的標記。翻著翻著,她的動作變得越來越小心。
在一本墨綠色封皮的書底下,馮源發現了一疊手稿。那是一疊很薄的格子紙,大概四十多頁,應該有些年頭了,頁面已經發黃,固定這些手稿的訂書釘和回形針也已生滿了鏽。紙張全都寫得滿滿當當,寫的大多是專業名詞和公式,馮源看不懂,只認出應該是和醫學相關的內容。這樣的手稿,馮源從書堆裡陸陸續續翻出了十幾疊。

圖 | 字跡工整的手稿
如今很多人提筆忘字的時代,馮源仍保持著每天手寫日記的習慣。在日記本中,她常常賦予事物充滿靈動的想象力,日常生活在她筆下充滿生趣。
生理期腹部疼,她寫:“我是將軍被長劍、利刃、鈍刀穿透,打敗仗;我是羚羊、小馬、待產的媽媽;我是竹子被砍斷,節節草被折彎。”炒菜時不慎被爐火燒焦髮尾,她寫:“火還在跳象形文字,像個設計過的秘密。”
對書寫文字的依戀,使得馮源對這些被當作垃圾丟棄的手稿產生了不忍,她知道在這些白紙黑字背後流淌的時間和心血,即便那出自一個陌生人之手。
廢品站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從舊書上抖落的灰塵格外嗆人。面對難以忍受的環境,馮源卻無法離開。這字太好看了,她幾乎能想象出手稿的主人寫下這些內容時,一絲不苟的模樣。
馮源決定買下這些手稿。她挑了十來本乾淨的、感興趣的書,又喊來廢品站的老闆:“要是我買回去,人家後悔了,來找這些書怎麼辦?” 出於穩妥起見,馮源詢問道。
廢品站老闆短促地笑了一聲,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是多餘。“人都走了,誰來找?”他說。接著,他飛快地瞟了馮源一眼,略帶心虛地迅速報出價格,“60元”。
馮源沒有還價。她覺得自己比廢品站老闆還要心虛。那些書都是好書,更重要的是,她覺得自己好像正在未經許可,私自窺探他人的人生和隱私,於是趕緊低頭付了錢。
廢品站老闆轉身便找來一個透明的塑膠袋子,將書和手稿裝在一塊。書本很重,撐破了塑膠袋。馮源將書抱在懷中,像懷揣著一個人沉甸甸的一生,反身走回家中,放棄了原本到蔬菜店買菜的計劃。
把書帶回家之後,馮源還沒來得及仔細翻看,就被派外地出差了。

圖 | 馮源買回的十來本舊書
再次翻開這些書,已是10天之後。
那是10月18日,她在呼和浩特出差的最後一天。當天早上,馮源在森林公園的山上迷了路。她記得,正當自己沮喪到極點時,一隻白貓從灌木叢裡鑽了出來,帶著她登上山頂,找到了通往村莊的路。馮源說,自己一度擔心白貓會丟下自己離去,但白貓始終維持著她能跟上的速度前行。等她來到大路邊上,用手機打了車,再回頭時,卻發現白貓早已消失不見。
晚上回到南京的家中,馮源失眠了,總是想起那隻白貓在大風中向她跑來的樣子。她忽然覺得,自己跨越一千五百公里的距離,從南京來到這裡,好像就是為了見這隻白貓一面。
“初見即終章。”後來的馮源喜歡用這句話來解釋許多人與物的關係。回味著這次和白貓的奇遇,她想起出差前偶遇的那堆舊書。
那天買書回家後,馮源將它們攤在陽臺上,好讓書本在她離家這些天曬太陽來殺死書中的蝨子。出差回家當天,她還來不及收拾。既然睡不著,她便索性起身,決心將書整理一番。
南京秋天的夜晚微涼。馮源把舊書們從陽臺轉移到室內,就著檯燈柔和的光線,一本本翻閱,她心跳得很快,覺得自己在幹一件壞事。
翻開那本褐色封面的俄語書,扉頁上,一串娟秀的簽名映入馮源的眼簾:“王銳購於哈醫大”,底下還標註著日期:1953年4月7日。簽名的左邊,有兩朵用筆畫出來的小小煙花,簽名右下角還畫了一個化學結構式符號。
悲傷瞬間湧上來,衝散了原先的情緒。“那太鮮活了”,她好像看見那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是如何在枯燥嚴肅的俄文書籍上,一本正經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但活潑的個性還是扭頭就順著筆尖溜出來,變成了兩朵俏皮可愛的煙花。

圖 | 俄語書上鮮活的簽名
繼續往下翻,在一疊疊的手稿和夾在其中的兩本論文集裡,她再次看到了“王銳”這個名字。手稿和文論,均是與滅螺藥物相關的研究。令她不解的是,除了用中文手稿外,手稿中還有一些通篇用拼音謄寫的版本。
“王銳”是誰?
在一張夾在日程筆記裡的工作證書上,馮源找到了答案。證書由江蘇省衛生廳於1983年頒發,右側貼著張一寸的黑白形象照。照片裡,王銳一頭短髮梳至耳後,嘴唇微微上揚,目光柔和地望向鏡頭。文字記載顯示:王銳生於1928年,拍照那年她55歲,是南京藥物研究所的一名副研究員。
不知怎的,看到她的照片之後,馮源心裡的不安和負罪感忽然被驅散了。照片上的她看起來溫和又親切,馮源覺得,這樣的她似乎可以原諒自己的唐突,也可以原諒自己貿然闖進她塵封的過去。
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敬意。“看到她的照片,我才知道王銳是女性。我沒有透過其他渠道去了解她,但透過這些書、這些縝密細緻的手稿來看,她一定是個非常優秀的人。”
這位出生於近100年前的女性,在那個混亂而動盪的年代中,跳出了性別的框架,邁過了時代的荊棘,成為一名知識分子。現在,她跨越時空,完成了這場相遇。
每翻閱一本舊書,“王銳”的形象在馮源內心就更清晰一分:她曾是南京藥學院的醫學生(現中國藥科大學),1952年畢業後成為一名科研人員,將人生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奉獻給了藥物研究。但其實,她偶爾也看漫畫和言情小說。馮源記得,三輪車上,就有《大長今》、《羅蘭小語》之類的書,而《大長今》出版時,她已經70多歲了;有段時間,她似乎在練習書寫日語,會將書中一些國家名稱,工整地翻譯成日文。王銳好像還格外關注非洲的情況,在所有讀書筆記中,關於非洲地區的下劃線和標註,是最多、最細緻的。
在一本日程筆記上,她還記下了自己每天的活動安排,幾乎都與學習或工作相關。1月15日,“繼續開始職稱評定工作,參加有關會議”;1月29號下午,歡送退休的同事;2月3日上午,去醫院開展實踐工作……逝去的歲月,在白紙黑字中具象化。“那些都是她真實度過的時間,跟我當下(度過)的時間沒有什麼不同。” 馮源頗為感慨。

圖 | 王銳女士的日程筆記
一個人長大成人,走向中年,認識了許多人,見過了許多風景,最後垂垂老去,所有的往事都隨著身體的消失,歸於土地,歸於塵埃。馮源忽然意識到,此刻手中捧著的,就是這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此生留給這個世界的證據。
但這也僅僅只是一部分的她。心酸、心疼、惋惜、遺憾,百感交集下,馮源將自己的心情和感受發在了網上,沒想到竟引來了許多網友關注。隨後的兩天裡,在人們接力遞來的“碎片”中,關於“王銳”的拼圖變得更加完整。
原來她是江蘇武進人,終生從事血吸蟲病研究,到了60多歲的退休年齡還傾注在科學事業上。血吸蟲病曾是國人疾病負擔最重的疾病之一。在70年前,新中國成立初期,就有1100萬人感染血吸蟲病。血吸蟲病傳染性強,患者輕則貧血、消瘦、肝臟腫大,重則危及生命。王銳女士所出生的江蘇省,就曾是血吸蟲病的重災區之一。1950年,在湖南省巡視的毛澤東在目睹了血吸蟲病的危害後,還親自發起了大規模防治運動,寫下了著名的《送瘟神》詩篇。
然而,截至2020年,全國感染血吸蟲病的人數已降至不到10萬人。歷史的註腳,是由密密麻麻的普通人寫成的。王銳的存在,便是那個時代之下科研人員的一角縮影。
“一個生命的流逝就是一座圖書館的崩塌。” 看到這些湧進評論區的留言,馮源沒忍住又落了淚。在網友的建議下,馮源得知可以聯絡王銳女士家鄉的檔案館,嘗試對她的遺留物進行收錄。
10月21日上午,馮源撥通了江蘇省常州檔案館的電話,工作人員核查過後,很快便和馮源取得了聯絡。對方給馮源發來了王老師的名人人物誌,她這才發現,“原來我們王老師的家鄉有好好地記錄她”。

圖 | 檔案館所記錄的王銳女士的名人志
在這個過程中,一些謎團也逐漸被解開。比如,馮源買下的手稿中之所以還有拼音版,是因為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全國進行了文字改革,而用拼音可以降低識字難度,減少文盲;而王銳之所以格外關注非洲地區,也不像她最初設想的那般,是純粹出於喜歡,而是因為血吸蟲病在那裡格外流行,至今仍是重災區。研究非洲地區的資訊,是她專注的事業所必經之路。
馮源說,檔案館的工作人員對這些書籍和手稿很重視,提出派人專門來南京收取,但她有些過意不去,覺得麻煩了他們,便想著快件寄出。沒想到快遞員上門後,表示東西太多不好打包,又擔心檔案在快遞過程中會出現破損。馮源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還是自己跑一趟。
10月21日下午,驅車將王銳女士的書和手稿送到檔案館後,馮源被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我到了之後就不讓我走了,要我等領導來。” 馮源有些難為情,她不擅於應對這樣的場面,一溜煙便跑走了。走出檔案館後,她發現原本陰沉沉的天竟然開了一個小口子,露出了一束金光。
馮源沒有將所有的書上交,在徵得工作人員同意後,留下了幾本。其中也包括那本帶了王銳女士簽名的俄語書。馮源很喜歡網友援引史鐵生的那句:“唯有文字能擔當此任,宣告生命曾經在場。” 馮源說,她想把留下這幾本書,當成給王老師留給她的一份禮物。
重讀帶有對方生命痕跡的舊書,她想,這就是整個故事中,最好的相遇了。
– END –
撰文|肖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