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賣的解清帥回家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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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青年解清帥在被拐25年後,與親生父母相認。因為父親解克鋒的億萬家財,他的迴歸,變成了中國最受關注的尋子故事之一。網路圍觀貫穿了他重新融入原生家庭的始終。
起初,人們視其為一個“爽文男主”般的童話故事——富少爺被拐到貧農之家,歷經磨練,重新支配屬於他的財富。藉著熱度,解清帥成為了短影片博主。現在,點開他們的短影片平臺主頁,都是一個個和血親家人相處的溫馨片段。大家都誇讚他,陽光、帥氣、孝順,是個好兒子。
統計意義上,像解清帥這樣的迴歸親生父母家庭的案例是少數。西北大學教授李鋼在2022年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成年被拐者能順利迴歸原生家庭的案例很少,保守估計比例不到三分之一。
在尋子圈裡,解清帥被那些還沒找到孩子的家長當作模板和期許。這個25歲的男孩,認親之後,似乎和養家沒有任何牽連,馬上就做出了迴歸的決定,迅速又平滑地融入了原生家庭。
2024年底,忙於短影片的策劃、出鏡、剪輯,解清帥略顯疲憊。生活之外,中國社會正在加大對於拐賣犯罪的打擊力度,人販子餘華英兩審被判處死刑,對於買養家庭“買賣同罪”的輿論時有發生。談及一年前的認親,解清帥記憶混沌,一些時候,他仍感到糾結。
他努力呈現出符合人們預期的狀態,小心翼翼保護著將自己帶大的養家爺爺奶奶。

有了靠山

一個捧著鮮花的年輕人低著頭,走進了邢臺市公安局的會議室。解克鋒和馮小云從椅子上跳起來,跑向這個年輕人。三人緊緊抱在一起,失聲痛哭。
2023年12月1日,解克鋒、馮小云夫婦終於找回了25年前,他們被拐賣的次子,解清帥。
一旁,解家的三個孩子也欣慰地注視著這一幕。血緣從未如此具象化。兄弟姐妹四人,都是高高的顴骨,一樣的眉目。妹妹解梁靜看到了素未謀面的哥哥,只覺得彼此相像得不可思議。
解克鋒都安排好了:出了公安局,先乘大巴到自己公司,帶孩子參觀一圈,老家的親戚朋友在那等著。隨後回威縣農村老家探望奶奶,敲鑼打鼓,拜祖墳。
找到了孩子,他想讓大家都知道這個好訊息,訂了40桌酒席,也聯絡了一些自己認識的記者。
當天到場的記者出乎預料地多。被鏡頭環繞,解清帥顯得有些木訥、寡言。解克鋒站起身,看著久別重逢的兒子。解清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叫一聲“爸”,聲音很小。解克鋒應一聲,隨即抱住了他。
這個畫面在網際網路上廣為流傳。因為解清帥父親解克鋒的“億萬家財”,人們把解清帥的歸家,視其為一個“爽文男主”般的童話故事——富少爺被拐到貧農之家,歷經磨練,重新支配屬於他的財富。
對於父親解克鋒和母親馮小云來說,這個家終於完整了。
作為解家的父母,他們在孩子面前從未主動提及這個丟了的孩子。解家的孩子,哪個也無法準確記憶自己是何時得知了這個悲劇。
在解家大兒子解清棟的記憶裡,家中一直有一頭無法挪走的隱形大象。它總是靜悄悄地坐在家中的客廳中央。
弟弟解清帥被拐走時,他才4歲,對這一切都沒有記憶。時間向前,家中添了大妹妹,後來媽媽又生了小妹妹,房子裡越來越擁擠。雖然那個消失的孩子沒有留下照片,也沒有留下玩具,但家中處處顯現他曾存在的痕跡,和他的消失給這個家撕開的裂痕。
上學前班時,解清棟第一次離家出走。他和媽媽吵架了。媽媽說,你別回這個家了。他真的下定決心,躲在批發市場。最後是父親解克鋒騎著二八大槓,把他從批發市場附近的玻璃彈珠店抓了回來。他記得,自己回家後沒有捱打,只是“爸媽幹了一仗”。
對這對夫妻來說,孩子消失,是一件觸發心驚的事情。兩個人用各自的方式,艱難地消化、面對孩子被拐走的傷痕。

父親解克鋒多年來,和一張張尋人啟事、頻頻響起的電話為伍。

在解家大兒子解清棟記憶中,

有一次,一夥外國人來給解克鋒拍紀錄片。他們說話嘰裡咕嚕的,做事也不麻溜,把硬碟落在了家裡,最後還是解清棟用電郵將素材傳了過去。

每年農曆八月廿四,父親解克鋒都會拉著員工,在公司給被拐走的兒子過生日。
而解家的母親馮小云,從來沒參與過生日會。解清帥被拐走後,馮小云“瘋瘋癲癲”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大哭了幾天。從此之後,高血壓、失眠、抑鬱症如影隨形。
她認定,是自己一手造成了孩子被拐的慘劇。
1998年,解克鋒夫婦的生意開始有起色。最多的時候,兩人在邢臺同時管著7處工地。馮小云形容那時的自己很“要強”,她懷著身孕,一手拖著長子,在工地摸黑刨磚。不在工地的時候,她蹬三輪賣西瓜,一車就是200斤。
直到第二個孩子解清帥降生,馮小云折騰不動了。她和一個賣菸草的人合租了一個門市,300塊錢一個月,賣拆遷房裡蒐羅來的廢棄舊門窗和暖氣片。馮小云說,自己更有經商的才能,解克鋒賣80的東西,她能賣到100。門市被她經營得很好。
丟掉解清帥那天,1999年的臘月,馮小云只是去市場買菜。因為生育,她患有子宮脫垂,走路只能拖著雙腿,走得很慢,連抱孩子的力氣都沒有。她想,這麼近,不會有問題的,最後把孩子留在了門市裡。
20多米開外的市場,走個來回,馮小云就花了十分鐘。不祥的預感在腦海盤旋,她忍著疼痛跑回門市,發現孩子真的不見了。
解清帥被拐時才百天,沒有照片。解克鋒組織親戚朋友在邢臺市內找了一圈,自己又去了河南、天津、北京尋找。數十年無果的搜尋,快跑遍全國了。
後來團聚,他們才發現,解家的孩子被賣到了邯鄲。那裡離家60公里,不過一小時的車程。如果乘高鐵,兩地間距離不過16分鐘車程。這16分鐘高鐵的距離,阻隔了一家人25年。
解清帥回家後,這個家重新變得完整。
那幾天,成家後搬走的長子解清棟,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搬回瞭解克鋒住的三室一廳。每張床都疊滿了人,解克鋒獨自一人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刷手機”。
解家的認親,引發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相關話題一度衝上微博熱搜。採訪解克鋒的記者實在太多,到最後,他“腦子已經空白了”,別人問什麼,他就答什麼。有記者問他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說要好好補償兒子,帶兒子去買車。媒體就寫成“富翁:一輛車對爸爸來說也無所謂”。打算怎樣分財產——一個略顯晦氣的問題,他也答了。
解克鋒早早就打聽到了,解清帥從小就無父無母,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的條件一定不如我。”解克鋒坦誠地說,他相信兒子一定會迴歸的。因此每當記者問到“回不迴歸”的問題時,解克鋒總會搶著把話說了:回,一定回。
在他身旁,解清帥卻一直沉默。
第一次接到警察打來的電話時,解清帥以為是新型電信詐騙。他沒怎麼思索就把電話掛掉了。那時他在四川,做裝修生意,電話另一頭的人說,你有可能是被拐賣的孩子,全村的孩子都要採血,驗DNA。
接到第二通電話時,解清帥動搖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並非沒有懷疑的餘地。
自記事起,他就叫“李朋栩”。他是孤兒,自小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在邯鄲的農村。長輩告訴他,他的父親早早去世,而後他母親改嫁,再也沒有回來。
初中時,他想過找媽媽。他問過爺爺奶奶。老人們顯得很傷心,他便不再追問。升入大學,一個同學當上了輔警,他拜託對方幫忙找自己的媽媽。其實他一直想看看媽媽,遠遠地也好。
第二通電話裡,警方說要在邯鄲採血,他有些猶豫。
最終還是決定回去,咬咬牙,買了一條平時不捨得買的機票,從成都飛回了邯鄲,直奔公安局。採血過後,他給女朋友打了個電話,然後到女友的單位門口,和滿臉驚訝的愛人重逢。這次回來是為了採血比對,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一直以來,錢不是最困擾解清帥的問題,“孤兒”的身份才是。他無父無母,是“五保戶”,這是事實,但他從不允許其他孩子說他是“孤兒”。他不敢去同學家裡,害怕被同學家長問到父母的情況。
他曾經因為一件小事把同學打傷。那是在初中,一個午後,他是宿舍長,隔壁宿舍的人把樓道里的水掃進了他的宿舍。爭執因此而生。對方罵他“沒爹”,他被戳到痛處,把人狠狠地揍了一頓。那些用他的身份羞辱他的人,他一律用拳頭回敬。
回邯鄲驗血五天後,結果出來了,他是被拐的。警方把認親儀式安排在邢臺公安局,他去了,依舊瞞著所有人。他以為自己會沒有地方住,訂了酒店,只想著早點回四川。手裡積壓了幾個訂單,客戶開始催了。
公安局認親的現場,大傢什麼都沒說,只是哭。解清帥第一次有了靠山。
久別重逢的家人,九口人,擠在一間房子裡,熱鬧非凡。年齡相近的兄弟姐妹之間沒有代溝,自然而然地就分享了在彼此人生中缺席的二十多年。妹妹們總是有點子,一家人做遊戲,包餃子,滿堂的笑語。那一刻,他決定了,他哪裡也不去。

圖 | 解清帥認親現場

夾在兩個家庭之間

去認親之前,解清帥沒想到會有記者。上了大巴,好幾個鏡頭對著解清帥。他想,完了,無處可躲。
他害怕養家爺爺奶奶看到,會認為自己偷偷去認親沒良心。更害怕養家的爺爺奶奶看到之後,身體有三長兩短。他覺得,自己“一定遺憾一輩子”。
自有記憶起,他就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土地是一家人的一切。和每個農村孩子一樣,解清帥必須幹農活。雖然總想著偷懶,但意識到自己偷懶等於二老受累,他總是不忍心。
玉米熟了可以賣錢。小麥熟了,收下來,能填滿好幾個米缸。他沒捱過餓,每天都能吃兩大碗麵,渾身都是力氣。
在太行山腳下,採礦一度是當地的支柱產業。解清帥小時候,好些同學沒有父親,也和當地大量青壯年男性從事礦工有關。後來煤窯不讓採了,一些同學的家長在城裡的工廠裡討到了生活,條件越來越好。
村莊裡的青壯年像塵土一樣被吹離土地。之後,解清帥的叔叔嬸嬸也離開了家鄉。命運的參差就是從那時開始顯現的。
留在地裡的人不多,解清帥和爺爺奶奶是少有的幾個。
他能依靠的,只有玉米、花生、小麥,和爺爺奶奶
在解清帥看來,兩位老人一直以來沉默而吃力地充當著孫兒的後盾。在學校打人那次,事情鬧大了。爺爺奶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剛收的玉米賣掉,2000塊錢全部賠給了那個鬧事的同學。老師讓他在全校面前向鬧事者道歉,他偏不道歉。他委屈,覺得沒有人理解自己。
他也恨別人口中他那素未謀面的、早早改嫁的媽媽,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會有母親能夠這樣決絕地拋棄自己的骨肉。
現實生活裡,網路輿論正在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解清帥變成了爽文男主,而他的女友,變成了最有投資眼光的女人。事情熱度太高,大家都知道了,微信訊息如潮水湧來,他疲於回覆。女友的抖音賬號被網友扒了出來,隨之而來的是調侃和惡評。他怕女友承受不住,乾脆隱藏了賬號。
最初的幾天裡,來自網路的關注讓他壓力倍增。大家都說,他應該留下來,不應該回養家。那幾天,他走到哪裡都會被認出來,他想,真的回不去了。被人拍到和養家有接觸,又會是一陣洶湧的輿論。
大學畢業之後,解清帥到四川涼山做裝修生意。一切尚算順利,只是一年過去了,他沒有攢下什麼錢。大學校園裡認識的女友選擇留在邯鄲當老師,他遠在四川。也不是沒有結束異地戀的打算,他給女友工作的學校投去簡歷,應聘體育老師,石沉大海。他想,再等一年,肯定能考上體育老師,再不濟,繼續在邯鄲做裝修生意。
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就算考上了體育老師,沒有編制,一個月幾千的工資,買房結婚的希望好像依舊遙不可及。
那通電話,簡直就是在給已經足夠低迷的人生添亂。
從小到大,身邊沒有一個人暗示過,自己有可能與親人沒有血緣關係。他所習以為常的、堅信的東西都開始搖搖欲墜。他懵了,想問自己的發小,最終還是開不了口。
解清帥和母親馮小云的第一次深談,發生在回家第二天晚上,一直持續到凌晨。
作為母親,馮小云急切地想要了解兒子過去的人生。她問自己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小時候過得苦不苦。孩子跟她說:不苦。馮小云不全信。反倒是孩子的一個問題,問得她有些發愣。
“媽,你恨我的爺爺奶奶嗎?
馮小云對著自己的孩子說,不恨。但那不是真話。
那幾天,解克鋒一直睡在客廳,手機響個不停。很多尋親家長都打電話祝賀他,終於上岸了,解脫了。孫海洋和郭剛堂還特意錄製了影片。這段母子之間的談話內容,他未曾知曉,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問。後來,解清帥迴歸原生家庭的決定,也是跟馮小云說的。
解克鋒想,或許是父子之間開不了口吧。

圖 | 解克鋒夫婦家中,粉絲畫的一家人畫像

12月2日中午,解家辦團圓宴的那天,很多尋子家長都來了現場。杜小華,郭剛堂也露面了。解克鋒拉著解清帥,向他一一介紹這些並肩尋子多年的“戰友”。
解清帥印象最深刻的是郭剛堂。他聽說,郭剛堂在騎行時,海報就掛在摩托車上。
這或許是中國最特殊的一群家長。這些中年人,總是穿著尋子服,胸口掛著巨大的尋子海報。
他們有捕獲鏡頭的敏銳,每當記者採訪解清帥一家,總會出現在受訪者的背後,舉起海報,努力將尋子資訊塞進畫面的最後一個角落。
解清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和這個悲傷的共同體是相關的。
只要解清帥有時間,解克鋒都會帶他到在邢臺舉辦的尋子活動。那些家長,見到解清帥,就不由分說地抱著他痛哭。解克鋒說,其他家長覺得解清帥很優秀。解清帥說,自己讓別的父母想到了他們尚未找到的孩子。

圖 | 一張尋人啟事

一些家長見到解清帥,也叫旁人拍下互動的畫面,發在自己的抖音賬號。解清帥能感覺到這些家長的悲傷和無助。他開始理解了當初被動的高調認親,起碼這些家長能更多的被人關注到,能讓更多猶豫的孩子站出來尋找親生父母。
前一陣子,郭剛堂之子被拐案二審宣判,解清帥跟著解克鋒到了山東,參與家長們的集會。
杜小華來了,高喊“買賣同罪”,解克鋒也跟著喊,只有解清帥默不作聲。
“如果我是個旁觀者,我當然覺得‘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但是我們作為被拐孩子,都是矛盾的。”他說。
解清帥始終無法與自己的爺爺奶奶劃清界線。一直以來,他們相依為命。他是爺爺奶奶辛苦養大的孩子。如果沒有他,他相信兩個老人的晚年會過得輕鬆許多。他也一直陪在他們身邊。
大專臨近畢業時,學校安排去北京實習,他每個月都要坐綠皮火車回家看望老人。是的,爺爺奶奶一直沒有告訴他身世的真相。他沒有問過為什麼,也沒辦法恨他們。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解釋:“我年紀小時,他們怕我接受不了,長大之後,肯定是更加開不了口了。
平時直播,解清帥總會分享自己認親之前的人生故事,只是和養家的相處細節,通通避而不談。他不會說自己沒有被善待,因為覺得那不是事實;也不敢說爺爺奶奶對自己很好,那些家長們一定會對此感到憤懣:養家怎麼可能對孩子好?如果養家都對孩子好,那麼他們的孩子,就很有可能回不來了。
不提及,是他保護養家的方式。現在,他做了自媒體博主,“不能亂說話了”。他可以是孝順能幹的兒子,是榜樣,唯獨不能是那個眷戀過往的農村孩子。

成為“解清帥”

在解克鋒的規劃裡,解清帥迴歸之後,會在大兒子解清棟的公司做銷售,跑業務。後來解清帥成為自媒體博主和電商創業,都不是解克鋒規劃的其中的一環。 
那個叫“解清帥”的抖音賬號,一開始是因為假冒者太多,平臺官方給了認證。平臺官方給解清帥的認證是“富豪尋親當事人”——那個有錢人的兒子。解清帥並不喜歡這個稱號。
解清帥後來開直播和其他家長連麥,也是家長們的提議。直播間來了尋親騙子,一家人分辨不出,最後是“寶貝回家網”的創始人張寶豔提醒瞭解克鋒。 
鏡頭之外,一家人相處的每一分鐘,都是融入家庭的細節。因為覺得虧欠,馮小云竭盡所能地補償缺位25年的親情。
頭一天,她會像對嬰兒那樣,給解清帥餵飯。她總是時刻關注著自己這個失而復得的孩子,及時熨平她看到的褶皺之處。有幾次,解清帥早起上廁所,回到臥室,發現馮小云已經疊好了他的被子。 
解清帥也是第一次成為兒子,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現是好。
剛回歸的時候,他每天都早起,不好意思睡懶覺,也不敢把房間弄亂。每次出門,馮小云都會打來電話關切一番。有時晚上想去見見朋友,又不敢夜不歸宿,最後還是打消了出門的念頭。
回到解家之後,家人的慷慨饋贈反而讓解清帥無所適從。解克鋒公開說要給孩子買的車,解清帥最後沒有接受。家人們給他發紅包,這些錢他拿得不是滋味,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送了回去。他說,這樣會讓他心裡好受一些。 
過往的25年人生裡,錢都很重要。解清帥自認為是那種早熟的農村孩子,早早就把賺錢當作人生目標。他總是羞於開口要錢,上初中的時候,一週只花10塊錢。他至今能說出每一份兼職的薪水:售樓處門童,一天200塊,可惜機會太少;發傳單,拉一個客人10塊錢,一天只有50塊;有一陣子,河北嚴抓環保,跑去當尾氣質檢員,一個月能掙3000塊錢。他沒捨得辭,一干就是兩年。除此之外,還有服務員,籃球教練,快遞分揀,衚衕保安,充氣樂園安全員,等等。
他承認,如果沒有自己的事業,依附於爸爸或者哥哥的企業,他會覺得自己無法很好地在這個家庭中立足。
“富豪尋親”火了之後,品牌方一個接一個地打來電話,想要談合作,帶貨。長期從事實體行業,解克鋒一直對網路帶貨保持警惕。另一方面,他也知道, “如果我不接住這波流量,我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去做一份自己的事業了。”
迴歸原生家庭二十五天之後,解清帥開始了第一次直播帶貨。解克鋒記得,那一次,銷售額是一千多萬。
做了自媒體之後,解清帥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更影片不行”。這個家庭裡,每名成員都有自己的短影片賬號。拍攝影片,變成了這個家庭的習慣。
某種程度上說,歸家的解清帥,融化了這個家中凍結多年的堅冰。
解清帥迴歸之前,這是一個沒有什麼儀式感的家庭。20多年來,家裡從來沒有人慶祝過生日。媽媽馮小云喜歡把“自己吃了很多苦,就是為了不再讓你們吃和我一樣的苦”掛在嘴邊。大哥解清棟結婚之後,就搬到了自己的小家,馮小云一週和他通一次話。馮小云總覺得自己和兩個女兒有代溝。女兒們不允許她動她們房間裡的東西,也嫌她做的菜口味太清淡。馮小云總是看著桌上的外賣悶悶不樂,她覺得 “又貴,又不健康”。
接回解清帥後,為了解清帥的融入,也為了拍影片,家裡的各種活動多了起來。解清棟第一次過了生日。普通的日子裡,一家人也會給彼此準備驚喜。解清帥覺得,一家人一起活動的時間多了,也在增進對彼此的瞭解。
作為母親,馮小云捕捉到一些細微之處,還是會失落。拍段子的時候,一些親暱的動作,其他子女很自然就能做出來,但解清帥不能。其他子女會和她犟嘴,解清帥從來不會,她總是希望這個久別重逢的兒子能自然一些。
但她也知道,這需要時間。血緣既是紐帶,是一切親暱醞釀的前提,同時她也知道光有血緣不足以釀出親密,真正的母子親情,還需要她耐心去經營澆灌。“血緣確實有力量,但是,還需要時間吧。”她說。
解清帥說,把女朋友介紹給家人那一天,是過去一年裡最幸福的日子。女朋友從邯鄲搬來邢臺後,解克鋒夫婦就帶著兩個女兒搬到了新家,老房子留給了這對情侶。屬於解清帥個人的空間被留了出來,這讓他感受到的壓力變輕了。
馮小云有時還會去解清帥家,給他換床單。但現在,看到房間裡,丟在地上的襪子,她忍住了收拾的衝動。媽媽和孩子都贊同,成年人融入家庭,就是為彼此讓出空間的過程。
“養家”依舊是話題的紅線,絕不提及。解克鋒會在採訪中公開表達對所有養家的恨。他說,當然不希望孩子還和養家聯絡,“但都是成年人了”。馮小云說,一年前,孩子問她恨不恨他的爺爺奶奶時,她說了違心話。她至今害怕兒子知道自己真實感受。
過去的一年裡,解清帥一度帶著兩個名字生活。爸爸叫他“清帥”,媽媽叫他“帥帥”,品牌方叫他“解總”。但是籤合同時,他還是得寫上那個用了25年的名字。
那個叫“解清帥”的抖音賬號,已經累積了359.4萬粉絲。女友、妹妹、大嫂都加入了他的工作室,他開始為家人帶來收入。
2024年的11月末,辦了許久的身份證終於批了下來。法律意義上,他終於成為了“解清帥”——他可以用“解清帥”這個名字坐火車,坐飛機了。
只有相戀三年的女友,有時還會不小心犯錯,用從前的名字呼喚他。 “李朋栩”,那三個紮根於農村土地的音節,曾經代表著養家人對解清帥的期望
“‘栩’字裡的‘羽’,意思是希望我能飛起來,出人頭地。” 解清帥說,過去的一年對他來說就像夢一樣。
他曾經是那個一無所有的農村青年,而現在,他真的出人頭地了。
– END-

撰文|盧堅果

編輯

溫麗虹

往期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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