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62個口述故事
每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都會喚醒人們對文學的記憶,我們重新談論名著,探討新的命題,思考屬於我們這代人的文學該是什麼樣子,也反思自我,和每個個體的現實處境。
我們在抖音上發現了一群讀書博主,有的人沉醉懸疑和科幻,拆解偉大作家的想法和腦洞;有的人迷戀名著的魅力,將大部頭經典講得通俗易懂,找到古典作品在當代的現實意義。
他們帶領普通人一起在文學中看見痛苦、感受孤獨,也找尋到繼續生活下去的力量,就像文學之旅上的一個個“搭子”。
今天,是“文學搭子”@這個月 的故事。
迄今為止,@這個月 的人生經歷過兩次重大的轉折。
第一次發生在大二,她決定不再讀書。河北出生的她,在嚴格的學校管理下生活了十多年,而後終於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裡爆發,那天她踏進教室,看到黑板上寫著,距離專業四級考試200多天,她徹底下定決心,要擺脫讓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那是她人生最動盪的階段,迷茫的生活持續了一兩年,但她最終還是找到了人生方向,開闢出新的天地。
第二次發生在2020年,她決定出鏡做自媒體,分享人生,也分享文學,總之是一切實用的事情。許多曾經痛苦的時刻,有了抒發的出口;文學帶給她的許多力量,她也希望傳遞給更多人。有人給她私信說,跟她的經歷很像,原生家庭存在問題,學歷也不好,感覺人生已經完蛋了,直到看了她的影片,才相信人生是可以被自己打造的。細細密密的正面反饋,讓@這個月 相信,自己可以做更多,可以不斷向前走。
她講述那些曾經對她有用的內容,“我相信這也會輻射到更多的人,給更多人力量。”
以下是她的自述。
壓抑的學生時代,只有文學給人安慰
我是月亮,河北人,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父母對我的期望很高。我爸有一個軍人夢,他過去是搞音樂的,在本地小有名氣,後來放棄了夢想回家上班,於是把一切最好的夢想寄託在我身上。他希望我學習好,多才多藝,還要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軍人氣質,走路要把背挺得很直、很板正,這樣他面子上才能過得去。他很愛我,但不會表達,這導致我在他令我不適的愛裡,常常感受到一種忘恩負義的愧疚。

我從小就非常倔,這張照片據說是因為什麼事,我不認錯,一直硬挺著站著。
雖然我很倔強,但小時候不得不順從,各方面討好大人。首先討好的人就是我爸,他易怒,不苟言笑,我就盡力搞笑,總好像被嫌棄的松子,隨時隨地出洋相做鬼臉。其次要討好的就是老師,我的小學老師很會看人下菜,我父母並不是會“來事”的人,我也不是成績特別好的學生,所以每天上學都覺得很難,當時我家住一個小平房,我早上醒來以後,得在床邊坐5-10分鐘,只是嘆氣,然後才能下定決心去上課。

童年時期的我,跟家人出去玩的照片。
小學的時候,我經常會被老師打,捱打的時候,別人都哭了,但我從來不哭。只有一次,老師看我不哭,把我書包從三樓扔下去了,那是我新買的書包,扔出去的那一瞬間,我就哭了。我對童年最大的印象就是壓抑。
讀初中以後,我的自我意識越來越不可抑制,變得非常叛逆。我們那邊的學校管理很嚴格,要求女生剪齊耳短髮,我覺得這個規定很有問題,為什麼人們一想到臥薪嚐膽,第一件事就是弱化女性特徵?頭髮長一寸短一寸和成績之間能有多大關聯?反正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剪的,這也讓我漸漸成為班級裡的“異類”,被孤立起來了。
那種氛圍非常微妙,就是我在一個地方待著,會聽到旁邊有一群人壓低聲音聊天,時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結果我的視線看過去以後,他們就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四散開來。要不就是我從廁所出來,看到大家在抱團聊天,經過他們的一瞬間,他們安靜了,等我走遠,他們又開始了。

後來因為考了班裡第51名,被我媽強行剪了短髮,還燒了我所有的《天使街23號》之類的言情小說。
最嚴重的時候,其他班不認識的人,會把我叫出教室,指著我的鼻子說,“不要讓我看見你,看你一次打你一次。”現在回想很莫名其妙,對方在表演一種初中生眼裡很霸氣的人設,對我也構不成真正的威脅。
當時真正讓我“聲名遠揚”的,是網路。那正是貼吧很火的年代,很多人議論我怎麼不好,當時我只有十幾歲,對這些非常受不了。

初中時候的非主流日記。
我最早的寄託就是文學,我初中的日記本上謄抄了很多詩句,李清照、海子、谷川俊太郎、石川啄木。詩有一種很朦朧的感覺,可以把我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表達出來,“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隻身打馬過草原”“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這些詩都長在我的心巴上,可以把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用文字表達出來,給我一個出口。

後來我看書的時候,喜歡圈畫出一些喜歡的詞語,比如“月亮”。
年齡更大一些的時候,我開始看三毛、李碧華、張愛玲,這些女作家的作品很觸動我,我也更能在她們身上找到共鳴。我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寫了一篇關於李清照的作文,當時的語文老師誇我寫得太好了,特別認可我,我就跟老師講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同學們對我的評價。當時語文老師給我的作文底下寫了四個字:清者自清。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拿這四個字安慰自己,我覺得它不僅是語文老師留給我的話,也是李清照穿越了時空,留給我的慰藉。
不斷出走,我把自己完全撕碎,再重新拼湊起來
在原生家庭問題,校園霸凌,還有學習壓力的多面夾擊下,我患上了雙相情感障礙。在接下來的十年裡,不斷自我撕碎,又自我重建。
我對出走有一種很強烈的渴望,以前我聽到火車、飛機的聲音,都覺得渾身血液在沸騰。所以我大學報志願的時候,去到了四川,相當於河北的對角線,我要跟以前劃清界限。
我本來以為大學會是很自由的狀態,但我學的法語專業,小班上課,座位固定, 每天早自習晚自習、聽寫單詞,跟高中一模一樣。大二的時候,有一天我走進教室,看到黑板最右側一欄寫著:距離專業四級考試還有200多天,簡直夢迴高中,我說我上不了這個學了。

我在大學校園裡拍的照片。
我爸媽肯定是很崩潰,直接飛到四川來找我,但我心意已決,他們最後妥協了。
離開學校兩年,我已經重建起自己的人生。
我的第一份工作,月薪4000塊,剛開始老闆只是讓我貼發票,幹一些行政類的雜活,但後面有一次老闆要求我出差,還要跟客戶睡一個房間,我就發現事情不對勁,辭職了。後面我還發過傳單,一天賺70塊,最困頓的時候實在沒轍,就蹲在出租屋裡,過了非常渾渾噩噩的一段時間。
我最崩潰的時候,打開了一本《白夜行》,深夜開始看的,再抬頭已經是早上7點了,我覺得那是極度幸福的一個晚上,完全忘記了眼下困頓的處境,被情節拉進了書裡。我最低谷的時候,文學永遠向我敞開著一個空間,容納我的當下。

離開學校以後,我又剪了短髮。
2015年底,我實在走投無路了,開了自己的公眾號,寫當下流行熱點,每天更新。但我並沒有像早期做自媒體的人一樣,爆火,然後財富自由,我一篇就三五百閱讀量。但我會把每篇文章都轉發到朋友圈,可能再有人轉發,一些文章的閱讀量可以過萬。其中一篇就被一個大號的主編看到了,他加了我的微信,說能不能用這篇文章,可以給我500塊錢。我就覺得,這條路走通了。
那家公司在上海,我就打包了所有東西,搬去了上海。前三個月,我一邊投簡歷,一邊給那家媒體供稿,一篇稿費500塊。當時我的收入只有這筆稿費,錢發下來了,我就吃幾天飯,花光了就餓幾天,再收到新的一筆500塊錢。當時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誇下海口說要1萬的薪資,無論是新媒體也好、雜誌也好、出版社也好,只要和寫作相關的崗位,我都投簡歷。

我後來在上海租到了一間房子,就像張愛玲會住的地方。
後來我真的找到了一份一萬塊的工作,在一家時尚雜誌上班。我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跳到了第二家公司、第三家公司,工資從一萬變成一萬三,再到一萬八,2020年,我還出版了人生第一本書,我覺得非常滿意,我的人生換了天地,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這時候我已經月入過萬了。
小十年來,我換了幾次城市,搬了很多次家,很多東西都丟了,但是儲存下來了很多很多詩集,辛波斯卡、聶魯達、谷川俊太郎,在我最低谷的時候,打動我的永遠不是那些很具體的東西,就是文學。

我的貓,和我的書,始終陪伴著我。
文學給了我生存的力量,我相信這種力量可以輻射更多人
2020年的時候,我開始出鏡做自媒體。我會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大家,就是一個複雜、矛盾的人呈現在大家面前,比如我看起來很高知女性,但我連大學都沒上完,我看起來很獨立女性,但我也會容貌焦慮。我覺得這是做自媒體很健康的狀態,我很立體地呈現在大家面前,很難用一個人設來概括。
決定做讀書博主,是因為文學對我來說非常實用,我不是專業讀者,不會從文學史、文學專業的角度跟大家拆解一本書,我只能講那些在我的現實生活中起了作用的內容,我相信這也會輻射到更多的人,給更多人力量。

我現在的工作桌面。
我做的最多的應該是張愛玲的影片,我會在不同階段讀她的書,每次看都會得到不一樣的感悟。我最早看《傾城之戀》覺得它就是一個浪漫愛情故事,包括小時候看《紅玫瑰與白玫瑰》,代入的就是紅玫瑰、白玫瑰的視角,我未來會變成哪個風格?當時我是代入了男性的視角,把自己當成了選項之一。但是長大以後重讀,就會開始發揮自己的主體性去思考,我才不是什麼玫瑰,這本書就是在諷刺一個男人的懦弱和糾結。

我做過講《傾城之戀》的影片。
我最喜歡張愛玲的作品是《金鎖記》《花凋》和《封鎖》。《金鎖記》很全面,先講封建社會吃掉了一個女人,寫出了結構性的問題,但受害者又成了加害者,張愛玲刻畫了畸形的母女關係、母子關係,沒有人愛我,所以女兒也不能得到愛;兒子娶了媳婦,要像對付情敵一樣對付兒媳。裡面的結構層層深入,非常細密,又有張愛玲獨有的鏡頭語言和鬼氣森森的氛圍,把她所有的特點都包含在一個小小的短篇裡。

我讀書時有一個習慣,會隨手圈出能讓我產生聯想的片段。
《花凋》在我看來有點像《變形記》,女主人公最後病得快死了,像一隻大白蜘蛛,這種表達超越了情感關係,超越了女性困境,走向了人性的高度,非常高階。《封鎖》很戳我的一個點是,過去的女性文學都是關起門來的故事,像《紅樓夢》《金瓶梅》,但到了《封鎖》已經走出家門了,坐上交通工具了。冰心也有這麼一篇作品,叫《西風》,背景設定在一個輪船上,我覺得那個時代的女作家,好像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出走,走出家門,只不過還沒有到達一個目的地。這是張愛玲的作品裡非常獨一無二的一種表達。
我出了一個張愛玲的系列,講了她的作品,也講了她這個人。在她身上我能找到很多共鳴,她是一個能被寫進文學史的女作家,可她本人的生活,她的出身家庭、情感關係,和一些人生選擇,又好像和她筆下清醒的角色不同。我覺得人都是矛盾的,有很多側面的。一些人很難理解,我為什麼有這麼多面,說我看著像美妝博主,就不要蹭讀書的熱度了。但我願意把完整的自己呈現在大家面前,我就是很複雜、很豐富,我要表現的是真實,而非只有單一面貌的真空人設。在“對自己要真”這一點上,我在張愛玲身上找到了一種遙遠的相似性。

我專門出過影片,講張愛玲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現在看書的時候,很愛圈出一些意象。張愛玲很喜歡寫月亮,讀到“月亮”這個詞,我就會把它圈出來,結合上下文、不同書目去對比,比如《金鎖記》裡的“月亮”和《半生緣》裡的“月亮”會有什麼樣的相似性,很多時候會發現兩本完全不搭界的故事,是可以連起來的,慢慢地書會越讀越厚。
看的書多了,就會發現很多故事,講的就是現在的新聞。我前兩天看了一個新聞,寫一個留學生在澳洲殺害了兩名性工作者。下面就分析,這個留學生是跛腳,行動能力有限,語言能力也有限,於是他只能找性工作者作為情感發洩的出口。我看完新聞,就想到了《金閣寺》,男主是口吃,語言能力有限,他覺得我要把最美的東西燒了,我才能真的擁有它。這就像是文學和現實的一種呼應。

我講張愛玲的《第二爐香》,收穫了80多萬點贊。
有人看我的影片喜歡上了張愛玲,還有人看我講《明亮的夜晚》,說對其中情節感觸極深:“祖母說,以前她一直覺得曾祖母對高祖母的感情是一種負罪感。後來她才知道,曾祖母對高祖母只有深深的思念。想撒撒嬌、想要抱抱、想要賴皮、想得到很多愛、想喊‘媽媽、媽媽’,但她只能鎖起這些心情生活。我現在再打出來這段話還是很感動,很激動地淚流滿面。”

讀者看我講《明亮的夜晚》,給我發的私信。
我在影片裡分享很多自己的經歷,好的、壞的,還有高三學生給我發訊息,說過去她總是抱怨自己不夠好,討厭人際關係,覺得未來是苦澀的,但看了我的影片,開始有了變好的念頭。

很多朋友給我發來私信,讓我收穫了很多力量。
我經常覺得人的自我認知在很小的時候的時候就形成了,不會再改變了,因此我是一個很悲觀的人,很難接受正面評價。小時候我總覺得暗無天日,看《聖經》有句話:“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不知道為什麼,在此後直到長大成人的時間裡,我反覆回憶起這句話,但做了變形:“我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我要的東西,最終要由我自己的雙手創造出來。現在,太多人給我正面反饋,說看了我的影片,開始相信人生是可以被自己打造的,劇本都是自己寫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我總和粉絲們說,我們是下水道相見,彼此打氣,堅持下去。至於頂峰,我陪你們走到那裡就好。
這樣的時刻,我也會收穫很多力量,細細密密的好的資訊湧過來,終於有撼動到我的自我認知,讓我不斷從痛苦的習慣性自我貶低裡清醒過來,讓我相信自己,可以不斷向前走,發揮出更大的生命價值。
*本文由月亮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月 亮 | 口述
咩 嘰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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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62個口述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