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恩一
編輯/章魚
只是這一次,沒人能再罵得出口。
一群隱秘在擁擠昏暗的房間裡的中老年女性,撕開了“大媽”二字的另一面。

這些人是40~60歲的採茶女,只因為茶農或者中介口中一句“包吃住,一天起碼能掙小二百”,她們便捲起鋪蓋,從天南地北的農村趕來聚集在一起。
住的,是鐵皮搭成的屋子,拉起一根電線,再把木板一拼,就是上下大通鋪。
就在這樣的房間裡,住著小一百人。

她們乾的,是每天起早貪黑,頂著太陽上山採茶的體力活。
長達數十個小時的站立,風吹日曬,手指被茶葉染得黢黑。
吃的,卻是連菜葉都看不到幾根的清水煮麵條。

但令人動容的是:
沒有餐桌只能端著碗坐在床邊吃的她們,卻總是聚在一起談笑風生。

晚上歇工後回到宿舍,她們互相打趣逗樂,用人和人之間最樸實的方式紓解著疲憊。

〓 來源:@蘇七七的視界
有時音樂一放,狹窄的過道便成了舞臺。
有人唱山歌,有人逗大家笑。

這群被家事、農活、婚姻和母職捆了一輩子的婦女們,或許藉著“採茶女”的勞動,得以和同齡女性們一起生活。
她們彼此寬慰,團結友愛,短暫忘卻生活的種種煩憂。
她們是那麼辛苦,那麼貧窮,又是那麼雀躍,那麼快樂。
我想不到任何詞語去概括這種力量,只覺得她們就像大地一樣:
接納一切,再孕育出新的生命力。
悲傷的是,這或許是“大媽”們第一次在網際網路上呈現出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

她們覺得苦嗎?
採茶女工影片下有這樣一條熱評:
“最讓我覺得難受的是,她們不覺得自己苦。”

但其實,如果你願意去多看看採茶女們自己發的短影片,你就會發現她們絕非麻木,生活的重錘也常常錘得她們發出感慨:
“62歲了還得頂著雨採茶,苦啊。”
“又是站了10小時的一天,生活不易,唉!”
“不歇個十回八回根本就上不去!”

但那重錘並未將她們錘成沉默喪氣的牛。
更多的時候,她們用戲謔甚至幽默的方式表達著生活的辛酸。
面對碗裡清湯寡水的麵條,她們笑著誇張地表演摔桌,配文是“快把人吃成麵條了”。

她們會特地聚在一起拍段子,所有人異口同聲對著鏡頭擺手說“明年再也不來了,在家要飯也不來了”。
但第二年還是又來了。


在採茶女工們的評論區裡,打工女性們紛紛留下互相鼓舞打氣和讚美的評論。她們愛開玩笑,愛發影片記錄生活,她們的共識是這樣的:
打工難啊打工苦,苦中作樂!省得想家!
採茶女們的住宿環境和伙食,在網際網路炸出一道驚雷,網友們看著這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一邊落淚,一邊驚呼:
“2025年了,還有如包身工一般慘的工作?”
甚至有人在評論區勸這些中老年女性離開茶園,放棄工作。但如果你切換到採茶女的視角,你或許就能理解這份工作對於她們來說的意義。
採一斤生茶能掙35塊,熟練的採茶女一天能採7-8斤。
一年的採茶季只有一個月,努力一點能掙1萬多塊錢。如果省著用,幾乎就是她們一年的生活費。
她們像極了多數普通人的媽媽和奶奶,頂起了家中半邊天,還有不少人是家中的頂樑柱。都不需要一一介紹,看到她們的人就自動聯想起這樣的畫面:
生病的丈夫,上學的女兒,等著錢結婚的兒子,家裡待修繕的房子……她們不能停下。

〓 圖源:博主@蘇七七的視界
她們把青春和身體消耗在了所謂的“髒活”上,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勞動和家庭。
這群一直被忽視的底層女性,始終是這個社會最不可缺少的勞動者。
前段時間大火的韓劇《苦盡柑來》裡,“頭頂棺材潛入水,只為現世一盞燈”的濟州島海女們的苦難、堅韌、善良與團結,賺盡了觀眾的眼淚與感慨。

採茶女身上的生命力,也同樣值得被記錄和傳播。
在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上,《平凡的世界》和《活著》這樣的書,是烙印在幾乎每個人心中屬於中國人的史詩。
這個史詩是由苦難中的勞動人民書寫的。
苦難當然不值得歌頌,值得歌頌的是:迎著苦難向前的人。

底層勞動女性,也需要體面
但是能吃苦,並不是她們該吃苦的理由。
事實上,社會並沒有留給底層女性勞動者太多體面的選擇。
她們註定被圈定在有限的髒活中,面對資本的算計和壓榨,毫無反抗能力。
保潔、家政、工廠女工、洗碗工、環衛、拾荒、綠化……為了掙錢,沒有文化的她們,甚至躋身全是男人的建築工地,和男人幹一樣的活。
到處打零工的阿姨們只能被迫擠在超載的麵包車裡,幹了十幾個小時的環衛女工只能休息在公廁。

採茶女們吃的是白水面條、在考古隊幹體力活的大媽們吃的是鹹菜配饅頭。
在工地上的建築女工們,穿著滿是灰塵的工作服,頂著烈日或寒風乾活,工資卻比男工少三成。
背井離鄉來到大城市的家政阿姨們,被公司忽悠走所謂的“培訓費”的數不勝數。

還有被拖欠的工資,工傷的身體,長年攢下的病……
改善她們的工作環境,保障她們的工作權益,是每個有良心的人都忍不住發出的呼籲。
但今天,我還想聊聊她們本身,聊聊這群底層中老年女性,這群常常被人唾棄的“大媽們”,是如何在幾乎沒有選擇的人生中,做出自己的選擇的。
她們或許是進入僱主家庭的育兒嫂,幫助無數新手媽媽渡過難關,和沒有血緣的家庭建立起情誼。

〓 圖源:@樂呀樂悠悠
她們或許是搓澡的大媽、足療店裡的阿姨,和你熱情嘮上幾句,勸你“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
她們散落各地,有博主花十幾塊買份盒飯,就能採訪上那些下工的大姐。
工地瓦工大姐,一個人掙錢養2個孩子;路邊的擺攤大姐,丈夫重病,孩子還小,一個人擺攤之餘,還要擔起家裡的田地;還有幹裝修隊的,幹保潔的……
人們期待著看她們的“慘”,她們卻在面對鏡頭時平靜講著生活的不易,說著“知足常樂”。
一問到孩子和未來打算,總是笑著。

網上熱傳著AI為這些採茶女工們寫的句子,乍看優美極了,惹人同情:
“她們在春天採擷嫩芽,卻活在自己人生的寒冬。”
到底是怎樣的高傲,才能將這群女性一輩子的勞動人生定義為寒冬?
她們從不曾放棄追求愛和美,拿出並不昂貴的手機,開著美顏對口型唱首歌,是她們對苦難柔軟的抵抗。
北漂阿姨王柳雲,白天做保潔,晚上拿起畫筆畫畫,用畫筆繪出不認命的吶喊。

張小滿在《我的母親做保潔》裡寫道,她發現母親的打工史某種意義上也是母親的個人史。
在家庭圈定的角色之外,她努力活出自己。
她寫,母親雖然擅長隱忍,但從來受不了不公平對待。在她幾十年的打工生涯裡,有好幾次都是跟管事的鬧翻後憤然離職。
遇到人品不行的人,母親會說:“不能讓這樣的人給我管著。”

〓 圖源:南風窗
2020年,廣州首個以“性騷擾”立案的原告,是一位環衛女工。
飽受環衛站長性騷擾的黃微花光半個月工資,買了支錄音筆。掌握了錄音的她要去告站長,親姐姐哭著求她撤訴“告不贏,全家都得掉飯碗!”老鄉們更是見面低頭繞道。
資本的世界或許有人漠視她們,但她們得把自己當人看,活得有人樣。
她們或許職業不夠體面,穿著不夠體面,但她們在滿是疲憊下的那一抹笑容,就是她們為人的體面。

〓 圖源:@小武哥

與其同情她們,不如尊重她們
有一句話寫得很好,叫做“看見底層女性勞動者的生命褶皺”。
何為生命褶皺?就是扒開不為人知的地方,裡面全是泥漿、血淚和傷痕。
但你再翻個面,又能看見她們的樂觀、堅韌和不屈。
這種褶皺,才是她們人生的原色。
只可惜,她們每每出現,總被迫淪為報道里和鏡頭下的可憐人。
採茶女的熱度眨眼就已經過去,人們在她們身上釋放的同情,也很快就散場離開。

書寫女性勞動者,不是要用鮮花遮掩她們的慘,也不是用“可憐”二字就一筆帶過她們波瀾壯闊的一生。
悲慘敘事不是解救她們的道路,更何況她們本不是等待被解救的小貓小狗,而是一直依靠著自己勤勞的雙手撐起生活的人。
她們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被看見。
在保潔員王瑛寫的《清潔女工筆記》裡,有這樣一個片段:當被要求每個月20塊的工傷保險都要從自己工資里扣的時候,她忍不住問出“幹保潔就真的沒有尊嚴嗎”。
感受到被“欺侮”的清潔女工們湊在一起商議著“不幹了”,幻想著把掃帚往經理辦公室一扔,說出一句不幹了,多麼解恨!但想想房貸,想想孩子孫子等著用錢,第二天她們還是又繼續把蒙羞的臉蒙著回到崗位上。
王瑛說:“清潔工擦亮的是高樓,而我想擦亮的,是被忽視的人生。”

幾乎不識字的勞動女性阿包,用語音轉文字,再手寫謄抄寫成書,自述了她從未停止幹活的一生。
阿包生在黔東南的的貧困苗寨,輟學後十幾歲就做保姆、嫁人、生孩子,找工卻在人才市場被拐賣,家人數次重病花掉她全部積蓄,丈夫死後再嫁,歷經三段婚姻……
但阿包從不怨天尤人,只是默默承受,咬緊牙關,用盡一切力氣“活著”。
她起早貪黑賣過菜,30歲開始在醫院當保潔,每天6點鐘就開始幹活。幹完白班的保潔,再去當家政,一個人幫20多家人幹保潔,手因為每天都在泡水而爛掉。靠著幹家政保潔,阿包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出嫁。
在她的生命裡,工作不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一種為生活奮鬥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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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小武哥寫這本自傳的初衷,是她希望留給兩個女兒和世界的,是她曾經來過,奮鬥過。
不是隻有凌晨三點的北上廣格子間,才叫奮鬥。用瘦弱的身軀擔起養家的重任,為了生存,咬牙365天每天干10個小時的體力活,在日復一日的勞累中累彎了腰桿,落下了病根的她們,同樣在努力奮鬥。
最後,我想用一位擺地攤賣燒烤的阿姨寫的詩來收尾。
她叫溫雄珍,從15歲開始在東莞打工,這首詩的名字叫作《掃地阿姨》——
她有待哺的孫女,遠嫁的兒媳,和/早死的兒子/她還有微跛的腿/走路時肩膀有不規則的搖晃/其實她並不需要這樣的出場/她愛笑,而且很有感染力/我喜歡看她擰開水瓶蓋的動作/那裡有悲傷,她總是擰得太緊。
四百年前,莎士比亞這樣寫道:女人啊!你的名字是軟弱!
但註定在網際網路上曇花一現閃過的底層女性勞動者們,用笑容和歌聲給了這句話最有力的反擊:
她們不是弱者,她們是獨立的勞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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