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丨漫天雪
羅納德·里根總統在當代美國乃至全世界享有崇高威望。在官方的歷史敘事中,他以減稅、減少政府幹預、對抗通脹、奉行古典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聞名於世;並且以對抗蘇聯、最終取得“冷戰”勝利而載入史冊。同時,他俊朗的外表、高超幽默的演講技巧和樂觀積極的公眾形象,把美國人從越戰、水門事件的迷茫和不安中拯救,讓美國民眾重拾希望,也讓他贏得了“偉大的溝通者”的美名。
但是坦率地說,只有最後一項成就差強人意。他的前兩項“成就”,是以他的最後一項成就來支撐的。他說得的確非常漂亮:
“政府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政府本身就是問題所在。”“戈爾巴喬夫先生,推倒這堵牆!”
我們不否認里根取得的成就。因為他接手的美國,是一個被凱恩斯主義理論導致的長期滯脹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美國,這是歷史背景。在這個背景下,只要做出調整,稍微限制一下政府無處不在的觸手,放鬆一下政府的管制,不進行大規模信貸刺激和利率干預;加上當時世界經濟復甦,只要實行自由貿易,拓展交換合作範圍,就可以控制通脹,實現經濟增長,提升民眾信心。經濟,的確是見到陽光就燦爛;信心,的確比黃金還重要。
但是說里根政府是古典自由主義的小政府,就有點脫離實際。這篇文章不討論冷戰問題,也對一個政治人物的演講技巧不感興趣,我們只看他的經濟政策:里根政府,真的是小政府嗎?
衡量一個政府是不是小政府,最關鍵的指標是什麼?
征斂程度和開支水平。
因為不同於市場上的企業,美國政府是靠強制性征斂而存在的,它的每一分收入,都來自於其對市場創造的財富的掠奪。征斂得越多,對經濟的破壞就越大。正如約翰·馬歇爾大法官所說:“稅收是一種具有毀滅性的力量”。
道理很明顯,資源是稀缺的,美國政府徵走一分,市場上用於滿足消費者需求的投資就少一分,消費者的福利就受損一分。當稅率達到100%,那就是沒有私有財產,就是全盤計劃經濟。
同時,征斂越多,意味著可以開支得更多,也就意味著它的權力越大。政客總是以確保他們繼續任職和地位穩固的方式去分配這些稅金的。財政開支的過程,可以用於供養更多的政府僱員、扶持更多的裙帶企業、補貼更多的利益團體、為更多的群體發放福利,以實現對他們的馴服和對國家的依附。這是權力得以持續和穩固的基座。
由此可見,政府開支的過程,從本質上說都是美國政客的消費行為,即都是在滿足美國政府官員、而不是消費者的目標,都是扭曲經濟的過程、鉅額浪費的過程、再分配的過程、權力擴張的過程。
因此,稅收對一個政府至關重要。馬克思也形象地說:稅收是政府的奶孃。
所以古典自由主義小政府的首要目標就是:控制住政府的錢袋子,既不能讓它隨意多徵,也不能讓它隨意亂花。只要它錢少了,權也就自然變小了,對個人自由和市場經濟的干預就少了,經濟就會蓬勃發展,人類福利就會普遍增進。
里根也承認這一點,他在演講中說:
我們再次提醒了人們,除非政府的權力受到限制,人類就不會是自由的。二者之間的因果關係如同物理定律一樣簡單明瞭。可以預料:政府膨脹一分,則自由收縮一分。常識告訴我們,當你必須為某件商品交納大筆稅款時,人們就會減少生產這種商品。
然而他是怎麼做的呢?
在他上任之前,美國正深陷滯漲的泥潭之中,羅斯福新政以來的凱恩斯主義政策背離了崇尚自由的立國精神,讓美國成為一個聯邦政府權力無孔不入的“戰爭+福利型”國家。錯誤的經濟政策終於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結出了惡果,經濟停滯不前,高通脹、高失業率、物價高企、美國人民實際收入下降。聯邦政府徵收所得稅的平均稅率達到了喪心病狂的67%。
應對滯漲的唯一辦法就是減稅、縮減政府開支、減少對資本、勞動力以及市場各領域的干預。里根以古典自由主義小政府的旗幟和哈耶克的信徒(但他實際上只在《讀者文摘》上讀過《通往奴役之路》的縮減通俗版)登上歷史舞臺。他信心滿滿地宣佈要減稅,由此釋放市場活力,將資本留在市場中造福於美國人民。
里根減稅計劃的重點是削減個人所得稅率,由原來的70%削減為50%,1986年以後進一步降到28%;另一大主軸是資本利得稅,計劃將稅率從28%降到20%,企業所得稅率則從46%下調到33%。這一減稅計劃在里根上任8個月之後頒佈實施。
他的確做了,將個人所得稅邊際稅率大幅度地降到了50%。
但是請注意,里根的減稅,與經濟學主張的大幅削減稅收、降低政府財政收入規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在稅收問題上,里根實際上信奉和執行的,是供給學派“拉弗曲線”的理論。也就是,他從來沒有想著減少政府總的征斂水平,而是想透過降低稅率的方式擴大稅基,實現政府收入的最大化。可是,稅收為什麼要最大化呢?民眾希望稅收越多越好嗎?
因此,這和經濟學主張的減稅,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拉弗曲線是一劑毒藥)
但雪上加霜的是,他緊接著做了三件事:
第一,提高社會保險費徵收率。美國政府利用人們誤以為社保費不是稅的認知,將費率從5.8%升至 7.65%,最高繳納稅額從每年 1,502 美元變成 3,924 美元。
而且,這是一項“累退稅”,年收入超過51,300 美元的人,將按照最高額度51300美元計算繳納社保費。因此,一個年收入5萬美元的美國人,需要繳納3825美元;而一個 20萬美元的人則繳納3,924美元,實際徵收率為 2%。
這項政策不但使所得稅的“削減”被增加的“社會保險”抵消,而且進一步擴大了貧富差距。
第二,1981 年以後的每一年,里根政府均同意持續增加稅收。從1980 年裡根上臺前到 1991 年,美國聯邦政府的收入增加了 103.1%,從1980年代初的每年5,170億美元,大幅提升至超過1萬億美元。
第三,1986年《稅制改革法案(Tax Reform Act of 1986)》,再次削減高稅級的所得稅,然而卻以“堵塞漏洞”之名,取消大量稅收減免和抵免專案。稅率降了,徵管卻更嚴了。最大宗的“堵塞漏洞”是取消房地產市場抵押貸款稅收減免。這不但使得減稅成為徹底的謊言,而且導致了美國房地產市場陷入1930 年代以來最深的衰退。
將歷史的時間線稍微拉長,就知道從克林頓到小布什任期,為什麼提出“所有權計劃”——即美國版“居者有其屋”,持續刺激房地產市場“拉動經濟增長”,並且由房利美、房地美進行了一系列金融騷操作,最終釀成了“次貸危機”。其惡果恰恰是在里根政府時期種下的。
順便說一句,所謂“堵塞漏洞”,是一種極不要臉的說法,它預設的前提是你的收入全是它的,它願意留給你多少,你才能留多少。否則的話,“漏洞”從何談起?
綜上所述,里根沒有減稅。
現在看里根政府的開支水平。
在里根的第一任期,政府開支水平就以每年平均3.7%的速度在增長。到了第二任期,則更成了脫韁的野馬,美國政府的鉅額赤字,正是在里根政府時期形成;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美國從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債務國。
社會保障支出高幅增長。里根上任初期,的確試圖削減福利開支,但並未成功。社保支出是里根政府的開支大頭,佔到了總預算的21%,並且每年以3.5%的速度在增長。這意味著福利國家的程序在不斷加速。而我們知道,福利國家就是大政府的代名詞,同時也是專制的代名詞。道理很明顯:福利所到之處,控制接踵而來。美國最偉大的“否決總統”克利夫蘭說:“政府靠人民供養,但是不應當反過來供養人民”。正如米塞斯深刻揭示的那樣:
靠公民納稅支撐的國家才是民主的,而國民能夠搞到補貼的國家則不可能再是民主的。人民如果為獲取政府資金而彼此爭奪不已,則必然會卑躬屈膝地服從於那些承諾給他們最多資金的獨裁者。
國防開支迅速膨脹。里根任內,國防開支從1193億美元上升到1983年的2099億美元,1986年,達到了2734億美元。其任期內,軍事開支佔到了GDP的7%。鉅額的國防開支將大量資源吸引到了軍事用途上,讓雷神、洛克希德·馬丁、波音等大型軍工裙帶企業迅速崛起,軍工複合體和“旋轉門”在里根任內更加鞏固。這沒有給美國人民帶來任何福祉,反倒是把財富大量消耗在軍事用途上毀滅資本。
這源於里根是1960年代以來巴里·戈德華特所代表的美國“新保守主義”的典型代表和旗幟人物。新保守主義的重要政治意識形態就是共和黨右翼“愛國主義”,打造強大的國防,價值觀的輸出和對外軍事幹預。里根任內,美蘇爭霸被推向了高潮,大躍進式的“星球大戰”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灰溜溜的“伊朗門”事件,更是為這種意識形態提供了最佳的註腳。
人們總以為是軍備競賽和意識形態爭鬥壓垮了蘇聯,並將它作為里根的政績。但真正的原因,米塞斯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經做出了精準判斷,那是因為高度集權的中央計劃經濟沒有私有財產、沒有市場價格、無法進行經濟計算,因而必然造成混亂和崩潰。是它自己把自己玩死的。
急劇增加的聯邦開支,使得里根政府即使稅收收入已經增長了103.1%,但仍然入不敷出,支出上升得更快,為117.1%。
這些虧空從哪裡來呢?
國債。由此造成鉅額財政赤字。要知道,赤字也是稅收,是對未來的徵稅,並且誘惑儲蓄,打擊投資,培養追求“穩定化”的、依附於國家的裙帶集團。
在里根的就職演講中,他說:
“你和我,寅吃卯糧,只可以維持很短一段時間,為什麼你會相信,作為一個國家,可以不受此限呢”?
他講得很好。然而,他又一次食言了。
1981年,他打算5年後實現280億美元的財政盈餘,但實際上到了1986年,就積累起了11930億美元的財政赤字。八年任期,累計赤字16673億美元。正是在里根治下,赤字屢創新高,以每年平均1373億美元的數字增長。
為了維持不斷增加的政府開支,里根四處舉債。在第二任期,民間所持有的國債已經從1980年佔GDP的26%大幅提升至1989年的41%,是肯尼迪以來的最高紀錄。1988年,國債總額已達驚人的2.6萬億美元,向國外的借債總額超過了國內,美國也從原本世界最大的債權國轉變為世界最大的債務國。若不是美元的國際貨幣地位,可以透過債務貨幣化的方式將通脹輸出至全世界,龐大的國債早已導致美國經濟崩潰。
這時候,里根早已忘記了他在就職演講中的宣言。他辯解說:“如果在國家安全和赤字之間做出選擇,我不得不倒向國防這邊。”他在離任演講中,對此不置可否,說自己願意“保持緘默”。是啊,除了保持沉默,還能說什麼呢?難道承認自己公然撒謊,承認自己是軍工複合體的大救星?
平衡預算的唯一方式是削減政府開支。然而里根卻不斷擴大政府開支,不惜以赤字的方式進行。至此,我們可以下一個結論:
到了第二任期,里根政府的經濟政策,完全是凱恩斯主義的,跟古典自由主義小政府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我們太需要歷史修正主義了;太需要運用經濟理論、站在平民視角,為美國的歷史和人物祛魅了。那些在歷次“最偉大的美國總統”排名中靠前的人,可能才是對美國和世界造成最大傷害的人。而那些寂寂無聞、甚至惡評如潮的人,可能才稱得上偉大,他們不過是不符合知識分子們國家主義的胃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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