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史皆具,儒者“逢”時——訪考古學家馮時

古人是怎麼看天的?“龍”的秘密原來藏在文字和星象裡?天文學對於中華文明的起源和發展有著怎樣的意義?
天文學的起源與文明的起源大致處於同一時期。因此,追尋天文學的起源也就意味著我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把握文明誕生和發展的脈絡。
近日,由活字文化策劃,中國經濟出版社出版的“考古學家帶你看中國”系列(五冊)上市。“考古學家帶你看中國”系列集合了五位中國當代活躍在考古領域的、具有一流學術背景的考古人,由他們梳理一手發掘的材料,文圖並茂,簡明扼要地講述近年來幾大遺址的考古成就,目的就在於“讓孩子看懂純正的考古成果,探知遺址背後的文明起源。”
天文考古學研究體系的構建者馮時教授是《我們的文明古老到多久》一冊的作者。他從天文考古的視角、順著古文字的啟發,帶領讀者重新認識、觀察仰韶西水坡遺址(距今約6500年)中的一幅天象圖。馮教授從這幅天象圖中揭示了古人早期的宇宙觀、時空觀,討論了上古時期的天文、思想與制度之間的聯絡,從源頭上開啟理解中華文明的廣闊思路。
近年來,馮時教授的主要工作,一方面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指導研究生,另一方面,他致力於探索構建一套新的中華文明的理論體系。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馮時教授的學生對他的訪談《經史皆具,儒者“逢”時》。
經史皆具,儒者“逢”時
——訪考古學家、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馮時老師
本文原刊“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
馮時,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學生時期 得遇良師
:您於1982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能否請老師分享一下大學期間學習過的課程,以及有哪些令您印象深刻的老師,老先生們的上課模式對於您今天的教學工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馮時:我大學時期的考古學正處於一個蓬勃發展的黃金時期,課程主要由國內著名的學者講授。舊石器是呂遵諤先生,新石器是嚴文明、李仰松和蘇秉琦三位先生。商周考古由鄒衡先生主講,鄒先生上課一般沒有教案,僅帶幾張寫有提綱的小紙條,但講課十分精彩,常是滔滔不絕,深入淺出。當時還非常年輕的李伯謙先生也負責一部分商周考古的課程,同樣精彩紛呈。秦漢部分則由俞偉超先生授課,俞先生講課天南海北,思路非常開闊,給人印象深刻。魏晉南北朝隋唐及其後是由宿白先生講授,當時宿白先生體力和精力有限,但也會認真備課,準備教案,方便學生記錄。
高明先生給我們講授的古文字學對我的影響最為深遠。我報考北大就是因為對古文字有著濃厚的興趣,恰逢那段時間高先生正在編《中國古文字學通論》,我有幸成為高先生的助手。每天下午高先生午休完,我就到他家幫先生抄抄寫寫,這項工作讓我收穫頗多。
進度條,百分之
對我薰陶極深的還有蔡美彪先生和尹瘦石先生。中學時我跟隨尹先生學習書法,練完字後,我通常會和先生閒聊。其實最受益的就是和這些年長的人閒聊,閒聊沒有什麼顧忌,很多學習時想不到的事,透過閒聊就能“文思泉湧”了。所以後來我在授課時也會對我的學生聊一些課程以外的話題,大概就是受這兩位先生的影響。
回顧我的求學歷程,一是接受了學校系統、專業的課程訓練,二是在平時跟身邊前輩學者的暢聊中獲取了不少靈感,這些都成為我治學生涯中的寶貴財富。
講臺之上 循循善誘
2009年,馮時在“中國古代青銅器研討會”上宣讀論文
:您在社科大開設歷史文獻學、天文考古、古文字學這幾門課程,您對這些課的教學構想分別是什麼,實際授課情況是否與您預期效果存在差異?
馮時:歷史文獻是考古所培養學生的傳統課程,原先是由陳公柔先生授課,後來所裡安排我接下這一任務。這門課曾經是必修課,當年上過課的許多學生,現在也都成了考古所的中堅力量。
歷史文獻是考古研究的重要憑靠,不瞭解文獻就無法理解古代社會,也無法解釋考古現象,所以歷史文獻這門課程對考古系的學生至關重要。
古文字學是我主張開設的課程,現在使用的簡化字很難幫助我們體會古代文化的深厚積澱。古文字是瞭解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途徑,更是從事考古及考古研究工作必不可少的關鍵工具,所以古文字的學習對歷史專業的學生們來說不可或缺。
天文考古是考古學的分支學科。當時我受咱們大學邀請對考古系的研究生們開設一門特色課程,考慮到之前沒有人系統講授過天文考古的內容,我便提議了這一課程。開課後反響很好,同學們的課堂參與度也很高,於是天文考古就成為了常設課程。
這門課原本目的是從天文領域認識考古、研究考古,開拓學生們的視野,增強學生們對考古學的興趣,但我更希望透過這門課程同學們能夠打破傳統思維定式,不斷挖掘歷史學研究的新方法、新視角。
:您提倡整合考古與文獻多方資料研究歷史問題,請問這一研究方法是如何確立的,背後有著怎樣的考量?
馮時:這一研究方法並非刻意為之,從學術研究角度來說,在各個方面將問題論證清楚是必需的,所以綜合運用考古學、文獻學、古文字學等多方面材料也是自然形成的研究方法。以1990年發表的《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的天文學研究》這篇文章為例,當時為了全方面闡釋這個問題,必須從天文、考古、歷史和文獻等不同的角度分析論證。
治學之道要屏除門戶之見,避免畫地為牢。學術研究不僅要舉一反三,也要“舉三論一”,僅從一個角度來分析肯定是片面的,必須從多個視角入手進行分析,這樣的論據才具有真實性、客觀性和說服力。當發現自己的知識量有限、無法從多個維度解釋一個現象時,就要倒逼自己多讀書以彌補知識缺口。
學術泰斗 博古通今
:馮老師可以說是天文考古的奠基人、領路人,請問您是如何產生對天文考古的研究興趣的?您是在研究之初就設想好這一學科的研究框架,還是在研究過程中逐漸探索出學術脈絡的?未來,您對這一學科有怎樣的展望?
馮時:對天文考古的興趣源於我對甲骨文中殷歷問題的思考,這是理解甲骨文和認識殷商史的重中之重,學界大多對殷歷問題是望而卻步的,但那時候我還年輕,便立志要把殷歷問題研究清楚。於是撰寫了《殷歷歲首研究》和《殷歷月首研究》兩篇文章,在學界產生了一定的轟動。
也是在這一過程中,我對天文歷算的關注愈發深入。等濮陽西水坡45號墓出土了龍虎等相關遺存後,我隨即撰寫了《河南濮陽西水坡45號墓的天文學研究》。這篇文章在學術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也讓我意識到創設天文考古這門學科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由此,我開始對天文考古學的學科理論、方法目標等內容進行體系化建構,花費了8年時間完成了《中國天文考古學》一書。
等到這一學科體系逐漸建立後,我又創作了《中國古代的天文與人文》《文明以止:上古的天文、思想與制度》兩本書,希望從天文考古學的角度更好地闡釋中國文化,全面地理解中華文明。
回顧關於天文考古的研究之路,最初緣起於甲骨文中的年代學問題,到藉助考古資料創立天文考古學,最終希望以天文來解讀中國文化和中華文明的發展歷程。

《我們的文明古老到多久》內頁
談及當下的天文考古學研究及其今後的發展,可以說是擔憂與希望並存。天文考古學是一門跨學科的學問,涉及多方面的專業知識,不經過長期的學術積累是不行的。需要提醒年輕學者的是,研究中國古代天文學和文明問題,一要重梳理傳統,二要重古據,不能做出上無源下無流的“橫空出世”的推測,期待年輕學者投入更大的精力來思考和研究。
作為導師的馮老師:言傳身教

從左至右依次為:2021級碩士生閆格,2023級博士生李青青,2023級碩士生彭昊,2023級博士生李振源,2024級博士生王楨楠,2023級碩士生康伊帆(均為馮老師學生)
:請問您在指導學生的過程中,比較重視哪方面學習習慣的培養?
馮時:不能為“實用”而讀書。我一直鼓勵學生多看雜書來增長眼界。我小時候課業壓力不大,我就廣泛涉獵,與學業有關、無關的書都會去讀,這些經歷對我日後的學術研究大有裨益。比如說,對彝語的鑽研就得益於早年釋讀丁公陶文,這一鑽研僅僅是出於興趣愛好,根本沒有想到會有什麼成果性的回報。蔡美彪先生曾經告訴我,“讀書不能實用主義,用的時候再讀便為時過晚”。所以在日常學習的過程中就要擴大知識面,積累不同領域的學識。
:您指導學生進行論文寫作時,如何指引學生確定選題?在您看來什麼型別的選題屬於理想的論文選題?
馮時:我覺得最理想的選題首先是學生感興趣、其次有一定的研究意義和延展空間的選題。作為導師,我希望能夠激發學生主動探索選題的積極性,這樣他們才能在自己感興趣的題目上做研究。其次,論文的選題需具備進一步研究的潛力,而後再透過師生間不斷探討,最終完成論文。
:在您看來,本科生、碩士生與博士生的科研訓練應該分別達到怎樣的標準?
馮時本科生重在對專業知識的系統掌握,畢業時完成一篇語法通順、有一定文采的論文即可。碩士和博士都是研究生,自然以學術研究為主。碩士階段要學會進行學術研究,在一個選題基礎上學會蒐集材料、提出問題、論證問題和得出結論,培養問題意識,形成研究思維,具備解決問題的能力。博士階段則要在過往學習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論文的選題和學術研究應建立起自己的獨立體系,形成一家之言。以便開啟未來學術的研究方向,引領此後一生的學術道路。
學生眼中的馮老師:“儒者逢時”
彭昊:“儒者逢時”出自《宋史·邢昺傳》,原意為“儒者學習遇到了好時機”。能在社科大求學期間拜入馮老師門下就讀,實屬幸運之至,恰如“儒者逢時”。記得與老師第一次見面,彼時疫痢方息,馮老師抱恙初愈,初會選在老師居所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老師在個人身體狀態欠佳的情形下與新入學的幾位門生見面,甚使後學動容。落座後,老師首先問了大家一個問題,“鯀為什麼被舜帝殛殺?”我們幾位同學一一回答,大抵沒有偏離治水失當的解釋。馮老師搖頭,“《楚辭》中有言:曰鯀婞直以亡身兮,鯀因‘婞直’而死,即剛直不屈。後世君子皆紀念鯀也出於對這種剛正品格的讚許。所以大家跟我讀書,首先是學會做人,再是做學問,以鯀為訓,做正直、不趨炎附勢、有獨立人格的君子。”
馮老師談吐溫文爾雅,如暖風拂面。告誡同學們治學之本便是廣泛閱讀,直言自己不會給同學們佈置書單,因為讀書無界、學術無涯、智者無邊。但說起什麼書值得去讀,歷代典籍、大家著述,馮老師如數家珍。談論學術,又言真理未必就掌握在多數人手中,不能對某位學者或某類學說完全信奉,科研探索要有著自己的判斷和堅持。第一次見面,老師在秋風中諄諄善誘,談論何以立身、何以治學前後兩小時。分別時,我望著老師的背影在樓宇的轉角消失,一種感覺自然地從心中升起——吾愛吾師,恰如吾愛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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