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住了那些情緒勞動過載的醫生

品聽是一名專攻免疫學方向的醫生。4 年前,她成為一名執業心理諮詢師。
「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作為醫生,她理解疾病的殘酷,更瞭解生命脆弱;作為心理諮詢師,她也能看見醫務人員和患者的精神困境。
有過一次,一位年輕的醫學生在病房裡跟家屬打了起來。起因是醫學生下了班之後,主治醫生讓他去找家屬談手術事宜並請家屬籤手術單。
接班的還沒有來,醫學生就穿著便裝去找家屬了。做完手術,家屬把年輕醫生告了,理由是他不穿白大褂和家屬談醫療事宜。
年輕的醫學生的確違反了醫院規定,但同樣滿腹委屈。當同事品聽找到他時,對方非常憤怒,衝動地表示以後不想當醫生了!
品聽沒有急於勸說,而是給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發洩情緒,品聽傾聽著,也適當對他的言論表示支援。等發洩完,醫學生開始反思,患者也很辛苦、家屬的情緒也可以理解。
這幾年,她將心理學知識投入到日常實踐中,緩解同事們過量的情緒勞動,也更好地幫助了那些受困的病人。
01
長期壓抑情緒的醫生群體
有時品聽會看到,被認為抗壓能力很強的醫生們,只是用強大的「超我」壓抑了「本我」,不僅忽視自己的需求,甚至把壓力都轉化成自我攻擊,慢慢壓垮自己的情緒。
她曾在網上看到過一位讓她印象深刻的醫生。這位醫生 37 歲,曾在北京的三甲醫院供職,並立志成為一名關心患者的好醫生,也一直身體力行地踐行醫者責任:偶爾治癒、常常幫助、總是安慰。
但在 2024 年,這位醫生被查出鱗狀細胞癌,已經轉移至肝肺,「無法治癒、時日無多」。在品聽觀看的那場網路直播中,患癌醫生反覆講述自己的不甘和迷茫。他沒有伴侶、沒有兒女,但資助了一個貧困孩子。「我認為我一直很努力,不管是工作還是做一個好人的問題上。但現在我的邏輯已經不能自洽了,我這一輩子到底幹了什麼,留下了什麼?」
《機智醫生生活》
這位患癌醫生說,醫生曾是他最引以為傲的職業,他也努力做到了一個「好醫生」。為了讓醫藥費斷繳的病患能繼續治療,10 年裡他借給病人 40 萬元;看到無人照顧的老太太,他主動去換尿不溼;甚至,在他做完化療後,還為病人做了 9 個小時手術——因為暴露性損傷太多,其間他出手術室吐了好幾次血。
但在兩次化療後,他覺得自己的痛苦沒有被病人理解。「有些病人去找我的時候,跟我說你自己看癌症,你還得癌症啊?這說明你醫術是不是也不太行啊。」
螢幕前的品聽五味雜陳。她敬佩患癌醫生,後者為病人做的已經遠遠超過了一份職業對個人的要求;但她也察覺到患癌醫生或許存在認知偏差,他不甘、憤怒,甚至想自殺——就像品聽曾在醫院接觸的許多普通癌症患者一樣。
「他的心理問題可能早已經存在了。」品聽認為。
「在醫療行業裡,超我強大、特別有奉獻精神的人比較多見。從希波克拉底誓言(學醫第一課)開始,我們接受的各種教育都是為病人的健康福祉做貢獻、以患者為中心。這會激發人的奉獻精神,也讓醫生能從自我犧牲、助人中獲得成就感。」她說。
在醫院裡,品聽經常聽到同事問她:你學了心理諮詢,什麼時候幫我疏導下?有時候壓力太大的同事也會直接找她傾訴。
她看到了一種巨大的需求。多數醫務工作者給予幫助和安慰的方式,是壓抑自己的情緒。
曾經有一位患者對接診的醫生感到不滿,於是告到了時任科室副主任醫師的品聽這裡。彼時,主治醫生已經下班、醫務部也建議他回到本科室解決問題,患者找到她時幾乎是盛怒的狀態。對方口不擇言,把所有怒火都傾瀉到了品聽身上。
品聽靜靜聽著,讓對方講個痛快,「表面上做了情感隔離,就想他的這些火都不是針對我的」,安撫對方,也把事情處理好。但事後,她覺得深深無力。
「醫院裡有敘事醫學,培訓醫生如何共情患者,強調醫生的人文關懷。但醫生的心理健康如何被看見,這部分我感覺還是挺缺乏的。」品聽說。
02
到底什麼是
真正看見病人
2020 年,品聽的工作重心從科研轉向管理,接觸到更多年輕的醫院規培生,也更頻繁地遇到需要心理治療介入的難題。在朋友的推薦下,她參加了簡單心理為期兩年的心理諮詢師培養計劃。
有外力推動,也有自身的原因。她曾與自己的焦慮和自卑搏鬥多年,並因此對心理學頗感興趣。
小時候她就害怕解剖,從沒想成為醫生。學醫是媽媽替她選的,做老師的媽媽帶著姐姐到學校裡為她改了志願,省內、醫科大,直到錄取通知下來她才知道。但她沒哭沒鬧,甚至沒辯解一句,因為她覺得自己「高考沒考好,所以也沒有說話的權利」。
從初中開始,她非常刻苦學習,對成績和排名尤為在意。後來她意識到,她是想證明自己;對誰證明呢?可能是一向好強的媽媽。但她逐漸發現,媽媽的認可是她永遠「走不到的海市蜃樓」。
「上高中的時候,我媽說她有一個願望,希望幾個孩子都能上大學;等我們都上了大學,我媽就說希望我們都能讀研究生。等我們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媽又說,希望你們讀博士。」
品聽說,媽媽沒有認可,只是不斷地給她設立目標,「那個時候我就感覺,我面前好像永遠都有一座山,而且一座比一座高,一個比一個難翻越。」
2014 年,品聽如願出國讀博士後,媽媽跟著她一起到美國求學。一次聚會中,鄰居同事們對在《Nature》雜誌上發表論文的同行表示佩服,媽媽在聚會後再次對她說:你也去發一篇吧。
她感到絕望,對心理諮詢師形容當時的感受是「我整個人都散掉了」。
2016 年,她畢業後回到家鄉,透過免疫療法配合腫瘤科醫生治療腫瘤患者,但在臨床中她發現,有些病人的免疫系統對藥物沒有任何響應。反覆思索解決辦法時,她再一次想到了心理學。
人的免疫系統與心理健康狀態息息相關,作為專業的臨床免疫學醫生,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好準備。2021 年的秋天,她開始簡單心理心理諮詢師培養計劃專案的同時,也開始做心理學聯合免疫學的治療方法。
至今,她已經帶領學生髮表了兩篇重要的研究成果,分別證明了心理壓力治療對肺癌治療的作用,以及口服抗抑鬱藥(鹽酸安索法辛)能夠提升抗腫瘤免疫力。雖然從研究成果到用於臨床還有很長的路,但是一發現也為治療癌症患者的提供了一個新的解題角度。
學習心理學,讓她在醫院的本職工作更順暢了。做科研時,她經常需要取得癌症患者的同意抽血做實驗。取得知情同意,對她來說曾是一個艱難過程。
在香港讀博士時,她看到過導師的溝透過程,先是溫柔地傾聽、然後坦誠地說明科研目的:「希望邀請你參加這一項研究,雖然我們也不知道研究結果會是什麼,結果也不一定能很快對你有用,但在未來,它可能會幫助到一些跟你類似的患者」。多數時候,患者都同意了。
輪到她上陣時,她照貓畫虎,按照老師的流程執行,卻被拒絕了。一度,她非常沮喪。
學過心理學,她終於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了。她意識到,在過往的溝通中,雖然表面坦誠,但她和患者們都回避了一個核心問題。患者們擔心自己一旦拒絕,醫生是不是就不給我好好治了?品聽也擔心,患者不願意卻不敢拒絕,反而因此不再信任醫生。
「實際上核心問題是解開患者的擔憂,而不是單純為了籤知情同意書。很多時候溝通不下來,是因為大家只奔著知情同意書去聊。」品聽說,「患者沒有感覺被看見,他們只看到你在給我提要求。」
以前,她只是用導師教的「術」在溝通,但真正的溝通需要真正的共情,而真正的共情是「我看見你」,看到你的獨特性,看到你的個性和困境。一旦患者感覺被關心,有效溝通就自然發生了。
《良醫》
03
在無常的世界裡,
常常安慰
品聽作為來訪,進行過 20 多次心理諮詢。最後一次,諮詢師對她說:我覺得我沒什麼能幫你的了,我相信你已經可以在工作和生活中處理好很多事情。
她的確感覺到,無論是對贏的強烈渴望,還是「冒牌者症候群」的陰影,都已經被完好解決了。她學會了「退」,不是委曲求全地忍讓,而是允許和接納。
「允許自己犯錯、也允許別人犯錯,允許負面情緒、允許成功正如允許失敗。當我們去允許一切發生的時候,心情就柳暗花明了。看見,即療愈。」
現在,她一面在醫院工作,一面在簡單心理上兼任諮詢師。但她說,雙重的情緒勞動並沒有讓她覺得過度消耗,反而能從中獲得力量。
一方面,她的醫學背景讓她在諮詢工作上有獨特優勢。曾經有過一個創傷非常複雜的來訪,已經做了 10 多年的心理諮詢,卻還是常有輕生念頭,於是在朋友的推薦下,來簡單心理尋找諮詢師。
來訪者同時預約了 5 個諮詢師,並且很明確地告訴諮詢師們,她只會選擇能匹配的一個。最終,來訪者選擇了品聽,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醫學常識。對方有很多軀體化症狀,而品聽能運用自己的免疫學專業知識,優先為其解決軀體化症狀。
「來訪者常說自己身體不適,心理諮詢通常更多去關注對方不舒服的情緒,而有醫學背景的心理諮詢師會有一個判斷,哪些情況可能是情緒引起的身體反應、哪些情況確實有必要去醫院做檢查,就像導診一樣,還能提供一些醫療上的建議。」她說。
回到工作場域,利用自己學到的心理學技巧,品聽也在醫院裡幫助其他人。
醫院是一個充滿眼淚、無常的地方。規培生們進入醫院前,學校都會對他們進行心理評估,瞭解年輕人的心理健康狀態。品聽剛接觸規培生那年,就遇到了好幾個中度風險的年輕人。
《機智醫生生活》
其中一個女孩,非常沉默內向。品聽了解到,哪怕是在朋友中間,她也很少主動發起談話。每次要輪崗換科室前,她都會很擔心,甚至焦慮失眠。很多時候,女孩從進辦公室就開始哭,一直哭到結束,言語中還會表露出自我攻擊。
品聽很心疼,這是一個在成長過程中非常顛沛的女孩,不安全感充斥著她不到20歲的全部人生,但是她仍然努力認真地在生活。品聽用她學到的心理學技巧,守護女孩自尊心的同時,盡力給予她認同、幫助和支援。
到畢業那一年,女孩對換科室這件事已經不再恐懼,她能順利地說再見,也能笑著進入新科室。品聽還聽說,在宿舍時女孩的話多起來了,笑容也多起來。
調任管理部門後,品聽面對的醫生更年輕,面對困境時情緒也更強烈。
以往醫生遇到患者投訴時,作為領導她只能安撫當事醫生:我知道你委屈。但現在她能利用心理諮詢師的勝任力,傾聽並「接住對方」。
這些都是讓品聽覺得受到滋養的時刻。
「有來訪告訴我,做完諮詢以後感覺自己變幸運了。以前做事不順心、與人溝通不暢。現在溝通沒問題,人際關係也變好了,事情自然而然就順利了。就像你種了一朵花,你看到那朵花發芽、長大、開花了,她們的這種狀態對我也是一種療愈。」她說。
(採訪物件為化名)

作者   香菜
責編   羅文
封面 《機智醫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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