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分享一個想辭職的人會感興趣的話題。
我最近做了一點研究，研究陶淵明。
我想搞清楚：陶淵明這個人，當年辭官之後，到底過得怎麼樣？
二
之所以想到辭官的陶淵明，是因為兩件事。
一是因為一個叫“顧少強”的人。
你大概不記得這個名字了。她就是當年那個寫下“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然後辭職的人。
我在熱搜上看到，今年是她辭職的第 10 年。有人採訪了她，發現這 10 年，她沒怎麼去看世界。看了 6 個月世界後，她結了婚。後來她陪母親回了鄭州，找了份工作，經常 4 點半就起床做直播。
評論裡，很多人大失所望。自由的宣言很澎湃，但自由沒有那麼容易。
二是因為有同事告訴我，現在在網上，很多人都在拿陶淵明當“二舅”，指望他能治好自己的精神內耗。
他們自稱：“陽臺陶淵明”、“當代陶淵明”、“出租屋陶淵明”。
豆瓣還有個小組，就叫“當代陶淵明的鄉村生活實踐手冊”，聚集了小一萬人，啥也不討論，就討論種地，種菜，種一切能種的東西。
“回家種地”，聽起來像是一條悠然美好的退路。
它沒有去“那麼大”的世界看看那麼難。很輕易，很舒適，躺得特別平。
它像是一個安撫人心的許諾，一個入口隨時開放的桃花源——
只要你想，你儘可以“復得返自然”。
三
說回陶淵明。
拋開“新時代二舅”的身份，在過去，他與你最大的交集發生在語文課本里。《桃花源記》《歸園田居》《歸去來兮辭》全是必背篇目，“不為五斗米折腰”更是你從小熟知的名言警句。
那麼，根據我們在語文課本中所學，辭官後的陶淵明在做什麼？
乍一看，不是在“採菊東籬下”，就是在“種豆南山下”，聽起來風景很美，生活很愜意。
但當我翻查了許多資料後，心動基本變成了心死。
——陶淵明“塌房”了！
你以為陶淵明是“種地高手”，其實他種得一塌糊塗。
成果實在不咋樣，“草盛豆苗稀”，和我的出租屋陽臺差不多。
是陶淵明不努力嗎？
也不是。他每天在南山下忙忙叨叨，寫自己“帶月荷鋤歸”，從白忙到黑，一干幹一天，典型的又菜又勤快。
後來有不少人給陶淵明辯駁，說豆子本來就要種得稀，而且那時候一沒有現代技術，二沒有農藥，長點野草太正常了。
但不管咋說，陶淵明用實際行動狠狠證明了：農夫不好做。
收成差怎麼辦？日子也得過。
靠種地是沒什麼希望了，幸好陶淵明傍身技能足夠多，為了維持一家生計，陶淵明還織過席子，打過草鞋，賣過蔬菜。
“灌園鬻蔬，為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
——顏延之《陶徵士誄》
甚至偶爾還要“乞食”，俗稱要飯。
我們熟知的陶淵明特別有骨氣，縣吏讓他換下便服去拜見高層領導，陶淵明覺得對方人品差，更不想專門換衣服，留下“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寫了封辭職信，就走了。
但人可以不當官，卻不能不吃飯。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餘意，遺贈豈虛來。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陶淵明《乞食》
還有阻擋不了的意外。44 歲的時候，一場大火燒掉了陶淵明家裡的房子，他只能和家人暫時住在一條船上，直到 51 歲他才終於搬了最後一次家，停止了這種遷徙的生活，安定下來。
對於自己的生活，沒有人能比陶淵明總結得更到位。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抱長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悽目前。”
——陶淵明《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
天災頻發，收成極差，窮得吃不飽飯，也買不起被子。一句話，又老又窮又冷又餓。
怎麼說，沒了濾鏡後，對陶淵明式生活的嚮往已經沒了 80 %。
人人都想見南山，但沒人想吃稀稀拉拉的豆苗。
四
但這種生活，的的確確是陶淵明自己選的。
我當然不是說陶淵明活該，或者“自討苦吃”，但他確實一直還算有選擇，畢竟太爺爺是傳奇將領，家底還行，想謀個官職、找份工作沒那麼難。
事實上，陶淵明也不是一開始就想“躺平”的。
他的前半生，一直在過著一種“加法”的人生。
他抱負很大，“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他找工作雖然晚，但整體很順利，29 歲成功找到“江州祭酒”的工作。
沒多久就辭了，因為看不上領導。
領導是王凝之，他爸是著名書法家王羲之，妻子是著名才女謝道韞，自己能力相當一般，別人都快打進城裡了，他倒好，不是忙著修仙，就是忙著煉丹。
憑陶淵明一個人的力量當然挽回不了什麼。
後來他還寫詩罵這份狗屁工作：“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
意思是，我為這份工作羞恥。
陶淵明第二次出來上班是 36 歲，幹了快一年，又離職了。
這次的領導桓玄，能力不錯，對陶淵明也很信任，就是心眼壞，野心不在“大濟蒼生”，而在謀權篡位。
一心想好好工作、做點實事的陶淵明接受不了，辭官回了老家。
但此時的陶淵明依然沒有死心，只把這些失敗歸結為偶然因素。
他一心想著“四十無聞斯不足畏”，準備從頭再來，但可惜，不是領導主動辭職解散了公司，就是發現企業文化和個人理想違背。
最後一次辭官時，陶淵明已經 41 歲。
也是咱們最熟悉的那次，“不為五斗米折腰”，幹了 80 多天縣令就走了，這次還寫了封史上最著名的辭職信，《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陶淵明曾經也要很多東西，要名利，要心安，要幹實事，要濟蒼生，要穩定的生活，但可惜，都沒實現。
“性嗜酒”，但“家貧不能常得”；
“性本愛丘山”，但錢不夠花，被迫出去做官；
“猛志逸四海”，但時局動盪，官場屢屢受挫。
他過上了一種世俗意義上“失敗”的人生。
五
面對這樣的人生，人還能做點什麼？
陶淵明耗費了大半生的時間，給出的答案是：
我不要了。
那些別人覺得重要的，自己曾經覺得一定要做的，他都不要了。
不要“樊籠”，不要利祿、功名和事業——朋友檀道濟勸他出來做官，他回“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不打算做“賢人”，不圖拯救蒼生了；
不要人情世故——他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不以血緣作為和人親近的紐帶，宗族、世俗，人在土地上新建的那套規矩，他漸漸都不在乎了。
我想起大家最熟悉的那篇作品，《桃花源記》。
對漁人來說，桃花源像一扇帶著層層密碼鎖的門，很難被發現，也很難走進去，山有小口，初極狹，才通人。
你唯一能做的是，舍船。
“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作家蔣勳分享過這樣一個故事：
“我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他一定要住在便利店樓上，因為便利店裡什麼都有，不然就沒有安全感。
人和物質的關係也很有趣，人有依賴性和依靠性，覺得沒有某個東西就不行。大地震來的時候，人們發現原來還是可以過很簡單的生活的。有時候災難是一種提醒，發現很多東西都不是必需的。
就像伊朗導演阿巴斯的電影《生生長流》，伊朗大地震以後，人可以那麼樸素、簡單地活著，而且是有信仰地活著。這些例子會警醒我們：你對物質的依賴到了什麼程度？”
不止物質，任何東西都有可能成為那條困住你的“船”。俸祿是船，方便的生活是船，預設的成功敘事是船。坐在船上的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離了船不能活。
它們承載你，也阻攔你，去到“若有光”的小口。
你只有“舍船”，才能過上一種“豁然開朗”的生活。
六
“舍船”之後，陶淵明得到很多。
他得到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別號“五柳先生”。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因為住宅旁種著五棵樹。
他得到想喝酒就喝酒的自由，也得到能送酒上門的鄉親。那批《飲酒》詩的酒，許多來自登門的鄰居，和官場的“大偽斯興”相比，或許這是人和人之間最本真的關係。
他得到小時候嚮往的生活，“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淳樸，單純，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和自然的聲音。
陶淵明也清醒地承擔起所有“舍船”的代價，像黃曉丹老師說的，
“把我們的人生當作一棵植物，然後澆灌它，然後去欣賞它那個既可能繁榮，也可能不那麼繁榮的那個‘草盛豆苗稀’的結果。
陶淵明當然知道我們的未來就是‘零落同草莽’，但是在掉落的一刻到來之前，我們還有時間去種植自己。”
我想起學者葉嘉瑩在分析陶淵明時寫過的話：
“人生可由兩條途徑來實現自身的價值，一種是向外的追求，不僅自己要飛起來，還能教會別人也飛起來；另一種是向內的追求，自知無力帶動別人飛起來，只好保持自己的飛行高度。”
是的，人不一定要過一種建功立業、符合世俗定義的成功的生活，人可以決定自己過上一種怎樣的生活。
在認清生活種種的不可控後，回到土地本身，回到自然本身，回到樸素的生活本身，
你只需要保持自己的飛行高度。
七
最後，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一直很好奇“南山”在哪。
找了半天，發現南山大機率就是廬山。
那把通往南山，通往桃花源的鑰匙，你已經見過了。
編輯：綠豆
責編：王雪琴
部分素材來源：
顧農《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
戴建業《澄明之境 : 陶淵明新論》
戴建業《我的個天》
李長之《陶淵明傳》
錢志熙《陶淵明傳》
龔斌《南山的真意》
蔣勳《蔣勳說文學》
葉嘉瑩《古詩詞課》
紀錄片《千古風流人物第2季》
戴建業：“物我兩忘”陶淵明的境界到底有多高？
歐麗娟：陶淵明擁有多大的勇氣，居然選擇了中年失業
黃曉丹：種豆種成這樣，陶淵明為何還能這麼開心？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