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LV對我說:“你的地攤貨也挺好看!”

本文作者:甘北
首發公眾號:甘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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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為第八章:
2010年夏季  夏年年篇 
(8)爹不疼娘不愛
第二天下午,夏年年抱著作業本下樓找季東,還沒進門就看到許清溪坐在店裡。
她的坐姿筆直,修長白皙的脖頸上隱隱散落著幾縷碎髮,一種自然清爽的美感,令人聯想起童話故事裡挺立於清澈水面的白天鵝。因為許清溪的存在,逼仄繁雜的小賣鋪都散發出不同往昔的清貴氣質。
夏年年本能想要逃。但來不及了,許清溪看見她了。
“年年,你來了,快進來。”許清溪笑著招呼道,雖然這方櫃檯夏年年坐過好些天,但在許清溪跟前,她只是一個外來的客人。
“季東出去買東西了,你坐著等等吧。”許清溪拍了拍身旁的小凳子,示意她一起坐。
夏年年只好硬著頭皮坐下去,她聞到許清溪身上隱隱一陣幽香。
“昨天是你陪季東去選禮物的嗎?謝謝你,我很喜歡。”許清溪很自然地開啟話匣子,常年跟著父母出入社交圈,尋找話題對她而言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季東告訴你的?”
“嗯。”
“是個芭比娃娃,我猜你一定會喜歡,沒有人會不喜歡芭比。”聽許清溪說很喜歡這件禮物,夏年年莫名有些高興,像是忽然得到了師長的誇獎,話也因此多了起來:“我小時候就有一個,還給它做過衣裳。”
許清溪看起來很感興趣:“你還會做衣裳?有機會給我看看你的作品。”
夏年年不好意思地撓頭:“不能說是作品,就是自己瞎做的。”
她知道自己做的那點東西,一定不登大雅之堂,至少在許清溪跟前是拿不出手的。
“怎麼會,我看你的審美很好很別緻呀。”許清溪指向她的衣襬:“把T恤卷邊再紮起來的穿法,我在時尚博主那裡見過,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夏年年身上的T恤,是在蒼蠅小巷花19元買的,鬆鬆垮垮毫無版型。偶爾她會花點心思,將下襬卷邊再從衣服背面紮起來,這樣搭配牛仔褲鬆弛又修身。
是她自己瞎琢磨的一點小技巧,可這會兒被許清溪直接點出來,她只覺得窘迫極了。好比一個富人告訴窮人,你煮的糠真好一樣。糠煮得再好也是糠,而富人是不吃糠的。
她下意識看一眼許清溪身上的衣服,即便再沒有時尚知識,也認得LV兩個字母。
那股擰巴勁馬上來了,她甚至痛恨剛剛出門為什麼要刻意將T恤紮起來!
不紮起來許清溪就不會留意她那件便宜到起球的舊T恤!
十幾歲的小孩藏不住情緒,夏年年的神情即刻冷下來,她垂著頭,指甲蓋在玻璃櫃臺上一遍遍劃過,摩擦出不算刺耳但也絕不動聽的聲響來。
許清溪不知道哪裡又戳中了夏年年,正想另找一個話題,玻璃門便被推開,季東滿頭大汗地從外面回來,聲音比人先進來:“買到了,這玩意還真不好找。”
他將一包東西遞給許清溪,這才留意旁邊多了個人:“年年,你來啦!”
“這是什麼?”夏年年問。
“吉他撥片。”許清溪將撥片遞給夏年年:“你季東哥開學要在迎新晚會上表演,這幾天先排練一下。”
“他還會彈吉他?”夏年年不敢置信地問道。
她在向陽巷住過這些年,從未敢想象這裡的人跟藝術有什麼關聯。
這裡是城市的邊緣地帶,在文明的罅隙裡上演著生存大逃殺,大人們疲於生計日夜奔命,孩童們也因耳濡目染,過早習得生存的實用法則。頭腦頂用的,趁早成為做題家,頭腦不頂用的,會在十幾歲離開家散落北上廣,成為支撐工業巨輪運轉的一顆螺絲釘。
成長於此的季東竟然會彈吉他。
很好,她現在不僅羨慕許清溪,也羨慕季東了。雖然打從一開始,她就是羨慕季東的。他擁有她一生不可能擁有的完整家庭,和父母絕對篤定的無限包容的愛。
“小瞧我了不是,我怎麼就不會吉他?問你清溪姐,去年學校迎新晚會,我可是贏得滿堂彩。”季東慢悠悠的聲調氣韻裡,藏著一絲耐人尋味的調情,即便是新生晚會這樣的公開經歷,在此刻聽來,也像他和許清溪之間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只有他們共享過這段記憶,夏年年只是個道聽途說的旁人。
“是真的呢!”許清溪替季東作證,語氣中自然流露幾分讚賞:“你季東哥的吉他彈得很好,一會讓他彈給你聽。”
“哦。”夏年年漫不經心地應了聲,她忘了下午為什麼會來找季東,是當真為蹭空調,還是哪題作業不會,這些不是理由的理由好像都不重要了,她後悔來這麼一遭了。
“對了,差點忘了。”季東忽然想起點什麼,從牛仔褲口袋裡掏出一盒東西:“給你買的。”
夏年年接過來,是創可貼:“給我買這幹嘛?”
“貼手上,多大個女孩子了,天天啃指甲像什麼樣?”他倚在櫃檯邊,明明在跟夏年年說話,眼角餘光卻有意無意地遞向許清溪。
夏年年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只要向著許清溪,季東身上屬於成年男性的那部分特質,比如佔有慾、炫耀欲、保護欲,就會絕對性地壓倒他平時所展露的天真、孩子氣的一面。
“我不要。”夏年年將盒子推開,沒好氣地道:“我啃我的指甲,又沒啃你的,關你什麼事?”
她討厭季東當著許清溪的面批評她的癖好。
“還挺嘴犟。”季東輕笑一聲,向許清溪使了個眼色,兩個大人決心要逗小孩玩的默契眼色,“我看她這毛病是一輩子改不掉了,小孩子嘛,都有點怪毛病,可以理解。”
許清溪接過他的話:“小孩子好像都喜歡咬手指,我叔家的小孩,你見過的,小良,都十二歲了還喜歡吮手指,大拇指吮得都變形了。”
季東:“那能怎麼辦呢,小孩子又不聽勸,自制力又差,哪能改得過來?”
許清溪:“說得是,我叔嬸什麼辦法都試過了,往手上塗芥末,貼創可貼,還試過塗辣椒油,小良最多堅持三天又發作了。”
季東:“所以說,我們也別白費力氣,反正我看年年頂多也就堅持三天。”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唱起了雙簧,一口一個小孩子,句句扎進夏年年肺管子,她雖知道是激將法,卻扛不住少年人的意氣,不蒸饅頭爭口氣,他們不是說她堅持不了三天嗎,她非要改掉這個習慣給他們瞧瞧。
夏年年板著臉,一聲悶哼,一把奪過創可貼,拿上原先帶來的作業本,一股風似的卷出櫃檯:“誰說我不能堅持,你們別太小瞧人!”
說著嘭一聲推開玻璃門,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沒過幾秒,又一陣風似的旋迴來,從兜裡掏出二十塊錢拍櫃檯上,惡聲惡氣向著季東:“買十包泡麵。”
季東正歪在櫃檯邊跟許清溪說著話,被這陣兇巴巴的氣勢打斷,卻也沒惱,只笑眯眯地打趣她:“小孩子家家的,吃這麼多泡麵,不怕長不高?”
夏年年一邊走去貨架拿面,一邊回覆道:“要你管!”
季東:“又是這句,這是你的口頭禪嗎?”
夏年年:“要你管!”
季東:“要不乾脆列印了貼頭頂,省得一遍遍說了。”
夏年年挑好泡麵,一臉不忿走到櫃檯前,正巧瞥見季東跟許清溪勾著手指,沒好氣地嘟囔道:“真有意思,早幾天還冷戰,現在又如膠似漆。”
季東噗嗤一聲笑出來:“你這小孩陰陽怪氣的!我倒要看看,你以後談戀愛不這樣?”
“呸,我才不談戀愛呢。”夏年年擠進櫃檯,自己掃碼出庫,扯了個塑膠袋將泡麵裝好,“走了,你們繼續談吧。”
季東扭頭向她的背影喊道:“說真的,小孩,泡麵吃多了不好。”
“要你管!”門外飄進來一個聲音。
目睹這一幕的許清溪沒忍住笑了:“年年這脾氣是真倔。”
季東側過頭往門口張望,確認夏年年真走了,才長長嘆了口氣:“她挺不容易,爹不疼娘不愛的,估計都沒人教過她好好說話。”
許清溪跟著嘆了口氣,兩人很快把話題轉移到吉他上。
S大每年都有迎新晚會,去年季東作為新生代表上臺表演贏得了滿堂喝彩,今年系裡早指定他表演節目,趁著這會兒得空,碰巧許清溪也在,想預先排練一下。
於是那幾天裡,季東時常抱著一把吉他坐在櫃檯邊彈唱。選中的曲目是陳奕迅的《葡萄成熟時》,“但見旁人談情何引誘,問到何時葡萄先熟透,你要靜候,再靜候,就算失收始終要守”,舊樓房的隔音不好,吉他聲斷斷續續穿透樓板,傳到夏年年耳朵裡。
她一次也沒有下樓。
儘管季東的彈奏吸引了一批又一批街坊,夏年年始終沒有下樓去看。
她現在不想見季東,更不想見許清溪。她的十個指頭貼滿了創可貼,在接連不斷吃泡麵的日子裡,一個敏感尖銳的小姑娘悄悄改掉啃手指的毛病。
夏日炎炎,頭頂吊扇吹來令人昏沉想睡的熱風,她就坐在吱呀呀作響的舊吊扇下,像一個季節吞沒另一個季節,一年吞沒另一年一樣,悄無聲息地吞沒著命運為她定製的引誘與失收。
“你要靜候,再靜候,就算失收始終要守”。
很多年後,夏年年獨自漫步米蘭街頭,偶然聽見華裔男子抱著吉他演奏這首曲目,霎時間熱淚盈眶,猶如子彈正中眉心——原來命運的箴言早在冥冥之中寫就,就像一個人註定要失去青春一樣,早從一開始,她便註定要失去青春期摯愛過的人。
她終於等到葡萄成熟時,只是這條通向葡萄成熟的路,走得過於辛苦,代價過於巨大,以至於站在甸滿枝頭的豐收園林中,心裡惦念的,全是當初長滿枯枝荒蠻生長的年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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