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背後,那個想要話語權的女人

《我的阿勒泰》播出的週期很短,但長尾效應明顯。這部改編自李娟同名散文集的8集迷你劇開映後,豆瓣評分從8.5分上漲至8.8分,成為目前為止今年評分最高的國產影視劇,甚至帶動旅行平臺上阿勒泰的搜尋熱度飆升了幾倍。
有人著迷於片中治癒的自然美景,有人沉浸於李文秀、巴太的純愛繫戀情,有人喜歡裡面的喜劇表達,欣賞張鳳俠灑脫豁達的人生態度,也有人爭論劇集與原著的異同,探討片子在「養眼」的風光之下,或隱或現的女性主義表達。比如第一集裡,李文秀在離開烏魯木齊前,扶正了走廊上傾斜的弗吉尼亞·伍爾芙畫像。又比如丈夫酗酒凍死在路邊的哈薩克女人託肯,從始至終都在要求家中的男人給她買一塊搓衣板,卻總是被忽略、遺忘、不以為然。
劇集收官後不久,我們在北京的一間茶室見到了本片的導演滕叢叢。她獨自前來,沒有揹包,用一個簡單的黑色一字夾把碎髮夾在耳後。《我的阿勒泰》是這位85後女導演的第二部長片導演作品。2019年她的首部電影《送我上青雲》就被貼上了「女性主義」的標籤,但她自己卻說,現在回頭看,「我覺得那個時候我是有點『厭女』的」。到了拍《我的阿勒泰》,她才找到更鬆弛、自由的表達,不再以強硬、冷漠、掩飾自己對情感的渴望來偽裝強大,轉而相信,「真正的勇敢不是把自己包裝得有多強,而是你願意直面自己,直面你的生活,直面你周邊的社會,這才是真正的勇士」。
她說,《送我上青雲》裡的女主角「盛男」,還在渴望證明自己,渴望被認可,渴望被愛。但是在《我的阿勒泰》裡,「張鳳俠」、「李文秀」已經不需要跟任何人證明自己,想愛就愛,不愛拉倒。
是什麼帶來了這樣的成長與轉變?我們與滕叢叢導演聊起《我的阿勒泰》的創作經歷。「盛男」身上有她曾經的影子。真正放下他人目光捆綁的「張鳳俠」,則是她現在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滕叢叢毫不諱言,「做導演,就是想要話語權」。她在創作裡尋求表達與自由。和原著作者李娟一樣,她的作品裡也迸射出女性極具個性、生命力的表達慾望。
文|王媛
編輯|魚鷹
圖|(除特殊標註外)受訪者提供

1

在我剛畢業進入社會的那幾年,我不是一個很平和、很穩定的人。那時候我和很多從小地方來到大城市拼搏的人一樣,有很多心裡的焦慮,同時對世界有很多看法和意見,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也有很多渴望。其實是處於一個迷茫,又憤怒的,那種年輕人的狀態裡,可以說是一個「憤青」。
當時我有兩個睡前讀物,一個是《源氏物語》,另一個就是李娟的書。它們放在我的床頭,到了晚上,我可以隨便翻開其中一章,不用管它前後的邏輯,讀個一兩章,它會帶給我一種安寧感。它讓我的生活不再只是北京的某條街道上租住的四五十平米一居室,那麼狹小的空間。它讓我拓展出去,看到了草原、沙漠、戈壁,看到了天地之間只有一個人在騎摩托。時間沒有那麼重要,任何外部對她的評價和關注也沒有那麼重要。
這種安寧感是我最初想要展現的。《送我上青雲》拍完之後,收到片酬,我立馬就買了《我的阿勒泰》的版權。當時我的片酬也沒有多少,我就給李娟老師試探性地發郵件,說我現在只有這麼多錢,你看行嗎?她也沒有任何套路,很誠懇地跟我交流,很簡單的幾句話就把這事定下來了。她說,很多人來問過她版權,但是她覺得,我能做成。
剛買下版權的時候,我也沒有覺得立刻就要啟動這個專案,我是一個有點拖延症的人。但之後很快疫情就開始了,突然之間,去公園遛彎都成了很奢侈的事。你每天在家裡頭想的,不過就是怎麼下樓,怎麼去超市買東西。在那個時候,我反而開始特別想把拍《我的阿勒泰》付諸實踐,一方面是你渴望去見到大自然,去見到自由,另一方面,你更理解了那種「只關心糧食和蔬菜」的狀態。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李娟寫過一個凍蘿蔔的故事。因為阿勒泰冬天沒有蔬菜,要在入冬之前自己挖地窖儲存,有一年那個地窖是她繼父挖的,挖完之後繼父就中風住院了,也說不了話。這一個冬天,李娟就一直在找菜到底埋在哪兒,也一直沒能吃上這個蘿蔔和黃瓜,每天只能吃小賣部的粉條和辣椒醬充飢。一直等到春天來了,雪化了,她終於找到了那個地窖,但是蘿蔔已經全都腐爛了。讀完這些,你再在城市裡走,看到那些激起人更多欲望的東西,無論是買包買鞋還是買房買車,它都會變得有點可笑。其實生活裡你要的不過是那一顆蘿蔔和那一棵白菜,有了它,你就可以度過整個冬天。
在平時,生活在城市裡的人,誰會關心一顆蘿蔔,一棵白菜。但在疫情期間這些原本不起眼的東西都成了非常緊俏的物資,你每天干的事情變成是和李娟書裡一樣的事情,到處在找蘿蔔白菜、大米糧油。你發現你一下子特別理解李娟書裡那種,迴歸到人的生活本質的東西。
這時候我面臨一個選擇:把它做成一部電影還是劇集。做成電影的話,要麼它就是一個非常小眾的文藝片,要麼它就要改編成一個有非常強劇情衝突的商業片,不管哪種,都不見得那麼合適。我想如果要在文藝和商業當中取一箇中間值,做成劇集可能更穩妥。因為劇集不是那麼依賴電影院,風險不像電影那麼高,而且那種涓涓細流的講述方式,我想放在劇集裡,時長可能是更合適的。
畢竟對於大多數觀眾來講,阿勒泰的遊牧生活是另一種文化,你還需要將很多的文化背景介紹給觀眾。比如哈薩克牧民為什麼一定要轉場,你要隨著故事進入這個民族的生活方式,這個講述的過程肯定會稍微長一點。我們當時想的是做6集,300分鐘的時長,那麼我們可以把這種文化,以及這個村子裡的一個個人給展現出來。
散文和劇集的敘事規律是完全不一樣的。散文可以用一整篇來描述一棵樹,但劇集需要找到故事片的敘述方法,一定要有衝突,有人物,而且有群像。就算把書裡面所有帶劇情的地方摘出來,也沒有多少。李娟老師也不太希望我們劇集對她生活、或者書裡真實的原型造成很多困擾和影響。我們特別尊重這一點。現在劇裡的人物,所有人的名字都改過了,我們不希望我們的角色能對標到書裡某個真實存在的人。
所以我們不會想著怎麼樣去還原書裡的人物形象,包括裡面的「我」和「媽媽」,我也不會去打擾李娟老師問她:「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你想著怎麼樣去還原的話,它無形之中就是你創作的一個枷鎖。我把書看完,有一個大體的方向之後,我就把書拋開了。原著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個非常優質的基底,你可以去把握這個核心,這是一個落腳點。在這個落腳點的基礎上,我們想自己去做一些有意思的東西出來。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2

2020年和2021年,我們兩次到阿勒泰地區去採風。到一個地方逮著一個人就聊,人家有婚禮我們就參加,有葬禮我們也想參加,只是人家不讓我們參加。好在哈薩克人很熱情,基本上認識一個人,就可以認識一群人。
我的一個製片人朋友給我介紹了一箇中央民族大學的哈薩克族男孩。我大概跟他說了我的路線,每個縣可能都會去,他基本上每個縣都安排了一個接待我的朋友。就算是這麼野路子介紹過去的,他們也會很熱情地招待。如果你去過阿勒泰,你會發現你去任何一個鄉,路口都會立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這個鄉的各種介紹,多大面積,有什麼河流,主要的負責人,比如書記和鄉長,都會在牌子上留下電話號碼。我們到一個地方,如果摸不著頭腦,就打牌子上的電話,你會發現你打過去一定會有人接,而且半個小時之內一定有人給你解決。這導致當地的幹部都非常忙,一天到晚腳不沾地。
我們就是這麼認識的巴太。我們到富蘊縣,本來想找當地的書記,因為我們要堪景,要找這樣那樣的地方。書記太忙了,他就說,這樣,我把巴太給你們找來,巴太什麼地方都知道。
巴太是他的司機,他真的什麼都知道,我們去任何一個地方的地名他都能給你說上來。如果那個地方沒有地名,他會告訴你,你就說是哪裡和哪裡的交界處的路口,你這麼說當地人就都知道。我說稍等稍等,開啟手機錄音,趕緊把這個地名錄下來。巴太開車太虎了,有些地方我們的司機不敢開,巴太直接給你衝上去,然後給你衝下來,坐他開的車非常爽。
有一天我們和巴太約好,明天9點見,不要遲到,他說沒問題。到了轉天下午1點,我們都找不到巴太,打電話也不接,急死了。我們就透過書記問到巴太家的地址,到他家去一看,他正在家裡砌屋頂。他說,沒有人找我啊,我還說呢你們怎麼不打電話給我,我等在這裡砌了一上午的屋頂。我說,我給你充100塊錢吧,你手機停機了。
後來巴太就成為我們男主人公的其中一個原型。他的性格太可愛了,你看上去他活得很糙,但他身上又有一種孩子氣。而且他很能幹,也很有智慧。我們這幫外地人在阿勒泰那麼天高地闊的地方,因為有了巴太在,就有了一種安全感。這種性格,包括他的名字,我們就放在了劇裡面的「巴太」身上,那種成年人的很可愛的孩子氣。
「巴太」的另一個原型是我們在特克斯八卦小城遇到的獸醫,他就是我們那個中央民族大學的朋友介紹的。這個獸醫朋友,夏秋季節在縣城給領導當司機,冬春就回到自己在伊犁的配種中心。我們去了那個配種中心,其實很簡陋,但是桌上會放一個顯微鏡,還有一個地方放了很多化學藥水,看起來還有一定的技術含量。
這位獸醫也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給我們講他的故事,如何到青島去上學,如何追到他老婆,他如何愛他的馬,如何跟馬相處。他還介紹了馬的心理學,說這個是很重要的,你要和馬去建立聯絡——他真的很愛他的馬。同時他也比較瞭解跟漢人相處的方式,熱情的同時又很有分寸感,是一個既有學識又溫柔的人。他的文化背景也是劇裡巴太的背景一個很重要的來源。因為巴太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聯絡和紐帶,一定是兩方面的文化都可以理解和兼顧的。
獸醫最喜歡的一匹馬叫「黑棒」,我們劇本里巴太的馬也一直叫黑棒。但是後來我們籌備拍攝的時候,沒能選到一匹會起揚的黑馬。那裡有一匹母馬,是一匹賽馬,特別溫順,特別漂亮,又會起揚,4只蹄子是白色的,比我想象中的黑棒還要美,我們就選中了這匹馬,給她在劇中重新起了一個名字:「踏雪」。
於適扮演的「巴太」,和他最愛的馬「踏雪」。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跟這位溫柔的獸醫相比,我們在當地遇到的絕大多數哈薩克族朋友,熱情起來,那真的是盛情難卻,你要拒絕他們是很為難的。比如我問他們跟馬的故事,他們就自然地認為我很喜歡馬,會帶很多馬過來讓我騎。我也不是說不想騎,只是我要趕行程,比如天黑之前我要到下一個縣城去住宿。就這個推搡的過程當中,如果你拒絕他,他真的會非常傷心。我都上了車了,在路上了,我還需要打一個小時的電話來疏解一下他失落的情緒。他也沒有別的意思,他就覺得:我是不是做得不夠好,你是不是有什麼不滿意的,你為什麼不騎我的馬,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們在採風過程中遇見的這些哈薩克族年輕人,很多普通話說得都很好。因為牧區的學校很少,他們從小在縣城上學,暑假才回到牧場看爺爺奶奶,對於他們來說更習慣的生活方式肯定是城裡的生活。但你問老年人的話,他們還是更喜歡在牧場上生活。你會意識到,這種代際的差異和遊牧文化的消亡是不可避免的。一個簡單的例子就是劇裡提到的手工黑藥皂,現在誰還會費那麼老勁去搓手工皂?城市裡的農貿市場香皂一買有好多。這種變化非常鮮明地擺在我們面前,也變成我們劇裡的一個主題。
現在想要在當地還原劇中2000年左右的樣貌已經很難了。我們原本想在富蘊縣拍,但到了當地之後發現富蘊縣現在建設得太好了,已經不是20年前的那種質感。後來李娟推薦我再往邊境上走一走,可能在那邊還能找到過去的那些東西。但是又不能太偏僻,這個地方如果電力不穩,對我們拍攝來說是很可怕的。最後我們選定了哈巴河。那裡的地貌、植被非常多樣,有沙漠、有雪山、有河流、有樺林、有戈壁,在取景上給了我們很多選擇。
劇中那棵掛著馬頭的大樹,是滕叢叢採風時真實所見,瞭解當地的典故後,她把它寫進了劇本。
我們到很多當地人的家裡,看他們的傢俱佈置,看他們從前拍的照片。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他們明明家裡出門就是草原,卻要去到縣城的照相館,在背後拉一個草原的幕簾這樣拍照。後來劇裡巴太家掛的照片我也特意做成了這種P圖的感覺,這是有生活質感的小細節。我們還去了天山電影製片廠,要了一堆影像和照片資料,交給美術組去還原。包括婚禮的舞會,我們也去當地的婚禮上看,都是什麼人來,氈房裡頭新娘是在哪兒化妝,在哪兒戴帽子,帽子是什麼樣的;如果說她們家只是小康家庭的話,她的東西很有可能是在縣城上租的。
這所有的細節都要規劃好。看上去它好像只是我們片子裡的一個背景,但這個背景極其重要。對於一個不是那麼強敘事的劇集,所有的細節就是要真實,要讓大家相信。不管做什麼,你肯定要符合當地的民族文化和生活狀態。

3

像前面提到的,我寫巴太,有非常明確的男性原型參考。因為我不是男性,要寫一個我眼中的男性,又不能讓他失真,所以我會找一些參考或者具體的例子來把這個人物做出來,前因後果都要想清楚。但是寫李文秀和張鳳俠,對我來講是比較容易的,我不需要去考慮很多。
她們不是來自一兩個角色的參考,而是有可能是我生活當中某個大姑、大姨、姐姐、同事、朋友,身上的一些特性,這樣的素材對於我來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而且因為我本身就是女性,我本人就對這個世界有很多看法,都很想找個地方,以角色之口傾吐出來,所以寫女性角色的時候,我的創作慾望是很茂盛的。寫她們的行動或臺詞很順手,手到拈來。
張鳳俠,是我理想中的一個女性。如果我媽能像她那樣,我都不知道開心成什麼樣。如果我能活成她那樣,我也覺得非常爽。張鳳俠在那個村子環境裡遊刃有餘,那源自她本身的一種自洽。她並不真的聽得懂哈薩克語,但是她看你就能明白你想幹啥。她說一點哈薩克語,說得也亂七八糟,但她無所謂。
她的心非常大,不屑於在乎這個世界上任何人對她的看法,哪怕是她女兒。我覺得這一點就讓我很喜歡。我理想中的女性,並不是說位高權重,功成名就,或者嫁入豪門,我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多的壓力可能是別人的期待帶來的。即使我這樣說,我也並不能夠真正地放下很多這種現實的捆綁,但我覺得張鳳俠是一個真正放下這種捆綁的人。
寫了兩集劇本之後,我拿給司令(馬伊琍)看,她看完很喜歡。我當時心裡就放下了一個重擔,因為在我們最初定演員時,如果能有一個像司令這樣中生代的實力演員出現在我們片子裡,起碼我們在市場上就有了一定被看見的可能性。我很喜歡司令,她有一點方方的下巴,不是很尖的那種,我會覺得她真的很英氣,很帥氣。而且她作為一個女演員,平時也不減肥,該吃吃,該喝喝,天天發朋友圈都是蔥油餅什麼的,一點容貌焦慮都沒有。她讓你覺得這個女人的生活就跟張鳳俠是一樣的,我不care。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司令是腦子非常好的演員,非常聰明。在表演裡她能演出非常微妙的小細節。比如她給房東房租的時候,非常微妙地試探一下的神態;還有當託肯說「男人女人之間的那個」,你看到司令前後兩個鏡頭的表演,你就知道她是吃透了這個角色的。她能表現出來張鳳俠這個人,第一很狡黠,第二她確實是個有愛的女人。
司令來片場的第一天,學騎馬,她首先問如果馬驚了怎麼辦,她先學了一句哈薩克語,是讓馬安定下來的一句話。教練說這個時候你不能讓馬停下來,也不能大聲吼它,你得拉著馬的韁繩讓它轉圈,原地轉幾圈,它自己會停下來。
後來我們有一次拍攝一個遠景,所有的工作人員遠遠地躲在一個山頭上,距離演員估計有十分鐘的路程。當時司令騎著馬,旁邊是駱駝揹著大包的傢俱。突然那個傢俱從駱駝身上掉下去,馬一下受驚了,當時我在監視器前面看,真的嚇出雞叫,因為根本來不及趕過去。然後我就看到司令用之前教練教給她的方法轉著馬,自己把馬給安撫下來了。這是一個之前從來沒有怎麼騎過馬的漢族女人啊。我後來說你怎麼這麼有危機意識,太聰明瞭。
李文秀是一個生活的觀察者。她是一個紀實散文的作者,而且我希望她能有一點點人類學的精神。她會用心地去觀察這個民族,他們的語言,他們行事的風格,他們生活當中的一點不一樣的差異在哪裡。我理解的李娟也是一個有人類學視野的人,她的散文和那些人類學家的手札本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有的人不是用理論來講這些事情,她用的是情感和細節,和她對人的描繪。
李文秀這個角色非常內斂和內秀,周依然在表現文秀對這個世界的觀察時有非常多細微的表情,但是又很準確,我覺得她是新生代演員裡面非常有潛力的。有的人會覺得文秀很笨拙,文秀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在摸索和試探的時候,有一些小小的失誤,我覺得都是很正常的。她上班時,打破杯子也好,手腳不利落也好,並不是愚蠢,只是她不適合。我自己在寫劇本的時候,如果一直在想我故事裡的人,我出門真的會摔跤,因為你的心思不在那兒,這是很正常的。
一個人在某一方面表現出來的笨拙,不能覆蓋這個人的一生或她的全部。她如果是一個天生特別適合搞文學創作的人,她可能就不太適合上班。別人都出去打工了,她也跟著大家一起去打工,去了才發現自己不合適,她又決定進入夏牧場去做一個全職的寫作者。她也在摸索什麼是屬於我這個人的成長方向,什麼是適合我的工作,這種探索是她必經的。最後她也重新規劃了自己的路線,這本身就是一種成長。
我更願意我寫出的女性角色,想愛就去愛。我不覺得每一段感情一定要別人特別愛她,付出得比她更多,才是一份很好的經歷。現在有很多對所謂女性強大的描寫,是把她描述成滅七情斷六慾,有談戀愛的時間不如去掙個錢;或者把每次戀愛當成一種一次性的豔遇。我也不認為這種狀態下她們真的開心,就像「渣男」本身我也不覺得他們開心。人類對情感的渴求是發自內心的,可能目前女性的渴望還會比男性多一點,男性可能更渴望去征服世界,但這不意味著對感情的渴望就低人一等。當然每個女人都有自由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如果你就是想做一個男性化的女性這很好;但如果你不是,你只是為了表現自己強大,或者是因為討厭「女性特徵」,不想被歸為「女性」,從而把自己變成了「名譽男性」,那才是對女性的蔑視。
我很希望文秀有一個全情投入的愛情,張鳳俠也有一個全情投入的愛情,不管結局怎麼樣,只要你願意,你去釋放了,在其中感受到愛情的美妙了,那就值了。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4

從《送我上青雲》到《我的阿勒泰》,我在創作角色時有很大的變化,雖然《送我上青雲》當中女性議題的地位要比《我的阿勒泰》高,但現在返回頭看林盛男這個角色,我覺得那個時候我是有點「厭女」的。
你看盛男那個角色,她厭惡自己的媽媽,她很強硬,她是一個把自己打扮得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在那裡面我寫出來的所有的愛情都是傷害,沒有什麼「真情」這回事。當時我對愛情應該也有羞恥心,我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渴望愛情,我覺得這是弱者的表現。在這幾年裡,從自己的人生經歷也好,或者讀書學習也好,我能夠明白當初我所否定的很多東西,其實是我內心不願去面對的。
我年輕的時候就像盛男那樣,超級渴望證明自己。因為你很努力,你也不笨,你就會陷入一個自我證明的怪圈。那個可能是我自己活不明白的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我的憤怒也來源於此。我出生在山東,你聽過那個地域笑話嗎?「飛機飛過山東上空,請正在用餐的女乘客收起小桌板」——因為「山東女人不能上桌吃飯」。你可以想象這樣一個成長環境。如果它對一個女孩子的要求是單一的方向也還好,我可能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傳統的女性,但又不是。
從很小我就明確知道,我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我不會在我的家鄉過一輩子。我記得當時我去考北京電影學院,都是偷偷去考的。因為我從小學美術,家裡覺得女孩就應該去考中央美院,將來做個老師,他們不同意我去學導演。電影學院的考試周期非常長,從初試到複試再到面試,有20多天。我爸在他打過來的電話裡已經是非常憤怒了,想要知道我到底在幹嘛,最後直接到北京來找我。我就告訴他,我根本沒有考任何其他學校,我只考了電影學院。他的反應是,哦,好吧,那我明天跟你去看結果。所以家裡對我是有強權的那一面,也有相對開明的那一面,但你需要非常努力地去爭取他們的認可。
我考導演系,一個是想表達,另一個是想掌控自己的人生。我覺得「導演」這兩個字給了我很大的希望。我那個時候可能不會像現在分析得這麼清楚,那是一種模糊的感覺,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話語權的學科。我想有自己的話語權,不想被別人告訴我我的一生該怎麼做。
我們那一屆導演班是剪輯方向,但我有一個很明確的想法,剪輯從來不在我的職業規劃之中,我不想成為別人的副手,我也不會進影視公司上班。我要做有表達、有話語權的人。它是冒險,也非常困難,但兼具著希望。
但你能在行業裡擁有話語權之前,會經歷很多的不公平對待。有一次我去一個飯局,一個電影公司老闆坐在我旁邊,我跟他說我現在想做的電影專案,他直接給我來了一句,「喝這個湯,補奶」,非常噁心。除了這種,在片場,他們也天然地預設,女性沒有男性聰明,能力差,情緒化,你不能擔大事。
我那個時候只能用魔法打敗魔法,在片場我要表現得比所有男人都理智、冷漠,然後我要表現出我的強權,不然對方真的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和藉口去推諉一件明明特別簡單的事。你就跟他說,要麼幹好,要麼我就開掉你。其實就是用一種權力去壓迫別人,你並不是在做一個有效的溝通,來平等地探討一個問題我們怎麼解決。但是那是社會還沒有明顯進步之前,這樣做可能是唯一的辦法。
但是這幾年我逐漸開始意識到,「因為我優秀,所以我才值得被好好對待」,這個邏輯是非常不公平的。你要證明給誰看呢?我不再渴望這些認可,也就不再糾結於這些事情了。
我這幾年狀態的變化是很大的。我變得平和多了,不太在意外界給我的評價。比如說之前我會行動得特別快,特別怕耽誤別人時間,我想展現出一個非常守時的理性的形象。但現在不會,起晚了就是起晚了。跟人溝通的時候,如果撒嬌有用的話,我也會撒嬌。我之前都是直接懟,不能讓你看到我弱的地方,但我現在不會覺得因為我展示了我的弱點,我就真的是處於弱勢。當然這也是分情況的,如果我明明知道對方心思沒那麼單純,你還是要展現出來你的冷漠和強勢。但比如跟我們的攝影指導,已經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我有的時候就去求他,「求求你再給我一個更好看的鏡頭,你再給我一點想法」,換一種方式去壓榨他(笑)。
困頓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讀書,書籍是文明的階梯,有很多前輩已經走過你的路,我們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去梳理自己的憤怒或者困頓。上野千鶴子的書籍讓我開啟覺醒的大門。我慢慢地會擺正自己的位置,去找真正的真理是什麼,我們的處境是什麼,我們的狀況是什麼。當然也不能說完全理解,但起碼我覺得是一條進步的路。我現在覺得真正的勇敢不是把自己包裝得有多強,而是你願意直面自己,直面你的生活,直面你周邊的社會,這才是真正的勇士。
所以盛男還在渴望證明自己,渴望被認可,渴望被愛。但是在《我的阿勒泰》裡,她們不需要跟任何人證明自己,想愛就愛,不愛拉倒。

5

這次拍《我的阿勒泰》,跟之前相比,我更放鬆了。我的所有主創都是自己選的,攝影、美術、造型師、製片人,我覺得我們是一個平等溝通的狀態,需要做什麼,如何去解決,會產生哪些問題,大家分頭去行動,沒有說誰非要聽誰的,誰要尊敬誰這種東西。在這樣的環境當中,《我的阿勒泰》裡所有的表達我都是非常舒服的。這件事做完了,我覺得我也更成熟了一點。我願意讓每個人在我們這個組裡,都能覺得被尊重,拍戲拍得很開心,不拍戲他生活得也很開心。
我壓力最大的就是澡堂的那場戲。我們請葉爾波利老師寫了一首歌,請當地合唱團的姐姐們來表演,她們學歌太快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把這首歌學完,而且誰唱什麼詞,誰唱什麼聲部直接排好了。但是對於她們這些哈薩克族的女性來說,要拍洗澡的戲份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情。包括我們的幾位主演,之前也沒有在戲裡露過背。所以第一,我要考慮我呈現的氣氛是什麼樣的,它不能夠色情;第二,我要保護這些演員們。最後成片一分鐘的戲份,我們拍了整整一天。
我們的工作人員90%都是男性,除了攝影和錄音團隊沒法撤,其他的人全都要撤到澡堂外面。所以非常有經驗的這些執行導演、現場副導演等等全都不在。裡面就只有我和一個剛畢業的女生助理,我們兩個人要指揮全場的排程。我們一條拍完喊了咔,攝影機鏡頭立馬扣低,然後所有的男生朝向牆壁,我和女助理兩個人就給全場十幾位演員遞毛巾、準備換裝和重新加熱水之類的。等到全部準備好了,大家都下水了,沒有任何的關鍵位置的暴露之後,攝像師們再轉回來,重新把機器架好,我們再去調整鏡頭。
整個過程需要照顧的情況很多,你需要保護好每一個人,我們的人手又很少,就真的也很焦躁。其實這場戲它不拍也沒關係,也不影響主情節的敘事。但是你潛意識裡對它有一個非常深的想表達的慾望。我覺得跟觀眾感受到的是一樣的。
我小時候也是去澡堂的,那個過程就跟李娟書裡的描寫一樣,有洗衣服的、搓澡的、打小孩的、唱歌的,啥樣的都有,就很開心,很生動。我想復原自己小時候的場景。後來讀三毛寫大家在撒哈拉沙漠,洗澡時用石頭刮泥,我也一直印象很深刻。所以這也不是用理智反推出來說觀眾會喜歡我才拍,它完全是你內心對於這個場景,天然的表達欲。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展現真實的女性就是一種表達。其實電影從1905年誕生以來,100多年裡,銀幕上也不見得有特別多真實鮮活的女性形象。尤其是普通的、普世的女性。像類似武則天那種位高權重的,或者紅顏禍水的,也不在這個行列裡,因為它更多是一種歷史的想象。在我看來,這些普通女人身上具有形形色色的特質,不需要各種標籤去展示她們。
澡堂那場戲裡,這些老的少的美的醜的女性,她們內心都閃著光芒。奶奶像少女一樣搖著撥浪鼓,她那一刻極美無比,因為她有一個自己內心最本質、最想追求的東西,那個在她沒有成為妻子、媽媽、奶奶之前,屬於她自己的撥浪鼓。
在《我的阿勒泰》裡,我還有一個小小的實驗和嘗試:我有想表達的東西,但我希望這個東西不是直接潑給觀眾的。這也是我在做完《送我上青雲》之後的反思,當時它的票房、受眾有一定限制,我在想是為什麼。你把一個表達,一種苦難,直接潑給觀眾,大家不見得會接受,大多數人都是趨樂避苦的。但我們可以給它加一層糖皮兒。用糖皮兒去包裹裡面想表達的東西。
如果你在裡面看到的是甜甜的愛情,看到的是張鳳俠鬧出的笑話,這很好。但是如果有的人能看到我們裡面想要完成的女性表達,能看到我們想要講的遊牧文化和現代文明的衝突,那也很好。你可以只喜歡裡面愛情的部分,喜劇的部分,或者美好治癒的風景,但是如果你喜歡上了這個片子,你回去再二刷三刷,肯定能感受到作者想要表達的一些女性關懷。你會被託肯的故事吸引,會去關心你家裡的女性是不是也深陷在一個「搓衣板」的危機之中,我們的家庭關係有沒有彼此平視,有沒有忽視。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作為一個創作者和表達者,如果能用自己的能力去影響一下大家,是特別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我們中國的影視劇集裡真正鮮活、有性格的女性形象,還遠遠不到寫不出新意的程度。但我去很多電影公司聊專案的時候,他們卻特別怕觸及女性主義的話題,因為害怕稍有不慎就會被各種聲音攻擊。你知道這種不夠客觀和公平的聲音太多的話,是真的會讓女性表達受到一種束縛。我覺得現在,任何一種女性表達的聲音出來,先讓她聲勢壯大是最重要的。哪怕我們對女性主義有不同的見解,我們也要彼此讓這種聲音去壯大。
我的下一部作品會是一個商業愛情片,裡面包含懸疑、欺騙的元素。但它也不會像聽起來這麼的大眾化。從頭到尾,取悅市場都不是我第一要做的事情,我做創作的目的就是自我表達。但是拍一個片子是要團隊合作的,它不像畫畫或者作曲那樣一個人就幹了,拍片子不僅花你一個人的時間,還要花團隊很多人的時間,還會有很大的開銷。所以我現在願意在自我表達的外面裹一層商業糖皮兒,如果能讓廣大觀眾開心地看完電影,能得到一些觸動當然最好,如果接受不到我的表達,他們只是收穫了開心,我也很高興。

圖源電視劇《我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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