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事,一世如詩|致敬我們永遠的葉嘉瑩老師

今天是農曆六月初一,是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教育家、詩人葉嘉瑩誕辰一百零一週年紀念日。
葉嘉瑩老師的一生,是為詩詞的一生。從1945年起,葉老師以一方講臺傳授浩瀚的中國古典詩詞。先後在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臺灣輔仁大學等校兼職教授詩詞曲。幾經輾轉,1979年回到祖國,成為當時南開大學最受歡迎的古典文學教師。七十多年來桃李滿天下,很多她的學生早已是享譽海內外的專家學者。
葉嘉瑩先生肖像
2018年,拍攝於天津
葉嘉瑩老師一生最重要的寄託,就是將她所體會到的中國古典詩詞的生命和美好,盡其所能地傳給下一代。她說:“我一輩子從來沒有追求過名利,我的重點是傳承,所以我花大半的時間在教書,朋友說我是苦行僧加傳道士。但我知道好的東西,如果我沒有傳下去,我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來者。”
葉老師生前曾親自為孩子選編、講解、吟誦218首經典古詩詞,推出《給孩子的古詩詞·講誦版》。在這本書中,她將自己對中華詩詞的拳拳熱愛與豐厚學養,化為字字珠璣的文字和抑揚頓挫的吟誦。在我們的心目當中,葉嘉瑩老師是一個燃燈者、一個詩教發光體,她以自己的一生照亮了整個古典詩詞和中國傳統文化。

詩不遠人話迦陵

葉嘉瑩老師(呂家佐/攝)
我的老師葉嘉瑩先生
張靜(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張靜教授(左)陪伴葉嘉瑩先生(右)參加“葉氏駝庵獎學金”頒獎典禮
葉先生,是一位老師。
葉嘉瑩先生最為看重的,反而是教師這個身份。她曾謙遜地說:“在創作的道路上,我沒有能夠成為一個很好的詩人,在研究的道路上,我也沒能成為一個很好的學者……但是在教學的道路上,雖然我未必是一個很好的教師,但我卻確確實實為教學工作投入了我大部分的生命。”葉嘉瑩先生講詩詞,真正做到了有教無類。她曾說:“我親自體會到了古典詩歌裡邊的美好、高潔的世界,而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進不去,找不到一扇門。我希望能把這一扇門開啟,讓大家能走進去,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裡面來。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勞苦所要做的事情。”
“師弟因緣逾骨肉,書生志意託謳吟。”這是南開大學迦陵學舍的講堂上懸掛著的一副聯語。在葉先生看來,世界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些是後天無法改變的,比如血緣關係;但也有些是後天選擇的,比如師生之間,往往因為有著共同的理想和追尋才會走到一起。前者與生俱來,不取決於個人的意志、思維的選擇。而後者則是理想和志意的一種傳承,更為可貴。
引導我進入詩詞殿堂的人
白先勇(作家)
葉先生講課有一種魅力(Charisma)。她一口北京話,純正而富有教養,唸詩的聲音很迷人。葉先生講詩,身上帶著中國傳統文化裡博大精深的風度和派頭。她講唐詩,我覺得她本人簡直是把那種盛唐的精神帶到課堂上來了。這種有形或無形的氣場和啟發,對學生來說最為重要。
1962年與臺大中文系同學合影
因為時間的限制,我們和葉先生在課後互動很少,不過有幾次印象非常深刻。我讀大三那年辦了《現代文學》雜誌,葉先生看了以後,對我笑著說:“《玉卿嫂》是你寫的,是不是?”我現在還記得,她點頭讚賞我們的樣子。她對現代主義一點也不排斥,像李昂年輕時候寫的《混聲合唱》非常現代,很有卡夫卡的那種味道,葉先生也很賞識。她的視野非常廣博,不只是對傳統詩詞有興趣,對現代文學、西方文學也都很好奇。當年,我們外文系的課,比如《荷馬史詩》《希臘神話》之類,葉先生都會去聽。一個大教授就這樣跟著我們這些學生混在一起去聽西洋文學、西洋神話。
1971年在英國牛津大學
我到今天依稀記得她講《秋興八首》中的長安、曲江、天寶興衰、西風渭水。我經歷過1949年天翻地覆的離亂,對此感同身受。葉先生本人也經過戰亂流離,所以講得特別動人。雖然聽葉先生的課只有短短一年時間,但那一年的詩教卻對我影響深遠。
中國文化的一潺清溪
鄭培凱(文化史學者)
葉老師平時打扮得很優雅,每次上課時的儀容也很漂亮,整個人的氣質是比較女性化的,有大家閨秀的貴氣。可我還記得,大四那年聽她講杜甫詩,講到杜甫所經歷的那些顛沛流離與各種不幸,她解詩的口氣帶有沉重的滄桑,好像她自己就變成了杜甫一樣。
葉嘉瑩老師
她自己遭遇過時代動盪、家庭不幸,而這些她在教書時從沒有讓我們做學生的察覺到。她在課上談笑風生,大家都聽得好高興,下了課也不想走,直到下堂課的人擠進來把我們趕出去。即便是後來女兒女婿意外離世,她那時跟我們相處,還照樣和我們談詩論詞,好像回到當年我們的學生時代。那時候我就覺得,葉老師的人格魅力與精神力量真是非比尋常。她當然沒有再談笑風生,我們能夠感覺到她內心巨大的痛苦,可她還是跟我們一樣交談,還是繼續做之前在做的學問。她把這些苦難的經歷,統統轉化為理解古人和詩詞的養分。許多人講詩講文學,我聽起來總覺得很空,因為沒有真情實感的投入。葉老師講的時候,我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她不僅投入感情,還分析得很深刻。一般學者只是引經據典,把學問擺給你,她卻能把你整個人跟她講的文化連起來,還告訴你古詩詞能夠提供什麼樣的精神力量。
用詩詞溶解生命的苦痛
劉秉松(UBC亞洲學系中文部教師
我跟葉嘉瑩相識,是因為我先生的關係。我先生辦過一個雜誌,曾經向她約過稿。我與嘉瑩又都在UBC教書,慢慢就熟識起來。我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葉嘉瑩,能遇見她是我的福氣。用“美”這個字來形容她是很蒼白的。她真是太完美了!就是受的苦難太多。比如說婚姻。她的先生很不講理,她自己這麼精彩的一個人,竟然都可以忍下來。我先生有一次講話得罪了趙先生,他就不準葉嘉瑩到我家來。人只要過來,電話立刻追過來,而且講話很不客氣。
葉嘉瑩自己從來不會和別人提起她的委屈。我因為和她關係近,去她家比較多,所以比較瞭解。她心裡有很多苦,但從來不說。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她,聽朋友說,她女兒女婿意外離世,她那麼心痛,但參加完葬禮,回來還照常去工作,見到同事朋友學生,最多眼圈一紅。她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在婚姻上,最多隻有一句“唉呀趙鍾蓀這個人”。有時候我們去接她,會聽見趙先生大聲吼她要去做什麼。合理的她就去做,不合理的她只是不做,沒有一句重話和爭吵。比如我們正聊天,趙先生說“吃飯了”,她馬上就要起身過去,她可以做到這樣。我們旁觀者看著都很生氣。她那種生活,我想現在的女人是沒辦法忍受的。她在學問方面是世界公認的優秀,而她先生卻不拿她當回事,說話都沒有好聲氣。不過,她先生去世以後,我也沒有覺得她有什麼變化。她是一個對苦難看得很開的人。她的喪女之痛,她婚姻中的不幸福,似乎都用學問和詩詞撫平了。
在南開大學辦公室查資料
我覺得她不是不敏感,她對詩詞中那些幽微的情感體會得那麼透徹,怎麼會是不敏感呢?恰恰是古詩詞救了她。古詩詞給予她生命的精華,讓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那麼高的層次。她的苦痛都被詩詞溶解了。有時候我也會去聽她講課。她講詩詞的時候,就好像作者活生生地站在聽眾面前。她是北京人,國語很標準,聲音抑揚頓挫,就像音樂一樣,真是令人著迷。有時候一首很短的詩或詞,她可以講一個鐘頭,她講的並不只是那幾個文字,而是把作者的背景,甚至引發創作的觸動都講了出來。她每次給我們講,我們看到的不只是詩詞本身的意思,而是作者的生命。她也並沒有強化那些坎坷命運的悲哀,她沒有。她總是很平淡地把那麼負面的東西也講出來,讓人體會到其中的美感。這真是一個非常精彩的人,她不單長得美,心靈美,活的姿態更美。
有一次我跟她聊天,我說,葉嘉瑩你覺得真、善、美哪個最重要?然後我們倆一起說,真!我想,我們關係很好就是因為價值觀比較接近,不需要講太多話都能互相瞭解對方的心意。
劉秉松
一股清新的風
陳洪(南開大學講席教授)
我是1978年高考恢復後那一年的第一批研究生,考上了南開大學古典文學專業。那時候大家知識飢渴了十年,所以讀書的風氣很好,校園裡面充滿了生機。當時正好葉先生來南開講課了,那真叫帶來一股清新的風。
葉先生的課堂特別活躍。通常我們大學裡的老師上課是要求先寫成講稿的,講稿得在教研時讓大家討論透過,然後上課時按照講稿來讀,一些很有才華的老師都用這種方式。但葉先生不是,第一她沒有講稿,第二她的方式叫跑野馬,這馬不定跑哪去,跑過平原,又跑過山溝,然後到河谷,最後還能跑回來,這是本事。她的思路非常開闊,記憶力好、聯想力強,這是葉先生講課的第一個特點。另外,我們當時的文學學習有一個固定的模式,當時流行兩個版本的《文學概論》,一個是蔡儀的,一個是以群的,都是五六十年代編寫、受蘇聯影響很深的文藝理論,分析文字都是那一套模式。而葉先生講課,她對文字的分析都是自己的感受,是很鮮活的東西;同時她又能很好地把西方的理論融匯到詩詞的文學批評裡,給我們帶來的那種震動和啟發,真是很不一般。所以她的課堂非常活躍,大家一直在呼應、互動甚至鼓掌。聽過葉先生講課的學生,對此都印象非常深刻。這種盛況一直延續到近幾年,葉先生在南開開講座,都是如此,連講臺前都坐滿了人。
葉先生對詩詞和講課的投入,是誰也比不了的。一般她一開講,都要兩到三個小時。2017年的春天,她在南開有一個講座,一講就到中午12點多了,我一看已經講了兩個多小時,就給她遞條子,希望她休息了,但是她還是繼續講。到了12點半,我說不行了就到這兒吧,但她說,哎不對還有一個話題沒說,又回來繼續講,最後到1點15分才結束。可以說,她的生命和她所講的內容已經融為一體了。

葉嘉瑩老師
*本文節選自《掬水月在手》(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像葉嘉瑩先生那樣,把自己“活成一首詩”》(公號“人民日報評論”,202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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