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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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來自劉旭的《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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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見的初中同學,在QQ上突然出現,管你借五百塊錢。
你的第一反應:肯定是詐騙!
可惜的是,這不是詐騙,是真的初中同學,真的跟你借錢。
你現在是大學生,名牌大學,但你也缺錢。
所以,你借不借?
這篇小說,是來自徵文大賽的投稿,寫的正是數字時代的少年遊。
插座的線不夠長,我沒往床上硬扯。電腦被我擱在宿舍桌上,用迅雷下電影,屏亮了一整宿。QQ在旁邊掛著,再有倆月,我該升到一個太陽了。這天沒有早八的課,我多眯了一個點兒,睡得正黏糊,聽見青蛙叫喚,我尋思是夢,正要翻身睡去,蛙聲連成了串兒,像掉入夏日雨後的池塘。在舍友的嘟囔聲中,我爬下床,撒個晨尿,回來時驀地想起,這是我給三兒單獨設定的提示音。
三兒大名叫魏長天,是我初中同學,確切地說,初三那年的。初中頭兩年,我在青島唸書,由於戶籍不在當地,沒法高考,我爸媽一商量,提前四年送我回了鶴北。鶴北是小興安嶺腳下的林業局,面積不大,盛時不過兩三萬人。人少的好處顯而易見,熟門熟路,我轉學回來並無太多不適應之處,大多數同學都和我打過照面,要麼是兒時玩伴,要麼是我爸前同事家孩子。唯獨三兒不一樣,他外來戶,老傢俱體在東北哪兒不清楚,反正口音有些怪。他當我同桌,上自習課愛跟我嘮嗑,我倆沒少一塊罰站。下了課,他遠離我的視線,常挨熊,不是無緣無故被人懟咕,就是被起外號。有人叫他魏大坑(因為臉上青春痘多,像月球表面),還有人喊他大片魏(他的MP4永遠裝滿了說日文的動作電影)。我只叫他三兒,他說叫三兒特好,說明尊重。
三兒:一鳴,我來北京了,借我五百塊錢行不?這月開支還你。
我:被盜號了?我跟你都小三年沒聯絡了。
三兒:真是我,不信咱倆影片。
對方傳送了一個抖動視窗。
我沒理會,點開他頭像,進他QQ空間翻了翻。最近的一條說說,是“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名言網”,配圖是張自拍。他染一撮紫頭髮,嘟個嘴,右手夾顆煙,像加了個雲霧濾鏡,左手彎兩指,做手槍狀,頂著太陽穴,好似隨時要叩響扳機。沒人評論,有個點讚的,叫“爺!給妞笑個”。我一瞅,是他自己。
我和三兒約在環鐵藝術區的一家餃子館,那兒離他幹保安的美術館不遠。在405路公交上,我回想著和三兒的過往。初三那年,我喜歡上籃球,既看也打。NBA看得不錯,能跟不少人說到一塊,只要講詹姆斯不行,我們很快成為朋友。但我玩得不好,獨,眼裡只有框,隊友不愛和我搭班兒。我不想單崩兒地投籃,於是拽上三兒跟我一塊,他個兒小,到我胳肢窩,一米六二六三那樣。更要命的是他手不利索,兩隻全是六指兒。他防不住我,又扔得不準,我樂意和他同場競技,輸贏掌控自如。他倒是稀罕跟我玩,我有時不解就問他為啥願意受虐。他回答,人生在世,最可貴的是兩件事兒,有愛,有朋友。我說他拿腔捏調裝犢子,說完接著在他頭頂呼風喚雨。除此之外,我與他共同經歷的事情,許多已化為碎片。打撲克喝涼水喝到中毒,在他家看不健康電影被他奶撞見,還有一起玩CF,他衝鋒,我躲在角落苟活到勝利,諸如此類。讓我具體描述,現今已不再現實,我只記得,那年我過得特別幸福。後來,中考結束,我上了離鶴北二十幾分鍾車程的寶泉嶺重點高中,學校專收周邊尖子生,重本率出奇地高,當然,也有花錢進來的,費用名目是擇校費。三兒學習一般化,相當一般,高中沒畢業,就離家打工。起初,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過幾句話。後來,為了虛擲的前途,我很少上QQ。倆人漸漸走遠了。
我先到的,找了個靠窗的座,翻閱選單。選單外包了層塑膠硬殼,磨損得厲害,正面寫的是不同種類的餃子餡兒,背面是炒菜。我環視周圍,想看食客點些什麼,他們以民工為主,穿迷彩服或靛藍色工裝,一樣的是,上面都濺了不少油漆點子。這些人一口啤酒,就一個餃子,吃到最後,盤底溜乾淨,臨走前還往兩升裝的保溫壺裡灌餃子湯。我拿手機拍了張相片,發說說:波洛克的藝術靈感一定來自民間。我加了個“偷笑”表情,還附上定位。等人點讚的工夫,一張稜角分明的國字臉杵在我跟前,也不吱聲。我見他穿了件白T恤,上面用水彩筆寫滿了初中同學的名字。我站起來笑笑,他撂下開線的書包,衝我胸口來了一拳,手勁正經不小。他說,是不把你爹忘乾淨了?我說,那不能,燒成灰兒我都認得你,你骨渣子比旁人多兩塊。他嘴一癟,說,這就是你,別人要這麼說,我指定幹他。我遞給他選單,他擺擺手,說,酸菜的,三鮮的,大拉皮,鍋包肉,能行不?我說,聽你安排。他側半拉身子,向吧檯後的女人眨了眨眼,說,姐,要現包的,速凍的給別人啊,先把酒上了,常溫就行,瞅這樣要下雪了。女人說行,在沾白麵的圍裙上擦擦手,寫了張單子,撕下來,送去後廚。
飯和酒下得極快,主要因為我們不知道介紹基本情況之外,還能談些什麼。為了不陷入尷尬的沉默,我聊起籃球。我說馬刺今年真猛,尤其倫納德。他說,是麼,挺長時間沒看了。他咯咯笑,我吃了口餃子,不小心囫圇個兒嚥了下去。他遞給我顆煙,我說不會。接著他問我,你學的船舶學,是造船的嗎?我說是傳播學,搞新聞。他說,以後能幹啥?我說,當記者,做廣告,萬金油吧,啥都乾點兒,啥也不精。他說,這大學生還謙虛,跟我一比,你前途老光明瞭,光為這個,得再幹一個。我說,杯中酒吧,回去還有事兒。他翻過杯子,示意我容器底部沒有酒液殘留,然後他從書包夾層掏出本書,書是藍白色封皮,拿近一看,《乖,摸摸頭》。他說,我看你說說挺文藝,書店服務員說這個賣得好,送你當禮物。我接過來,說聲謝謝,想了想他借錢的事兒,沒主動提這茬兒。他也不開口。離店後,他站鐵道邊,邀請我一起開閘,我婉拒,說存量不多。他嘖嘖兩聲,晃盪身子,一手褪內褲,一手拍我肩膀,說,文明人,咱得常聯絡,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哥們兒。我說,放心吧。回去的路上,我用QQ問他,這頓飯多少錢,跟你AA。他沒回我。我傳送了一個抖動視窗。他回,抖你爹了個尾巴。那是我們小半年裡唯一的對話。
2015年,我上大二。那學期有門新聞實訓課,老師提的要求是採訪陌生人,出一篇深度稿件作為期末作業。我問師哥如何拿高分,他告訴我,想走捷徑,挑邊緣群體寫,最好有三段起伏:過去這人迷茫失意,現在這人渾渾噩噩,至於未來,這人沒有那東西。沒等他說完,我腦中已浮現出一張符合標準的臉。我給三兒發QQ,先是寒暄幾句,等他回覆,我直搗黃龍。聊至末尾,我問,有啥疑問不?他說,沒有,能幫你,我樂不得的。
我出門時是正午。柏油路面飄起絲絲縷縷的白煙,遠方世界因此變得扭曲。北京的夏天總是這樣,熱得讓人發虛,連樹上的知了也深受其擾,它們不正心叫,跟白領一樣,純是打卡上班。置身其中,我有些發悶,還有些憐惜自己,可一想到高分和獎學金,一切又舒爽了。我倒兩趟公交到草場地,剛下車,就看見站牌下的三兒。他嘴裡叼煙,手中提溜著透明塑膠袋,上面掛了層薄薄的水霧。我指身後的公廁,說,有陰涼地兒,咋不待呢?他遞給我一瓶冰鎮的水和一支“可愛多”,說,怕接不著你,擱這兒能看真亮兒。
他帶我走過村口的檢查站,進了一間小院。正對門的地方,立了個石屏風,正面不知道是哪位書法家題刻的,“小隱於世”。繞過屏風,院盡收眼底,大而亂。靠牆處,種了幾畦菜,在日光撫摸下,小蔥生菜油亮亮的,怪好看。門前伸出個雨棚,兩頭兒釘著洋釘,被拴了根尼龍繩,頂上掛著皺縮的保安服和沒精打采的褲衩。房下堆滿了零散的燕京啤酒空瓶,綠色玻璃後的破棉被上,蹦起一條狗,衝我打旺旺。三兒擋在我頭前兒,說,拴著呢,不用怕,等會兒給他兩根火腿腸就混熟了,狗這玩意兒,老好收買了。也許是朝北的緣故,屋裡不亮堂,像窯洞,裡頭陳設更簡單,只有五張上下鋪,別無他物。三兒招呼我坐下,他給我拿瓜子的工夫,我看看他的鋪位。枕頭中央包了層黑漿,被子縮成一團,放腳的位置,有股濃厚的酸味,直打鼻子。他扒拉開床板上的空衣掛,說,今個兒我輪休,你是想逛,還是想眯一會兒,咋地都行,我給你買了個風扇,還有床新被,都擱那兒呢。我和他說了我的計劃。有課的時候,我回學校,時間富餘,我跟他一塊站崗值班。我讓他該吃吃該睡睡,平常怎麼樣,當著我就怎麼樣。提完要求,我說,你要記住,我不存在。他眼珠骨碌碌轉,說,只能說盡量。
隨後幾周,我和三兒混開了。白班累,上午在門口安檢,水、吃的、打火機,一概不讓人往裡帶。吃過午飯,我們在展廳四處轉悠,來回掃視,碰上亂摸展品的,及時制止。有時候遇見家長不在跟前兒的小孩,三兒提高調門,跟訓親兒子一樣。完事兒,再悄麼聲地躲到角落,聽不同口音的罵人話傳來。三兒說,人活一世,得懂苦中做樂。
他另一個樂子是選妃。美術館每天出入許多打扮漂亮的女孩,看她們與當代藝術合照,三兒眼饞,常拿手機偷拍。輪到夜班,他先和我巡視一圈,確認無異常,做好記錄後,便歪進保安亭。他劃開螢幕,問,你說哪個好?我說,不道。他說,假正經。完後,他從兜裡掏出一寸照片,挨個兒比對,兀自嘟囔,我配她們,白瞎了。即使再秀色可餐,看多了也不免膩煩。三兒後來問我平時咋消遣,我說看電影,他說他也樂看。起先,我們看《星際穿越》《超體》,他說聽不明白洋文,看字幕跟不上溜。後來,我們看《一步之遙》《推拿》,他格外投入,但每隔十來分鐘,強制我暫停一次,問,這段兒說的啥意思?有的我也不知道,我閉口不言,最後,我索性和他看《爸爸去哪兒》《小時代3》,他說這些好,省腦細胞(他“胞”發音不準,聽著是“泡”)。
期末前兩週,我沒找三兒。我覺得素材足夠充分,不必再折騰,他仍舊發QQ給我,說他買了半箱小癟子,那玩意兒醉得快,上狀態,還有紅腸和肘花,讓我有空找他和工友一同享受。我應允下來,心思卻全在作業上,我花十天寫完稿子,查成績時,這科98。我給師哥買了根凌美鋼筆,以示謝意,至於三兒,我剛開始真沒考慮。直到學生會辦活動,電影《我是路人甲》主創進校園,朋友送了我兩張票,舍友放我鴿子,我才想到他。我給三兒發訊息,他請假來了傳媒大學,緊趕慢趕,還是沒看到開頭兒。映後交流會,導演分享起對“橫漂”群體的見解以及融入他們生活後的體悟。三兒沒見過那仗勢,也不聽人說啥,一刻不停地咔嚓咔嚓。走出報告廳,我問他,片兒好看嗎?他嗯了一聲,說,我看你都掉眼淚了。我說,嗯呢,哪兒的邊緣群體都不容易。他說,啥群體?我說,沒事兒,稿子的事兒,謝謝你了。他說,咱倆誰跟誰啊,別擱那兒耗子啃皮球,客(嗑)氣兒。
往後沒多久,我就不怎麼上QQ了,大學同學聯絡都使微信。高中及以前遇上的人,除了江伊寧,都被我夾在歷史的書頁裡,翻篇了。
我時常覺得,高中是張巨大的篩網,無論被過濾物的材質如何,最後都會被打成無數顆粒,或大或小。在我心裡,趙一鳴大,相形之下,我小了許多。
高考結束後,我和趙一鳴住在離學校最遠的旅店,房費每晚八十,是電腦間,有空調,在寶泉嶺,這是最高規格。他在家人面前老實,父母對他很是放心,只要他不違法犯罪,怎麼折騰都可以。我跟他情況不太一樣,我只能跟在北安的爸媽撒謊,說住在朋友家中,等到出了分數再回去。他們便不再過問。
我們習慣性地叫學校所在地“寶屯”,因為那裡除了北山公園,沒有任何可以休閒的地方。白天,我們坐小巴車,去鶴崗時代廣場。做的事情,通常是在比優特超市裡閒晃,有時也在肯德基吃再次上市的嫩牛五方。就那樣,時間很快消磨掉了。但坦誠地說,我的內心非常不安,因為我擔心和一鳴考不到同個地方。當一個人身上揹負太多壓力,吃東西不會香,放開手腳玩,也會成為一種奢望。但那陣子,每晚六點左右,我們還是照樣回到旅店,在電視上看電影,更多的時候,影片是做那事兒用的背景音。時間依舊過得很快。等拿溼巾擦完,我們相擁入眠,睡得很快很香。到了半夜,一鳴不定鬧鐘,自己悄悄地爬起來,把電視開啟,調至最小聲音,然後為我蓋好被,他裹上浴巾,坐在涼凳上看世界盃。他很喜歡阿根廷隊,主要是因為愛梅西。他QQ名叫“小跳蚤”,剛開始我想,這人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呢。跟他好了之後我才知道,梅西最早的外號是這個,可能人家也嫌髒,後來索性不叫了。
學校通知的成績釋出日是6月25號上午9點。那天具體是周幾,我已經忘了,只記得前夜有阿根廷踢奈及利亞,我為數不多陪他一起看的比賽,上半場梅西進了兩個球,趙一鳴特別高興,又不敢叫太大聲,只是不停地砸床和揮舞被角。中場休息時,我們倒是沒有休息。我們做了一次,下半時開場哨吹響,趙一鳴率先完成射門。阿根廷終於反超比分。這回慶祝,他換了種方式,用力吻我。我有些缺氧。同一時間,手機響了。是他好哥們兒打來的,催促他查分數。他坐到電腦桌前,顫著手向小文字框裡輸准考證號。
分數彈了出來,626,省排名60。
“伊寧,這下肯定成了。”
“查查我的唄。”
一陣鍵盤敲擊聲。
“525。”
“這分去北京,是不夠嗆?我不想跟你分開。”
“報志願時候先試試,實在不行就得異地戀了,沒事兒的啊,你把心放肚子裡,我指定不變。”
他抱住我。我又一次窒息。
那年分數線整體不高,縱使如此,我也只能上二本。九月份,我到了哈爾濱的學校報到,上了火車,我給一鳴發簡訊,告訴他我做好準備了。他說他也是,那麼,就旅途愉快吧。說完,他給我發了很多張他和他爸的合影,在天安門前,故宮院裡,頤和園橋上,他寫:以後帶你全來一遍。我答應得很快。我一下子想起,我和他第一次發生關係前,我心裡沒底,我問他會不會疼。他說,應該是有點兒。我又問他,那你能保證一直愛我嗎?會。他說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大一那年,我們如常交往。我和他買了親情卡,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一打就是兩個多小時,等掛掉時,手機燙得能隨時炸掉。說來也怪,睡前回憶聊了些什麼時,具體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來,只是單純地覺得開心,也許有個人記掛著,本身就是種幸福,哪怕他身在遙遠的地方。我們隔四個月見一次面,都是他來看我。我們的第一站總是酒店,去的路上,倆人有種陌生感,牽手,擁抱,好像不是真實發生的。等一起洗過澡,躺在床上互相探索各自的身體,感受到皮膚世界發生新變化時,那種虛幻才慢慢走掉。
轉眼到了大二,我攢了些錢,準備放假去北京找趙一鳴。我學的專業是勞動保障,很是無聊。不過,我愛上課,坐在教室裡玩手機,起碼比在床上待著更踏實。開學沒多久,我開始給人替課,一堂課有二十五塊的收益。等待點名前的那段時間,我也從不閒著。經舍友介紹,我做起淘寶刷單的活兒,小單價格在三五塊,大些的,能賺一頓烤肉拌飯的錢。
我們最終見面的時間比我預計得要早。這得從登入他淘寶賬號說起。
我們互相知道對方密碼,出於信任,兩個人誰也不登。那天刷單,我有急用,臨時上了他的淘寶。我把單子放入回收站,差不多是在同一時間,我發現了很多他刪除的訂單記錄,裡面有檯燈、八音盒、肥皂花等等,收件人是同一個,姓耿,一個女士。當晚,我強壓心火,什麼都沒說,坐臥鋪車去了北京。出站後,我有些轉向,北京比我想象大得多得多。我在旗杆下打聽一圈,揹包走到地鐵視窗,買了張去傳媒大學的票。到了地方,我先去了趟超市,然後才給趙一鳴打電話。
“在宿舍呢麼?”
“在呢,咋的了。”
“下樓唄。”
“是給我點啥外賣了嗎?”
“下去就知道了。”
他穿睡衣,腳踩趿拉板兒,蓬頭亂髮地走出門洞。離老遠,他看出長椅上的人是我,他衝我招手,我本能地想回應,可一想起那些訂單,我又把手緊貼在褲縫上。
他摟住我,“你這個禮物可太好了,我好想你。”
我掙脫,“你是不有事兒瞞我?”
他嘴巴微張:“沒有啊?”
“用我給你提示嗎?”
他像是頓悟,語調馬上轉為哀慼:“聽我解釋,伊寧。”
他帶我去了籃球場背陰的地方,連說帶比劃,講了一個妄圖成為負心漢卻未果的故事。他引用了一句詩,亂花漸欲迷人眼。我聽過。他又補充,之所以喜歡耿女士,並不是因為肉體上的誘惑,而是他單純欣賞那個女生。她是文藝青年,讀書很多,能跟他聊什麼繆的《局外人》。聽完,我覺得那什麼繆寫的可能是我。
我怔了一會兒,眼慢慢失焦,然後啪嗒啪嗒掉淚。他用指肚在我臉上摩挲。
“你要不想好好處,咱可以分。”
一聽這話,他抹開眼淚,給我一再道歉,說他如果再犯,讓我直接甩他耳光,一腳把他踢開,當機立斷。我看他那樣,很不好受,我掏出溼巾,給他擦了擦臉。他啜泣著,嘴裡重複對不起。我輕拍他後背,之後與他緊緊相擁。
後來幾天,他蹺了課,在鼓樓大街的如家訂了房。他學校門口也有一家同名酒店,我問他,為什麼不定在那兒。他支支吾吾,告訴我說城裡方便。我沒再深問了。因為住在北京城裡,感覺確實不錯,一方面,去各個旅遊景點近。再就是,身處城市中心,便不會覺得荒蕪。他兌現了承諾。但凡叫得上名的地方,全帶著我去了,我倆用的學生證,票是半價,拼合在一起,我們是完整的。我和他照了很多張相片,我發了朋友圈,他沒有。他解釋說,他還是想發說說,“QQ上認識咱倆的人多”。
首贊來得很快,使用者名稱是“爺!給妞笑個”。
“這誰啊,名字起得這麼嘚兒。”
“初中同學,小名叫三兒,我倆關係好,也不能算很好,就是沒那麼好。”
“到底好是不好?”
“我不知道。”
上床前,趙一鳴把寫三兒的故事給我看了。我其實沒看明白,但依然誇他寫得不錯。我暗喜,覺得沒準兒哪天他能靠寫字吃上飯,當個作家多好啊。當然,我有私心,那樣的話,我是作家妻子,聽著很有格調。那晚做完愛,他枕在我小肚子上,一連嘆了很多口氣。
“咋地了?”
“我突然有點兒想三兒,我挺對不住他。”
“為啥?”
“我倆好像不對等。”
“啥意思?”
“形容不上來,我把人家利用了,還沒給他好臉兒,他是好人。”
“那找他吃頓飯唄。”
他聽了我的話,第二天叫了三兒。三兒請半天假,跟我們在五道口的一家東北菜館見面。我能看出來,三兒努力地想讓自己顯得利索些。他穿了件海魂衫,胸口上寫著“中國”,緊身牛仔褲讓他的襠看起來很鼓,他踩了雙豆豆鞋,鞋面還拴兩根短鏈。我們點了招牌豆腐、醬大骨、溜肉段、酸菜粉,還要再加菜的時候,老闆說我們吃不了,及時叫停。上了菜,飯桌周圍的氣壓很低,我們仨只是說些不痛不癢的事情。菜吃差不多了,三兒管服務員要了瓶白酒。他讓我倆等他會兒。有點兒話,他得靠它。他兩口喝完扁瓶的牛欄山二鍋頭,酒下肚沒幾分鐘,眼神已飄忽不定。最初,他盯著我的胸,在意識到我發現了這一點後,三兒把視線投向趙一鳴。
“一鳴,我奶沒了,她給我拉扯大的,你知道不?”
“啥前兒的事兒啊?”
“就去年,我管你借錢那陣兒,我當時手裡真沒有,要不不能朝你張嘴。”
“唉呀,你那天也不像是遇事兒的樣兒啊。”
“跟你見面,我哪能哭喪著臉啊,頭三年,我一直給你發簡訊,發多少你也不回,我尋思你換號了,QQ可能也變了,我就沒試,要不是我看你已經快到太陽了,我不帶給你發的,我他媽以為你丟了,誰成想又把你找回來了,喜喪,我能不高興嗎?”
“那後來回鶴北了麼?”
“回了,我跟工友打了張欠條,借五百,還一千,再給你說個挺逗的事兒,火化我奶那人說她不好燒,他頭一回遇見已經走了又不想徹底走的人。”
趙一鳴正正身子,也加了瓶牛欄山二鍋頭。同樣很快喝完。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間,回來緩緩趴在酒桌上,睡了過去。三兒笑了笑,問我QQ號是多少。我告訴他,我們用微信很久了。他當即註冊,第一個加的人是我,第二個才是趙一鳴。走下樓,三兒打了輛計程車,把我們送回酒店。臨別時,他向我招手,說了句“一鳴伊寧,愛個不停,你倆得好好的,咱保持聯絡,祝你一路順風”。
隔天一早,我上了火車。由於沒買到臥鋪,趙一鳴特意為我帶了個U型枕。在站前廣場,他說他指定好好表現,不辜負組織對他的再次信任。我笑著說行,趁著他幫我取票的工夫,我扔掉了花18塊錢買的那把水果刀。
我呢,喜歡搖一搖,不是農夫果園那個,是微信帶的那個功能。我覺得,那玩意兒是魔法,每晃三下,就能出現一個和我生活差不離的人,男的女的全都有。我管這叫啥呢,網路情緣。這詞不是我發明的,興許是在哪兒看的,看完一直沒忘。不是吹,我是記性真好。
以前呢,我就愛捅咕新玩意兒。我記得真亮兒的,初三那年,我偷我奶櫃裡的養老金,買了個諾基亞5230,還沒等玩,就吃了好幾頓棒子炒肉。該說不說,那手機賊強,塞班系統,老流暢了。我裝了個水果忍者,咔咔咔,一切切一宿。我還拿給一鳴玩來著,他太笨了,跟黑瞎子似的,但你說,也挺怪,他關關難過但關關過。再和他見面吧,我倆就不一樣了,我手裡是充話費送的手機,他捏了個小米4,我認識那款,小兩千塊,反正我是沒錢。他算敞亮,在保安廳裡經常給我玩。他手機上那時候就有微信,我也沒多尋思,本來也沒啥朋友,沒必要。我要知道還有這功能,肯定老早就整了。
那是2016年初吧,北京老他媽下雪,和東北不一樣,這大首都的雪站不住,叫車壓來壓去,像流了滿地的稀屎湯子。那段日子吧,美術館也不咋上人,我呢,就經常貓在便所裡搖一搖,我只加頭像邊有粉色小人兒腦袋的。通過後,我有三板斧:嗨,美女,你的名字很美,人應該也很漂亮吧;hello,nice to meet you;您好,我叫趙一鳴,茫茫人海遇見你,我是何其幸運。事實證明,每一把斧,都是豁牙子。我試過老多次了,要麼呢,沒啥回應,要麼,就是罵對方祖宗。
快到年前了,我要放棄那時間點,第三板斧成功了。回覆我微信的呢,是個中年女的,她說她叫趙丹,在花家地那頭兒陪孩子學畫,住什麼藝術學院附近。她丈夫呢,在東北是個小官,擱外頭胡搞八搞的,對她不咋地,在她眼裡頭啊,婚姻過的是孩子,要不為孩子,早離了。她跟我交底了,她現在心裡空落落的,想要個人。完事兒呢,還給我發了幾張照片,我特稀罕,大眼睛,雙眼皮,一看就是講究人。我說晚上去找她,她秒回我,行啊。
當晚吧,下大雪,夜班公交開得老慢了,我像是去南極科考,一點點破冰往前趕,我不在意,滿腦子全是白花花的畫面。約莫是10點來鍾,對,差不多那時,我到小區門口了,給她發微信。沒一會兒,她裹著帶長絨的睡衣,露小半骨碌腿,顛顛地下來接我。
我說:姐,孩子在不?要不方便,咱換個地方。
她說:孩子在清華那邊考級呢,住集體宿舍,這兩天都不在。
我說:啊,那行,我給你買了點兒東西,也不知道這化妝品好賴,反正那櫃員說挺好,什麼水啊液啊,我整不明白,你試著用,好使跟我說哈。
她說:哎呀,你這客氣幹啥,房在三樓,門開著呢,你先上去坐,我買點兒水去。
我說:我跟你去吧。
她說:不用,就在門口,喝可樂行不?
我說:咋地都行。
完事兒我上樓了,樓道里頭沒有燈,我害怕踩空,就捋著扶手,左拐右拐,終於進了房間。我站門口放鞋的地方,突然有點兒後悔,我不應該說可樂也行。因為啥呢,對中年女性來說,那玩意兒脫鈣,對我來講,傷害也不小,科學實驗說的,殺精啊。我正擱那兒思考碳酸對於人體的利弊的時候,趙丹回來了。她拎一桶2升的可樂,帶我進了客廳。屋裡頭呢,東西挺多,亂糟糟的,石膏像、畫板,還有擠癟的那個顏料外皮,可地都是。趙丹給我拿了個摺疊凳,她就扎廚房裡去了,從牆上摘下菜板,咔咔地切薑絲。那屋裡吧,暖氣片不熱,我咣咣喝了兩杯薑絲可樂,身體才緩過來。不冷了,血氣不就跟著上來了。我往她跟前兒湊,完事兒把手放在她的咂上,抓了兩下。
我說:丹姐,真宣乎啊。
她說:不服歲數不行,現在跟小姑娘沒個比。
我說:這就挺好,來,我嘗一口。
她說:嘗你媽逼。
剛他媽說完,樓道里就像是鑽進一輛火車,呼隆隆,呼隆,隆。一下子衝進來四個人,有倆拎甩棍的,一個提溜棒球杆,還有個呢,拿手機擱那兒錄影。我反應過來,心尋思,完犢操了。有個男的說,一口價,八千八。我心說,幹這事兒也得討好彩頭啊。我全身上下一共五千來塊,買化妝品還花了四百多,早知道有這事兒,說啥也不買了。我問他們,能講價不?一肘子就給幹過來了。我真沒招兒,掏電話給一鳴撥了過去,跟他說完,他罵了我好幾句,然後電話裡就嘟嘟嘟的了。我靠牆蹲那兒,心裡打鼓啊,萬一不來可咋整,太磕磣了。我抽了半包煙之後,趙一鳴就進屋了。錢往桌子上一拍,啥話沒說,跟拎兔子似的,把我薅走。那是我第二次見他那麼瀟灑,頭回呢,是在初三,我讓初一的混子堵巷道里要生活費,趕上那天中午掃雪,一鳴扛了把鐵鍁,一頓掄吶,救我於水火。
他說:給我顆煙。
我說:你不是不會嗎?
他說:給就得了,別說那些沒有用的。
我說:你剛才挺猛啊,害怕不?
他說:不怕。
我說:那你手哆嗦啥?
他說:凍的,你是不哪疙瘩有毛病,你招惹他們幹啥啊?
我說:我尋思找點兒樂。
他說:找著了麼?再有下回,我都不帶搭理你的。
我說:別生氣,我請你吃口飯去。
他說:你還有錢啊?
我說:操,褲衩上我縫了個兜,裡頭擱了幾張救急的毛票,今天你幫我墊的,我掙了再給你。
那個點兒,就剩蘭州拉麵館還亮燈了。趙一鳴挺講究,點的麵條要的什麼毛細。我問他那啥意思,他說就是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多大的人,吃多粗的面。我說他拿腔捏調裝犢子,說完我也沒管別的,在他對面吐嚕麵條子了。
和頭幾回吃飯也差不多,我們還是主要聊聊最近咋樣。他說他開始實習了,這玩意兒擱北京好像有說道兒,沒點兒履歷,以後不好找工作。他的那家單位是個直播平臺,叫映客吧,標誌是隻瞪大眼珠子的貓頭鷹。公司擱海淀,光是坐地鐵,一鳴每天來回就得三個多小時。我不知道說啥,就告訴他悠著點兒,別的都是虛的,身體才是自個兒的。他問我過得啥樣。我說這不顯而易見麼。吃完飯,我送他上了夜班公交,等了挺長時間,但我倆也沒說啥。完事兒呢,我開了個哦否,一鳴叫那玩意兒喔佛喔,一路蹬回草場地,關鎖時候吧,我一分錢沒花,我心說,照這麼整下去,那共產主義應該不遠了。
大概過了半個月,有天,一鳴突然給我發了個連結,是個啥呢,直播註冊邀請,完事兒他又發一句:沒準兒你對這個感興趣,能賺點兒小錢,總給人扛活也不是辦法,你整個號,也幫我完成個業績。我回了他一個OK。往後兩宿呢,我沒咋睡,下了個映客,翻過來啊,掉過去地看。裡面女主播多,穿的衣服大差不差,沒有袖,低脖領,胸脯呢,若隱若現的,她們好唱歌和嘮嗑。有個別的,舞跳得也正經不錯,做那個下蹲動作的時候,超短褲都不太能遮得住屁股。唱完跳完,她們開始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念名字的小聲兒可拿人了。我想了半天,你說我自個兒吧,啥也不行,才藝和長相,哪個都不佔。但為了一鳴,我還是弄了個號,使用者名稱叫“阿三”,後來我他媽感覺像印度的,又改回來了,“三兒”。
軟體帶美顏,我老好看了,皮膚也不黑了,臉也沒有褶了,眼睛老大,像乾乾淨淨的學生。但有個問題,我瞅著鏡頭,不道該說啥。直播間裡吧,又沒觀眾,我更不知道咋整了。我記得有一回一鳴問我,最孤獨的時候是什麼?我當時說,是做完保健後的那十來分鐘。當了主播,我覺得我說得不對。
這玩意兒挺怪,慢慢的呢,我還喜歡上那種感覺了。我每天下班吧,都喝點兒酒,等夠量了,就開啟那貓頭鷹,撿起本一鳴落在這裡的本子,照著上面念:
喜鵲踩在柏油路上
昂頭吞嚥
人類宿醉的精華
劣質的水泥縫隙裡
尚且殘存著
酒後講出的真話
出逃的野孔雀
累癱在湖邊的白色吊床上
它榨乾自己最後的脂肪
化成一塊肥皂
依舊洗不淨我
我夾在窄小的輪椅裡
等待晨光
它遲遲無法抵達
此時
烏青的天幕下響起哭聲
幼兒班門口揹著大書包的孩子
在草叢後
一聲聲喊著
媽媽
別離開我
我今天比昨天更愛你
唸完,我就鼓掌啊,嘴裡嘟囔,這小子寫的是什麼他媽玩意兒啊。轉過天呢,我還接著念,有時候實在煩了呢,我就講自己的故事,有前兒跟一鳴有點兒關係,有前兒吧,那些經歷全是我自己的。
後來,我把直播間連結發給過一鳴和江伊寧。倆人全來看過,腳前腳後吧,江伊寧還給我打賞來著。我有樣兒學樣兒,也他媽跟乞丐似的,衝她點頭哈腰。我也不道,是一鳴幫我操作的,還是我點子高,往後半個月,看我直播的人真變多了。有時候,同時線上的,能有十來個。我覺得挺好玩啊,時不時點開,看看名單,我就發現,有個叫“秋水”的幾乎天天在。
我說:叫秋水的朋友,你要線上,擱後臺給我留個言唄,謝謝你對我的關注。
我說:老妹兒,今個兒不忙了是吧,我給你再講講我初一在巷道里拿板鍬幹初三收保護費的人的故事。
我說:寶寶來挺早啊,哪天有空你告訴我,我幫你換腳踏車的氣門芯兒。
我和秋水頭回見面是在南鑼鼓巷,人挺老多的那地兒。她長得瘦溜,白淨,梳馬尾辮,本兒嘍上呢,還蓋著密密一層劉海兒,可能是化妝的事兒吧,跟我後宮裡那些妃子比,她稍微差點兒,但聽她嘮嗑,我挺得勁兒。她是哈爾濱賓縣的,在高碑店那邊一家叫今夜四季的KTV上班,送酒,端果盤,擦地,別的呢,倒是不幹。那天吧,她吃不少小零嘴兒,我搶著結的賬,晚上天涼,我還把夾克衫給她披了。送她回去的道上,她跟我說不少掏心窩子的話。
她說:以前沒人對我好,我爹酒蒙子,喝多了隨手抄傢伙打人,我媽先跑,我後跑的,目標都一樣,就想正常地活。
我說:你放心,有我在,肯定能。
回了宿舍,我歪在床上,脊背呼呼冒汗啊,我說的那話,我又尷尬,又後怕。睡前,我就好多了,就琢磨起別的事兒,也不知道咋地,腦子裡突然又蹦出初中時看到的廣告:
緣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緣分指數嗎?傳送簡訊:姓名+姓名,例如:郭靖+黃蓉,到106699185,即可知道你們之間的緣分指數喔。
我抽了根菸,心說,那個時代早就過去了,現在的人呢,看星座,還有些我根本鬧不明白的東西,好像叫什麼塌落牌。我該信點啥呢?我又躺回去,屋子裡全是呼嚕聲,我開啟手機搜尋框,想半天,最後在裡頭輸了我和她的名兒。彈出這麼句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哎呀,我一拍大腿,這我學過,還全文背誦了,要不是再看到啊,我估計永遠體會不到這份詩意。我就想啊,我倆命中註定。
2017年元旦前,我總共談過兩個物件,一個是初中同學,還有個是化工廠處理汙水的技工。總的來說,兩人各有優點,我記心裡就好,沒必要細說。最後沒走到一起,肯定是因為種種瑕疵。同學脾氣不好,上來那股勁兒,特別像我爸,我有陰影,便提了分手,他接受不了,每晚拿著麻繩,去堵我的門,我報了幾次警,這件事才徹底告一段落。技工大我九歲,那方面不行,吃完藥,還得醞釀半小時,我腿岔半天,從溼變幹,他滿頭汗,死活進不來,到最後除了疼還是疼,沒有別的。不能生育倒是沒啥,我也沒那想法,生活告訴我,自己過得不好,有了後代純屬跟著遭罪。後來他求了婚,我沒同意,我有點兒愧疚,但確實沒辦法。
我跟魏長天講這些,是在高碑店的那片湖邊。湖非常大,這撇是小公園,裡頭有數不清的亭子,對面是京通快速路,跑著汽車和地鐵。晚上,四周亮一圈燈,要比白天好看,又不收門票,只要有空了,我倆就去那裡。聊天過程中,他聽得非常仔細,時不時追問我細節,能記住的,我答兩句,記不清的,我也照實說。說完,魏長天揪兩下耳朵,再給我講他。在我聽來,他像張白紙,為了生計,他切過墩兒,倒騰過廢品,還在市場擺過手機殼攤兒,乾的事兒幾乎都以失敗告終,但他很少從中得到什麼經驗。我問他為啥,他跟我說,其實那些事本質上都一樣,討口飯吃,尋思太多,只會徒增煩惱。關於愛情,他有嚮往,也僅有嚮往,他對愛只停留在幻想階段,他為我介紹了一些人,名字我記不住,但稱呼後面,全帶老師。說到原因,他說現在不比從前,早些時候,人們講愛,完後是同甘共苦,這些年不行了,得談條件,房車都沒有,甚至這輩子不一定會有,沒哪個女孩傻,樂意苦上加苦。
我行。
真的假的?別開玩笑,我就是問你一嘴,你不用這麼配合,你可以拒絕。
我想跟你試試,你人差不了,別看我沒上那些學,但我自己好思考,給人家端茶倒水,我能看出不少東西,從你說話嘮嗑上,我覺得你是那個。
是哪個?
潛力股,哪有保安能跟你似的,你懂直播,專說文化人那套嗑兒,還時不時加點兒個人經歷,這叫反差,我前段聽來店裡的人說的。
那都皮毛,我最好的哥們兒趙一鳴搞這方面工作,他賊有想法,下回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接過他在過街通道里買的10塊錢一束的玫瑰花,算是和他在一塊了。聽到我的回答後,他文明的樣子立馬消失,一手罩我的後腦勺,一手在我身上亂摸。我閉著眼,起初能聽到路過的人和狗的動靜,後來所有事物都不復存在了。從那往後,我叫他三兒,他叫我小水。
我們好上的第一個週六,三兒來今夜四季找我。那天,我晚班,得上到第二天早上六點才完事兒。三兒戴著耳包,嘴裡冒哈氣,給我送了瓶奶茶,他說趙一鳴告訴他,那家奶茶店在大眾點評上可有名了,傳媒人都知道。我拿它捂捂手,然後親了三兒一口,緊忙上樓了。一點多鐘,趁著上廁所的工夫,我給他發微信。
我:在哪兒呢?找個暖和地兒的,你跑來也不告訴我。
三兒:這不給你驚喜麼,放心,我有導遊,趙一鳴被我從寢室拉過來了,我倆在你附近網咖打跑跑卡丁車呢,我尋思玩英雄聯盟,他菜得摳腳,坑隊友。
我:有地兒就行呢,我幹活去了。
三兒:去吧,小水,愛你,麼麼。
心裡裝著事兒,我比往常收拾得更利索,五點半多鍾,我結束工作,給三兒打了個電話。他說已經在大廳等了。他坐在一樓出口的位置,聽見腳步聲,馬上扭頭看我。他起身笑笑,沿臺階往上走,我示意他不用,他最後還是與我匯合在樓梯中央,拉起我的手。
你哥們兒呢?
他先回去睡覺了,過段日子,我攢個局,認識認識。
行。
餓了吧,我買的小籠包,葷的是牛肉餡兒,豬肉我怕你嫌腥,素的是白菜粉條和韭菜雞蛋的,粥不知道你愛喝哪樣,紫米,小米,還有皮蛋瘦肉,你選,剩下的給我。
我哪那麼有嬌氣,都苦孩子出身,吃啥不行?
那不行,都得是好的。
說話的時候,他渾身散著煙味兒,頭髮滋滋冒油,我其實很清楚他的來意。漫長的等待需要有獎賞。
你帶身份證了嗎?
我都上網了,能不帶麼?
你不光想上網咖?
嘿嘿,要是允許,上點兒別的,我尋思也能挺好。
你去旁邊問問,還有房沒?
他把包子塞進我手,轉身去了內蒙古飯店。我剛打幾個哈欠,他跑出來了。
有,稍微有點兒貴。
那要不別去了,這片兒都不便宜。
沒事兒,這點兒算啥,走吧。
三兒對房間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進了屋,哪兒都要摸兩下。我撂下包,躺倒在床,他湊過來,像對待屋子裡的陳設那樣動我。我自己能感覺到,呼吸變急促了,腿也開始在被面上來回摩挲。
去沖沖,解解乏,也乾淨。
你先洗,給我打個樣。
他裸身,踩著一次性拖鞋,盯浴室裡的我。他下邊一跳一跳的,看得人發毛。我用胳膊夾緊身體,連說了幾聲別瞅了,他才離開視線。
洗過澡,他如願了。
他坐在床邊,抽了支菸,地板上的“名流”安全套,他看了很久,完後嘴角上揚,應當是自我感覺良好。我搶過煙,嘬了一口,咳嗽幾聲,望著天花板,頭漸漸發暈。在我睡去前,我反覆向自己確認,他是人,男人,正常人。我也許該慶幸。
這年五一,三兒藉著我們戀愛百天的由子,找來了趙一鳴,隨行的還有個女的,自我介紹姓耿,耿什麼我給忘了,人長得好看,戴個眼鏡,斯斯文文,捯飭得也像樣子,腮擦得紅撲撲的,眼角粘了星星,昏暗的光下還閃著光。她說話慢聲細語,但不老說,飯局中途,她就走了,說是有課,我是覺得她嫌我們沒意思。
餐廳我還記得,叫花腰餐吧,菜一般,但三兒和趙一鳴點了很多杯烈酒,倆人上勁兒飛快,一會兒稱兄道弟,一會兒又叫對方兒子。我參與不進去,只聽他倆講。
一鳴,你跟伊寧出啥問題了?
嘮不到一塊堆兒,我喜歡的,看書、電影,逛展覽,她沒興趣,天天跟我說張家長李家短,我才幾歲啊,聽那些玩意兒幹啥。
那你不興這樣啊,不太好,你直說吧,別耽誤人家。
我知道,但我捨不得江伊寧啊,她當媳婦是真行,處朋友也是真沒勁,你看我倆隔這麼遠,冬天的手套、圍脖,她上課織的,夏天的褲衩、背心,全揀質量好的給我買。要擱你,你咋整?
我物件跟我好好的,我們啥都能骨碌到一起,合拍兒。
那我等你們結婚,多隨份子。
大兒子,你說到錢這塊了,實習啥程度了,還在那貓頭鷹公司不?
早離職了,一份網際網路履歷哪夠啊,我現在在騰訊,NBA導演助理,活兒不難,做海報,剪影片,就是有點兒熬人,大公司都這逼樣。
多有面子啊。
我再混一段,準備考研去了,還是學校好。
也行,學無止境,不管咋的,我都支援你。
那晚,我和趙一鳴只說了幾句話,剩下幾乎都是他倆扯東扯西。飯後,我們還去了KTV,倆人唱《老男孩》,邊唱邊哭。在包廂裡,趙一鳴說的有一點挺戳我心,他說人生在世,得懂得苦中作樂。我的理解,是吃好喝好。
從那往後,我帶三兒常出入大商場,朝陽大悅城、世貿天階、王府井APM,當中叫得上名字的飯店,我們全吃過。後來不知道吃啥了,我下載大眾點評,上面有必吃榜,和三兒繼續掃蕩榜單。我跟他說,人生苦短,必吃就必吃。他回我,哪有什麼必須的事兒啊,這點兒工資,不太他媽夠使了。
7月份某天,他不見蹤跡,電話、微信、簡訊,沒一樣兒聯絡得上,我以為他跑了。兩天後,我接到酒仙橋派出所電話,對方通知,三兒被捕了,叫我配合調查。我被問詢,做了筆錄,簽完字,按完手印,我問民警,他大概蹲多長時間。民警正正帽簷,模稜兩可,說可大可小,還得再審,再分析錄影。
我抽空去了三兒任職的美術館,好說歹說,人家給我調了監控。放影片的人是三兒工友,他說三兒自從談戀愛,只開心了一段,之後,每天長吁短嘆,愁眉不展。我輕嗯一聲,點開影片。
場館一片漆黑,只有些許紅外線光。不一會兒,從後門走出一個人,腦袋大,平頭,個兒不高,有點兒貓腰,一看就是三兒。他拿著電棒,往前出溜,之後抄起長杆,往房屋拐角處捅去。鏡頭被黑布蓋上,下個機器接著拍攝。他站在一面牆前,稍作沉思,前後深呼吸幾次,便用鉗子取下畫框後的鋼釘,然後把畫抱至窗邊。又一個機器。三兒在畫上拴了根尼龍繩,將其一點一點順出窗戶。三分鐘後,黑布消失,美術館迴歸常態。三兒在草窠裡尿了泡尿,接著大搖大擺進了停車場,再沒出來。
不幸中之大幸。展覽是美院學生專題,畫作不太值錢,撐死千八塊。判完了,我接到通知,他刑期十一個月。剛進去沒幾天,我看了他一次,也只看了一次。潛力股徹底跌停了。我想了想,既然如此,沒什麼可留戀的了,一別兩寬吧。
2017年元旦後,我總共有兩件事沒和魏長天說過。第一,他的直播間,我只去過兩次,剩下都只是開著手機,把號掛在上面而已。第二,那家內蒙古飯店,我和客人常去,他們看我的時候,我沒有遮擋任何地方。
未完待續
點選關注戲局onStage
在其後臺回覆關鍵詞少年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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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營  灰域
實習  火山
出品  網易人間工作室丨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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