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蘭，洞庭湖團洲垸村民
在淤泥裡撿出6張結婚照
郭蘭一家住在團洲垸團北村，距離倒垸口三四百米。今年7月，洞庭湖決堤，此後半年裡，她帶著一歲多的孩子輾轉安置點、縣城舅舅家、垸裡受損較小的姨奶奶家。
長期打擾親戚不方便，但老屋子被評為D級危房，她和家人只好搭建臨時住所。丈夫和公公清理傢俱，洗出七八十公分厚的淤泥，把漏光的屋頂補了，搭了個臨時廚房。她買了空調、冰箱、和一張小木床，將就著生活。
計劃跟不上變化。我公公看別人種吊瓜賺錢，一斤能賣到28塊錢，去年種了15畝投資，結果年底大雪，本都沒回來。今年又種了15畝，吊瓜都結果了，洪水一來全沒了。
是什麼時刻讓你感覺到這種變化？
肯定是倒垸那天，好像之前做的什麼計劃都破碎了。
這個房子是1996年洪水之後建的，我和丈夫結婚這年才開始裝修——吊頂重新裝了，貼了地板，我們房間的牆都刷成了我喜歡的天藍色，換上紅色木門，窗臺也重新做了大理石，一共搞了六七萬。我按照自己的喜好買了茶几、沙發、席夢思。現在這些都沒了。
孩子出生了，以為生活會越來越好，還計劃今年買車，我在網上經常看，要買7座的，想今年生二胎。
經歷這件事，會你讓對身邊熟悉的人有了什麼新的理解嗎？
我家離倒垸的地方兩三百米，倒垸那天，我公公叫我收點小孩的奶粉、衣服，先去安全的地方等情況。他送我們到大堤上，我說，“這下子要損失幾十萬了。”他就看著倒垸的方向，嘆口氣，說了一句，“只能慢慢來。”
他以前是個挺樂觀的人，基本上萬事不愁，養蝦養鵝虧了20多萬都說“我不愁”。今年吊瓜砸下去全沒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嘆氣。
沒賺到錢。我老公給別人安裝光伏板，3月份出去做事，工資現在都還沒有拿完，說是過年之前結清，今年不準備包紅包了。
我給家裡買了小木床、格力空調、200多升的冰箱，花了一萬塊錢。都挺滿意的，因為可以繼續生活了。七八月份最熱的時候，安置點空調早上6點就關了，我女兒總是被熱醒，就要哭。空調我花了2000多，起碼她睡覺不哭了。
就是房子的問題，希望廚房有一個水龍頭。8月中旬，抽完水回去的時候，屋頂破了，窗戶爛了，門也爛了，廚房也倒了。我老公和公公清理七八十公分厚的淤泥用了4天。我踩著淤泥進臥室，撿到了五六張變形的婚紗照，還有全部裹在泥巴里的一套奧運福娃，這是朋友送給我的。
●在淤泥中撿出來的結婚照。講述者供圖
現在，我們做了一張桌子放在雜物間，加上政府發的煤氣灶，就是廚房了。洗菜都是在洗手間接水。村子裡還是有很多泥沙，出去走一圈，腳上都是泥，洗腳也在同一個洗手間。
最想知道的就是什麼時候搬遷。村裡有個公告欄，我從那裡路過就去看看，有什麼通知出來，大家都會湊過去看。12月上旬，我去看了安置房，150平，四房兩廳兩衛一廚，雙陽臺。計劃等到搬遷，去買窗簾、衣櫃、電視，裝飾新家。
父親去世快兩年，52歲的金曉宇仍然沒有習慣獨自生活，房間的地板幾乎不再清理。他說，以前父親在世還會拖一拖地，但現在不知道要拖給誰看？
今年他前後住了兩次精神病院，又去託管中心待了一個多月，一年裡幾乎一半時間都“浪費”掉，翻譯工作停滯不前。到了秋天，因為一位女生的到來，他的生活起了波瀾。
對方比他小14歲，從遙遠的寧夏趕到杭州。相處的幾天裡，他們坐公交去了西湖、靈隱寺，都是熟悉的地方，但那種感受很不同，金曉宇說，他感到真實地快樂，覺得自己變年輕很多。如何在保護他不受傷害的前提下，尊重他的個人自由，也成了社群、親戚們的新課題。
她比我小14歲，看到一個影片採訪才對我有印象，開始關注的。國慶在這裡幾天，在家裡（附近）、到超市購物都用我的卡，到外面旅遊，西湖邊、植物園，我沒有手機支付功能，她就拿手機掃了。她對自己大方，對別人也很大方。我不管她有沒有圖謀，反正我自己能把握。兩個人面對面的話，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她能幫我很多忙。國慶她把我家廚房、廁所、客廳打掃得乾乾淨淨。我到超市陪她買一大堆塑膠手套，洗潔精，洗廁所的一大堆工具。我還給了她150塊錢。她如果自己不願意幹，拿這個錢去請鐘點工也是可以的。
自己基本上沒有。以前他（父親）在的時候我是拖地，他不在了我做給誰看？
●金曉宇家。講述者供圖
靈隱寺，兩個人一起去的。我之前去過，不止一次，最早是跟我姑父一起去的，那時候剛來杭州不久，我姑父帶我和哥哥去玩，門票很便宜。現在一個景點分成了兩個，總共要75塊錢。
我們是坐公交去的，我是免費的公交卡，給她準備了好多硬幣。
後來去了託管中心，日常生活還跟以前一樣嗎？之前的朋友還在不在？翻譯工作還在做嗎？
跟我住一起的那個“表演家”，已經不練柔力球了，那個節目取消了。
我最好的朋友不是那個作家嗎？他很有意思，在裡面穿著綠馬甲做志願者，或者打掃衛生，都能賺錢。這個崗位很緊張，他現在自己都下崗了，掙不到了。作家對外面的世界瞭解得很透，他預言特朗普能再次上任。他有收音機，有時候會借給我聽一下，我聽睡著了他自己拿走。
今年我住了兩次院，做的翻譯不多。但也有好處，在第七人民醫院住院的時候，沒有手機，把我的乾眼症治好了。
我這次在裡面已經不失眠了，每天晚上6、7點睡覺，早上5點多就起來了。大部分時候在陽光房活動。
之前兩年他在聖誕節前後回來過，今年還不確定。但我們見面基本上都是堂哥一起的，微信上很少直接聯絡。
我希望《拱廊計劃》能多翻譯一點，一共1200頁，前面總共才翻譯了500多頁，還剩下一半。不過明年也難說。
●金曉宇在家裡做翻譯。講述者供圖
第一件要解決的事情是什麼？
王閃閃，天水麻辣燙倒閉店主
給媽媽的鞋店做了一個賬號
5月中旬，“天水麻辣燙店開始扎堆倒閉”詞條登上熱搜。這波流量下，一群聚集了失業的討薪者、房地產員工、失意餐飲老闆的“精神股東”幫她出主意轉型，還有餐車老闆看中她的號，伸出橄欖枝。
熱鬧過後，王閃閃經歷了一段低谷期，把原先的餐飲店轉出去，迷茫到底該做什麼。機緣巧合下，她和別人合開了一個傳媒公司——給實體店老闆做賬號。在實體店、網際網路環境越來越卷的當下，她得以窺見更多的掙扎。
是什麼機緣巧合開起這個公司的？
今年去的最遠的地方也是那兒嗎？
給實體老闆做賬號，根據生意模型設計一個賬號。
有個鄭州做火鍋魚的來找我們，原本生意一直很好，疫情時還去支援武漢。之後突然一落千丈，盈利不到原來的30%。南陽一個做傢俱店的，地址比較偏，我們就放大他的個人特點，設計了一些情節，包裝出“傢俱折扣倉”的標籤，聽起來就很便宜，第一條就爆了。
現在酒香也怕巷子深，明年實體店應該會更卷，因為現在老闆的網際網路意識都很強。有些老闆覺得很難，就會逃避這件事兒，但這是趨勢，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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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閃閃與合夥人開會。講述者供圖有什麼事情，讓你覺得自己和一年前不一樣了？
天水麻辣燙店倒閉之後，我經歷了一段低谷。情緒很差，一直關在屋子裡邊，主要是手裡的積蓄一下子虧沒了，還去找朋友借錢撐著我，家裡邊也埋怨說什麼“不要折騰了，去上班”。但是我就不想去上班。
後來是遇到兩個人把我帶出來，一個是音樂製作人，教我每天敲架子鼓放鬆心情，一個是那個傳媒公司的老闆。我以前會經常焦慮，會經常後悔，但是我發現如果我沒有去天水，這個傳媒公司老闆，他也不會去帶我。
今年的網際網路環境跟去年相比有什麼不同嗎？
之前的創作者可能只有1萬人，現在可能有3萬，流量越來越難做了，更捲了。線上廝殺也會更激烈，以前很多老闆不願出鏡，現在不得不拋頭露面。因為網上更喜歡人物出鏡，有情節有故事。
我還得說服他們，“悶聲讓你發不了大財，悶聲讓你餓死，你知道嗎？”讓他們試著出一下鏡，我說你“揚一下”，就是宣揚一下自己。
今年你印象最深刻的公共新聞事件是什麼？
那當然是天水麻辣燙。我自己上熱搜之後，很多人說我是劇本，開店都是為了倒閉，看到這些評論我也不舒服，要知道倒閉我肯定不開。
最開始拍影片是為了宣傳，而不是說為了真的是去搏流量，這些（評論）我理解不了。但這件事它既然已經過去了，我還是應該展望自己的未來，而不是困在這些過去的事裡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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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閃閃（左）在給客人端麻辣燙。講述者供圖你發現了身邊一些什麼之前忽略的事嗎？對身邊的人有了什麼新的理解？舉一個小例子。
我給我媽媽做了一個賬號。她一開始也不行，說一句話可能要拍四五十遍才能過。她是賣鞋的，今年54歲。以前每次回家（都覺得）她生意特別好，這次我跟拍了一天影片，才進來了兩個客戶，發現她還挺不容易的。
我給老闆做賬號，不會去理解老闆們的不容易，給我媽做賬號，就感慨這麼大年紀了還得去費盡心思拍影片。我給她主打老店情懷，因為開了將近30多年，很多人從小就開始穿（這裡的鞋），到結婚生小孩也來穿。她就出鏡說，“很多老顧客來了不用說話，都知道她穿什麼碼的”，一下子就戳到很多人
最開始我媽對我評價一直不是很好，讓我早點嫁人、上班，但是我做了這個賬號之後，現在我媽每天給我打個電話。
你今年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要說遺憾就是我有個貓它走丟了，一隻小白貓，叫小咪，剛丟沒多久。陪了我4年，是在小區門口撿到的，因為它生了很多病，被人丟了很多次，撿回來之後給它看病花了很多錢。它在我人生很難的時候陪我度過了這段時間，現在馬上就能掙錢了，它丟了。就像是一個天使完成他的使命了，然後走了。
用一個詞來形容你的2024，會用什麼詞？
一波三折。
任務後來變成了做臺賬、發文、刷評論和催繳醫保。她時常覺得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像投入了各種材料和表格組成的“黑洞”。比身體更難承受的，是一些難以抑制的疑問：為什麼要刷評論？為什麼是女孩子去端菜給領導？沒人給出答案，她最終選擇了離開體制。
2024年春天，她獨自一人，來到南方一所公立學校做心理老師。到了才發現，這所學校招收的學生有些特殊：有職高學生，也有一部分16歲以下因觸犯刑法被送來矯治教育的小孩。
小栗被生活推向另一個無解的世界：心理諮詢真的能幫助這群與現實世界產生巨大縫隙的孩子嗎？
能舉個例子嗎？你會在什麼時刻忍不住問一句“為什麼”？
你辭職的時候，身邊人是什麼態度？
領導當時一直勸我，鄉鎮真的非常缺人，如果我走了，他們要重新培養新人，很不方便。
但我媽媽是支援的，她尊重我的意願。我去做鄉鎮公務員也屬於誤打誤撞，當時不想工作，隨便報了個崗，沒想到通過了。
我是不後悔離開的，唯一覺得有點抱歉的是，我剛走，領導就馬不停蹄地把原本屬於我的活分給了另外幾個年輕同事。
離職後你去做什麼了？目前在哪裡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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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源自東方IC你來之前知道是教這些小孩嗎？心理老師需要做哪些工作？
之前只知道是教書，來了才發現是給這群孩子上課，挺有挑戰的。嚴格來說，需要教他們怎麼控制情緒，調整心態，出去以後怎麼更好地適應社會，交友，規劃人生。也會做一對一個案跟進。
這裡面有個制度，認真聽課會加分，加滿分的話，可以申請提前出去。很多人為了加分，非常積極，聽課要回答問題。整理內務、晚讀之類的都可以加分。最高減免上限是一個月。
這算你今年做過最勇敢的事情嗎？
當然。今年我最勇敢的事情就是一個人跑來異地工作，完全一個人都不認識，沒有親戚在這裡，之前也沒來過這座城市。
但我覺得自己很矛盾，很無力。人的內心世界非常複雜，這群孩子的內心問題和現實世界的問題是聯絡在一起的，沒人解決得了，我也會覺得自己誰都幫不了。
如果用一個詞形容你的2024年，你會用什麼詞？為什麼？
疲憊。是一種心理上的疲憊，我沒有教案，沒有課本，只能看當下的情況，判斷要對他們說什麼。我在掏心窩子說，他們給的反饋是非常負能量的，那些傷害和誤解，讓我整個人非常疲憊。
職高的學生也不相信未來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會問我，老師，你是讀了大學的人，你覺得現在的生活變得更好了嗎？這種時候是非常難回答的。
你印象最深刻的公共新聞事件是什麼？
邯鄲三個小孩殺害同學那個案子，能看到一些我學生的影子。我問過他們，知道邯鄲那件事嗎？
不止一個人告訴我，老師，我就是因為知道這件事，才主動申請趕快來矯治教育，怕這個案子後續判得重，我們也會跟著遭殃。在這個案子之前，他們知道自己未滿16歲，不會有刑事處罰，怕事情鬧大修改法令，影響他們的人生。
我之前對談了一個小孩，他捅傷一個同班同學。那個同學本來是他很好的朋友，因為某件事鬧掰了，結果他不小心撞到了那個同學桌子一下，同學推了他一把，然後他一直耿耿於懷。後來鬧到老師那裡，老師要求他道歉，在外地工作的父母也打電話說，你怎麼回事，怎麼可以跟同學打架？他非常難受，回家趁奶奶不注意，藏了一把刀在書包裡，第二天上學直接捅了過去。
你知道他多大嗎？小學五年級。他整個人的表現是非常冷漠的，說的時候沒有情緒起伏，我覺得這件事對他來說跟殺雞殺魚沒什麼區別。
你今年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哪裡？去做什麼？
文 |徐巧麗 殷盛琳
編輯 | 毛翊君 陶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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