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說:何以言愛(三)

做公眾號裡的《紐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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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陳茶
編輯|渡十娘

在將要衝出小街,轉入桃源路尾的大轉盤時,錢瑩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無端被拖著表演的簡直是一部滑稽不堪、俗不可耐的女跑男追的街頭活報劇。她跳下車來。她清楚地看到,在這窄小殘敗的街道上,她以往的經驗,不僅全不管用,還讓她顯得笨頭笨腦,低能可笑。她早時剛拐進這條小街時帶著的那股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得已蕩然無存,這使她惱羞成怒。
錢瑩挺直了身子站下來,雙手緊扶車把,面向著勤威悠然而來的方向。她鐵青著臉,雙眼微紅,一動不動,看上去竟有幾分悲壯。有點起風了,她額前的散發零亂地飄起來。她鐵青著臉,雙眼微紅,一動不動。她能想象出自己此時在勤威眼裡的形象,這使她的舉動帶上了刻意的戲劇味兒。
你叫什麼叫?你!沒有等勤威下車站穩,錢瑩便壓著聲狠狠地說。這話一齣口,她自己也暗吃一驚:自己竟有聽起來這樣粗野、蠻不講理的時候。我叫你哪!勤威跳下車來,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答。他看上去興致勃勃,英俊的面龐上寫著一臉的無辜。竟讓錢瑩感到了疼惜。她卯足勁高高舉起的一拳,一齣手,卻砸到一團厚厚軟軟的棉花上。她同時還意識到,自己用那惡狠狠的腔調,其實是在跟勤威套近乎,跟勤威剛才在完玉家裡對自己使的那個曖昧眼神是一個意思,而真正彼此生分的人之間,保持的應是彬彬有禮、距離得當的分寸。
在大街上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吧,說完我們各自走路。錢瑩的口氣軟下來,想要拉開一點距離,那話裡有點要攤牌的意思,可那聲音聽起來卻沒有底氣,說到最後,那些字彷彿就給模模糊糊地吞掉了。
勤威很從容地站在那裡,帶著欣賞的表情聽她的聲音一點點小下去。一個極短的間隔,他突然伸過手來,一把抓住錢瑩的左手腕。他臉上的表情輕鬆怡然,眼睛還半眯起來,很陶醉的樣子,但他抓緊錢瑩的手,卻堅定有力,讓她動彈不得。錢瑩知道若不是有一番掙扎,她根本不可能將手抽回來,但她又不敢在大街上跟他拉扯,何況心下還有些驚喜的意思。錢瑩紅了臉停在那裡,頓時全身肌肉都收緊了,又忽然快速地放鬆。她在這個短暫的過程裡,感受到了一種從來不曾體驗過的生理上的快感,令她十分驚異,兩耳立刻就像受了碳火燻烤似的熱起來。好在她還是沒有忘記說話:你這是什麼意思?她聽出自己的尾音抖得厲害。
勤威沒有鬆手。他突然一笑,很燦爛的一笑,沒有說話。錢瑩害怕看他那樣的笑。她有一種溺水的感覺,心想他要再這樣下去,她就要沒頂了。她勉強地撐著,喘著氣說:你笑什麼?勤威立刻收了笑,表情誇張地左右看看,上身探過他自己的車子,往錢瑩這邊湊過來,輕聲卻是肯定地說,我在笑我自己。我可從來就不喜歡一本正經的淑女,可我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喜歡你的這種型、這種款?說到最後兩句裁縫用語,聽起來竟有點無助的絕望,好像反倒是他已不可救藥了。後來錢瑩一直在想,這便是勤威的殺手鐧了,像勤威這樣的男人,要對女人這樣進攻的話,一百個女人一定就有一百個會城池失守、最後要奮不顧身隨了他的。
錢瑩立刻感到了眩暈。她的雙唇微微地顫動起來,想說什麼,卻分明已失語,只好瞪大了眼睛,看上去是徹底的不知所措。她心裡其實生出了極度的歡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聽男孩子向自己訴說愛慕之情,但沒有一個人,能將感情表達得像勤威這樣性感。對,是性感,她後來就選定了這個形容詞。而且對勤威,她是傾倒在先的,那份傾倒,從那個雨天裡奇怪的幻覺開始,所有伏筆的線索都埋得很直接,一路領她走到今天,走到這裡。
你這人怎麼是這樣的?你們怎麼都是這樣?你向完玉撒謊,跟著我出來,就是要這樣?她想說“這樣挑逗我”,可話到嘴邊,連自己也忽然覺得很有點假正經,就停了口。勤威顯然聽懂了她的潛臺詞的。他抬抬眼,剛要說什麼,錢瑩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經意地越過自己的肩頭,往遠處什麼地方快速地掃了一眼,彈指之間,他原本閃出了光亮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下來,握著錢瑩左手腕的那隻手,也快速地鬆開。
讓錢瑩震驚的是自己竟感到深深的失望,她真是捨不得讓那種極其新鮮的、漫及身心靈肉的快感就這樣稍縱即逝,她甚至生出要去拉起勤威的手的衝動。可勤威警醒的目光仍被她背後的什麼地方吸引著。錢瑩忍不住轉過頭去,順著勤威的目光一眼望去,就看到自己在省電視臺《觀眾點播》節目做音樂編輯的中學同學、永遠是張張揚揚、花枝招展的咪咪,滿臉興奮地溜著車向這邊衝過來。
錢瑩的興致讓咪咪的那一臉的春風立刻掃蕩得一乾二淨。勤威仍挺直著身子,表情雖有些戒備,但還是帶著幾分高興地朝咪咪笑起來。錢瑩這才想起,他們是同事。
嗨,我還說那對俊男美女怎麼這麼搶眼呢!原來是你們搭上了,絕配呀!勤威,你也算上路了嘛。咪咪的雙腳還沒有落地站穩,她嘰哩呱啦的尖聲,就由遠而近地響過來。
錢瑩的眼珠不由自主地上下翻轉了一圈,再淡淡地看向咪眯,勉強地笑起來。勤威裝著沒聽見咪咪的話,向她應付地寒暄著。等咪咪過來剛站穩,他就馬上說,我得走了,你們慢聊,說照就推著車要離開,錢瑩竟有點捨不得勤威離開。她顧不得咪咪的存在,眼巴巴地掉過頭去,看著勤威的背影。已經走出了幾步的勤威,突然調過頭來,向錢瑩說,我瞭解到展覽會的日期,就給你打電話,然後又輕柔地笑了笑。錢瑩感到了安慰,轉念一想,他並沒有她的電話,再一想,就想到了完玉。完玉這時在腦子裡的出現真是很不合時宜,這還讓她意識到勤威又平空地扯出一個無端的由頭。她臉上原有的很有幾分嬌柔的笑意,說沒,就一下子沒了。她轉過頭來,看向咪咪。
咪咪一頭新燙的捲髮,是時下最流行的那種每一根頭髮都百繞千彎的鋼絲卷。她用一隻深咖啡色的大電木髮夾,將一大撮頭髮在頭頂高高夾起來。那雙亮亮的、小而圓的眼睛,描上了一圈深黑的眼線,好在沒有再抹上眼影。那眉毛是精心修過的,細得極不真實。最要命的是嘴上抹著的鮮紅唇膏,讓她看上去像是剛吸了一口鮮血,本來一個清秀可人的姑娘,妝這樣一化,就化出了濃重的風塵味。而她身上的衣裳也是花團簇錦,跟錢瑩對比著,一個是豔俗到了絕處,一個是素雅到了極點。可咪咪的那種俗,卻給人一種溫暖而活潑的感覺,讓你要原諒了那裡面的俗氣,由不得要有點喜歡的。對比之下,連錢瑩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刻板,又想到勤威剛才是用那樣的口氣提到了淑女”——那個她以前一直要引以為傲的人們給自己的稱謂,便覺到了酸溜溜的味道。她定睛再一次地上下打量咪咪,心下竟生出了幾分羨慕。
咪咪以前不是這樣的。錢瑩和咪咪從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學。咪咪的課業總是平平,她的爸爸早年是省藝術學院油畫系的教師。咪咪從小有一搭沒一搭地學這學那,說起來倒是會玩很多的樂器,也能歪歪斜斜地塗它幾筆畫。中學畢業時,當屆大學沒考上,但那時咪咪的爸爸開始走紅,他走遍大江南北,到處給中國文化界的名流聞人畫肖像畫,這個創意那時非常新潮,以他的功力,那些肖像畫張張都很拿得出手,真是給人物們錦上添花。一時間,他給文壇泰斗名人聞人們畫的的那些非常漂亮的肖像畫,頻頻出現在全國各種刊物上,或作封面,或為插頁。他攜如此氣勢,很快就當上了藝術學院院長。至於他後來畫到了香港,以為那裡的政經名流畫肖像畫得以在香江名利雙收,那是後話。
咪咪高中畢業第二年考入藝術學院學拉二胡,沒有人聽過她的演奏,到了大學最後一學年,她還得到特許到北京拜了師,在那裡住了一年回來後,就變了個人似的。以前一個說話就臉紅的小姑娘,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不僅說話再不臉紅,還喜歡見了女朋友們就開導說,要快點做了女人啊,做了女人,那才是別有滋味的人生呀。她的二胡當然是早就不拉了,而她的名字,作為編輯剪接什麼的倒是常常出現在電視螢幕上。
錢瑩不時會接到咪咪的電話。咪咪久不久還會到錢瑩家裡坐坐,她交遊廣大,加上她的爸爸人氣急升,從藝術學院院長做到省文化廳廳長,傳言說馬上就要調任北京,咪咪就認識了很多省裡省外的很有家庭背景的朋友。很多時候,她來找錢瑩的目的便是為了拉錢瑩去見她那些朋友。她總是對錢瑩說,我到處跟人講,我有個女朋友錢瑩,那可是閉月羞花的資質啊,可他們都不相信,你跟我去嘛,去鎮鎮他們。咪咪的這種說法,讓錢瑩聽起來好像自己成了一件什麼物品,又因為有人說了大話將自己誇耀了,就要被端出去讓人驗證一番。真是太滑稽了。她從來都對咪咪說不。咪咪卻真是好脾氣,從來不惱,還是久不久就來看看問問。她們的關係,就這樣維持著,還挺不錯。
咪咪這下先開了腔:我說你呀,怪不得總是推三推四的,原來是跟他搭上了,小心耶,我看你是搞不定他的。咪咪一邊說,一邊笑,沒等錢瑩回嘴,又說,你是認真的嗎?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認真,嗨,說認真也不對,就是傻兮兮的啦,大概是看到錢瑩的臉拉了下來,她停了一下,卻還是忍不住,將手搭到錢瑩的肩上,聲音低下幾度,說,你知道他在大學裡的綽號是什麼?是“於連”呢,這是什麼意思,你當然懂。你這種純情淑女,和我們不同,你這樣拉著臉一上來就是找終生伴侶的架式,還是不要跟他搞在一起的好……
錢瑩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她說,咪咪,你就少說兩句好不好?你怎麼越來越小市民了?說話越來越難聽,三三八八的,好沒有意思。
咪咪做了個鬼臉,笑出了聲,說,錢大小姐,你都多少歲了?還怕當小市民?說著伸手過來扯錢瑩肩頭的紅圍巾,譏諷地說,看看你這身打扮,傻不拉嘰的,活脫脫謝芳演陶嵐的架式,你要笑死我了,就你這樣,也敢打勤威的主意?你要讓他耍死。
這說到了錢瑩的痛處了。她拍開咪咪的手,咪咪也不惱,還在那裡往下說,我是為你好,你看他,為了能出國,連那樣的女人也追,唉,還說是以前大戶人家的後代,你說,會不說是撿來的棄嬰呢?見錢瑩皺了眉,她馬上轉口說,勤威是什麼?一個灕江邊上小裁縫的兒子而已,上的也不是什麼好學校,你用腳趾想也想得出來,多少人都擠不進我們那技術部的,他憑什麼?你別以為,男人也有靠睡覺睡出大好前程的呢。錢瑩這時實在忍不住了,當即打斷咪咪的話,極為不快地說,咪咪呀,你說夠了吧?我和他才認識,哪裡對哪裡呀,你扯那麼遠幹嘛?咪咪高高挑起兩道細眉,擠擠眼睛,笑說,我看到他抓了你的手嘛。好了,就算我多嘴,但還是那句話,我不會害你,真是為你好,如果你是我這樣的人,我會費這樣的口舌?也好,你小時候老寫作文說要做那什麼暴風雨中的海燕,也真該練練了,只是要記住,不是跟什麼人都可以認真的,你這樣一個美人兒,還不趁著年輕好好玩玩,是有點浪漫生命了。但要會收手,說到這裡,她忽然曖昧地擠著眼笑笑,說,勤威的kiss打得很好咧,是有名的呦。聽到這裡,錢瑩覺得到了自己可以包容的極限,便說,我不陪了。轉身推了車就走,留下咪咪,在身後還喊了兩聲什麼。
咪咪的話很讓錢瑩傷心。接下來的好幾天,她不時玩味起咪咪那些呱啦呱啦的話。從那裡面,她隱隱約約瞭解了勤威的身世。想到他那樣出色的一個人,那樣的背景,一路走到今天會有多麼的不易,還讓人如此編派著,錢瑩還有些心疼。她也不是沒想到咪咪的話完全可能是真的。她後來想,大概是因為她愛了,心裡一有懷疑,思維裡就有一種強迫的跳躍,隨後便是強迫的忘卻。她將完玉轉讓的書拿出來想看,可一看,就要想到完玉那沒有城府的笑,心裡便覺得是虧欠了她的。這“虧欠”的想法一齣現,錢瑩就感到坐立不安;轉念去想勤威。想到勤威那絕非人間面目的音容笑貌,勤威抓住她的手說的那些話,她的身心都會急速地發熱,她忽然想到:我是愛上他了嗎?這念頭一經出現,便揮之不去,一直煩擾著她的心,使她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覺。是愛嗎?她想,應該是吧,但又不能肯定。她就開始自問自答的遊戲,先是自問,好的,錢瑩,如果勤威讓你做這,你會嗎?做那,你會嗎?一路下來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後來這個遊戲就有了點自虐的意味,她終於問道,錢瑩,如果勤威讓你去死,你去嗎?她讓這個問題嚇了一大跳,想自己的心志已到了這樣的程度,想必真是愛了,眼睛就有點溼。後來,突然好像是壯了壯膽,就是那種斗膽一問的悲壯感:錢瑩,如果勤威要你?你肯嗎?這個問題讓她耳熱心跳,可因為生死的問題都解決了,她的耳熱心跳沒有持續太久就平靜下來。這時完玉又出來了,而錢瑩這時已有了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的決心,就狠心地跳過了完玉,而且話說到底,在她的潛意識裡,她認為完玉根本是做不了對手的,所以對完玉的忽略,一半是心虛,另一半是不屑。
關於勤威愛不愛自己的問題,她覺得答案是一清二楚的。勤威拉著她的手,親口告訴她說自己是喜歡她的。在她和她朋友的語彙裡,那是慣例,男人和女人如果對對方說了喜歡,那意思就是愛了。這樣,一幅圖畫就出了個大致的輪廓:她愛勤威,無疑;而勤威也愛她,這點也無疑。那麼完玉呢?她不願往深裡想,還是跳過。
數日下來,錢瑩覺到了煎熬。她在省電力廳中心排程所遠動科的辦公室,位於電力中調所大樓的十三層上。從辦公室的窗子裡,可以遠遠地看到省電視臺在望仙坡上的那聳入雲霄的發射塔。那鐵塔以前對她毫無意義,現在總是向她提示著勤威的名字似的,讓她心裡躁動難安。這樣魂不守舍地終於熬到了星期四,還是等不來勤威的電話,錢瑩有了崩潰的感覺,便決定給勤威打個電話。這是突如其來的決定。
錢瑩從電話號碼簿上查到了省電視臺技術部的號碼。拿起電話時,她心裡竟出奇地平靜,面對窗外,望向雨霧中遙遠的、若隱若現的發射塔,心裡瀰漫出溫暖的感覺。這讓她的聲音聽起來竟有了點甜蜜的意思。
對方是個年輕的男聲。聽說要找勤威,很熱情地說,我就去叫他,請問你貴姓?錢瑩報了姓名,就聽到背景裡有人在喊:勤威,錢小姐電話!然後就聽到有些響動聲,又聽到那個男聲說,小妞聲音很甜。接著背景裡有輕笑聲,顯然是勤威走到了電話邊。當他拿起聽筒的時候,錢瑩還沒有想好跟他說些什麼,這讓她急得眼皮都跳了起來。
喂,阿丹嗎?怎樣?勤威在電話那頭很隨便、很自如地向一個可能是叫“錢丹”的姑娘說著話。錢瑩一下就愣在那裡,因為還覺到委屈,鼻子便有點發酸。這之間只一、兩秒的間隔,勤威那邊就馬上峰迴路轉的樣子,拖著聲興高采烈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是錢瑩吧?我還一直惦記著你呢!正想給你打電話。他真是個老手啊,錢瑩每每憶及,都要嘆了口長氣說。
(待續)
圖片 I 網路
整理 I 編輯 I 渡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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