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小說:何以言愛(七)

做公眾號裡的《紐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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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陳茶
編輯|渡十娘

漫長的雨季在錢瑩覺得身心發都快要給雨水浸得發黴的時候,終於過去了。
在錢瑩她們這個被地理書定義為長夏無冬的城市裡,一年裡只有雨季和旱季。而這兩個季節的更迭交替,總是在空氣中彌滿著預兆卻又突如其來,它往往就在人們對時下的季節忍無可忍的詛咒聲中,在某一個清晨或深夜裡悄然驟變,讓人們在驚喜之下,終有一種蛻變的希望。
陽光明媚的日子一齣現,勢不可擋的熱浪便一層層地在城市裡綠波洶湧的街頭巷尾翻騰。沒有幾天,這一波接一波的熱浪便在城市的上空將雨季的陰冷潮溼蒸發得了無痕跡,使得空氣中連一點兒水汽兒都沒有了似的。在自然界這樣的變化裡,錢瑩遙想有過勤威的那個溼漉漉的雨季,難免心裡生出恍若隔世的慨嘆。勤威彷彿帶著水裡桉樹葉的藥香,隨著雨季一起消失了,讓錢瑩隔著距離看自己眼下的生活畫面時,總會看到一個因勤威的消失而遺出的大洞。這個大洞的邊緣破碎殘缺,觸目驚心,令人黯然神傷。
錢瑩帶著極其復雜的心情,收拾起屬於雨季的厚重衣裳。在這過程中,她不時走著神,雙手好像無意識地揉搓著那些衣物。勤威的影子便在這種時刻,令錢瑩無可抵禦地在眼前心底忽遠忽近地飄著。每到這時,關於雨季的回憶,難免支離破碎地在錢瑩的記憶裡復活,噬著她的心,讓它生生地疼。她忍不住要抹一點淚水,然後有幾聲長噓短嘆。錢瑩有些糊塗,搞不清楚如今自己在心裡對勤威的感情。
勤威是傷害了自己的,這一點她很明白。可是,她的心痛和悲傷是怨恨嗎?怨恨?!她在腦子裡是怨恨勤威的,可她的心好像不是。如果是,怨恨怎麼會使人這樣痛心和傷感?如果不是怨,沒有恨,那又是什麼?她在這樣的自問自答裡不斷迷失,不得不強迫自己停止這樣的胡思亂想,若按這樣的思路將遊戲玩下去,她無可避免地會想到一個字,那就是了。想到勤威對自己的傷害,再想到,錢瑩難免要痛恨起這個字眼,特別在想到勤威的時候,哪怕只是假設,感到的都是傷痛。
她換上單薄的衣裙,練習著以輕快的步伐,有點跳躍地行走在城市裡流洩著烈日金光的棕櫚樹下。終於變天了啊,她想。一切都過去了,她又加一句。可還是不能開懷。她知道自己變了,再也走不回沒有勤威之前的生活境界了。想到這裡,她會鬆一口氣,她實在也不想走回那種日子。她甚至想到了那個關於海燕的比喻,這個比喻讓她想到那海燕飛過了風雨的翅膀,該是會多幾分的豐滿硬朗,這樣的聯想使她頗感安慰。
咪咪這些日子裡還是久不久會來。她開始也還開開關於勤威的玩笑,一兩次之後,發現了錢瑩的不快,就再不多言。像咪咪這樣一個在場面上混慣了的人,到底還是知道人際之間的底線。她看到錢瑩如今對這個話題的迴避,已是落落大方的迴避,這後面的故事,可能就是不能揭的傷疤了,咪咪便再不多問。咪咪到底是不大看得起勤威的,她覺得自己對錢瑩好,就應當將錢瑩引入自己的圈子。她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使她終究相信門第這類塵世裡最紅塵的觀念。她對此直言不諱。
錢瑩雖不願意承認,到底還覺到了一種遺失後的空虛。她獨處時會非常地感傷,可又走不回過去的圈子裡了,便開始願意在咪咪來相邀時,跟著咪咪出入一些咪咪圈子裡的聚會。一來二去之後,她甚至還能夠在那些場合裡跟咪咪背景復雜的朋友們從容地談笑風生起來。在某種意義上講,她覺得自己已不是純粹的女孩子了,跟勤威一起經歷過的事情,在她的靈魂深處有一種嬗變和飛躍的意義,使她如今在應付複雜的人和事時,有了應對自如的自信。很多過去她聽不懂,或是半懂不懂,或是懂了也要臉紅的話,如今聽起來,說起來,都能那樣從容。她很喜歡這種成熟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在各種場合裡如魚得水,而她的美貌和優雅,更讓她成了圈子裡的明星級人物。各種以她為中心的追逐,就像是這城市裡節節升高的氣溫,愈演愈烈。這真實地填補了她內心裡失去勤威之後缺血般的虛空和蒼白,還有點像吸毒的效果,使她迷醉其中。她學會了誇張地大聲說笑,同時手舞足蹈。
只是有時候,她會在最熱鬧的人群裡,突然想念起勤威,想念起勤威的眼神、勤威的身影和笑容,還有勤威拉著她的手,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對她表達過的感情、跟她交心交肺說過的話語、勤威擁抱和親吻她時的投入和溫情……她的淚水,總會在這樣的時刻忍不住湧出來,她就更以狂笑來掩飾,心裡暗暗地好像是跟勤威賭著氣,更要以放浪形骸的姿態來加以報復。只是每次狂歡之後,午夜夢迴,靜下心來想到勤威,會流一些淚,對那些傷痛不能釋懷。
錢瑩從咪咪那裡知道了勤威的最新訊息。完玉的奶奶被從病危裡搶救過來之後,如今半身不遂,病臥羊城。完玉無限期地推遲了赴美的行程,在廣州隨伺在祖母左右。勤威在廣州等到完玉奶奶脫離危險,已經歸來。
聽到這樣的結果,錢瑩的心情復雜得難於言表。暗暗的,還有幾分的慶幸。她也不看英文書了,隱隱的,心裡好像有點同進退的感覺。她在這個城市夏日的星空下,過起錦衣夜行、夜夜笙歌的日子。到了這個時候,她有一種預感,或更應該說是在潛意識裡有一種盼望,那就是在哪一個燈火闌珊的夜裡,她會與勤威狹路相逢。
這樣的夜晚果然在充滿了暗示和徵兆的星空下悄然而至。
在錢瑩她們的城市裡,有一條綠波盪漾的江穿城而過。這條江因為偉大領袖曾冬泳其中而一度聞名於世。在這個城市漫長的夏季裡,夜泳是一項非常時髦的活動,在年輕人中猶為成風。多少年後,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當故鄉在記憶裡越退越遠,那些漂浮在夏日星空下的江流裡絕對青春的笑聲,便成了從那個城市出走的遊子們最喜歡溫習的、關於故鄉的最親切而具體的回憶。
與勤威再次相遇的那個夜晚,錢瑩是去參加咪咪圈子裡的夜泳俱樂部這年夏天裡舉行的第一次聚會。
聚會在省經委張主任家的小院子裡舉行,說阿訇要討論俱樂部的活動安排等事宜。張主任的小兒子號稱是游泳健將,這大概是聚會在他家裡舉行的原因。張主任家那棟兩層樓的小磚房,座落在林木深深的經委大院最僻靜的一角,與不遠處燈火通明的一棟棟高大密集的職工宿舍樓群遙遙相對,帶著點有人間煙火味卻又清高孤立。架好腳踏車後,錢瑩跟在咪咪身邊往院子走去。咪咪推開小院子的門時,錢瑩有意慢下半步,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竟還有些發慌。門一開,小院裡熱鬧的人聲撲面而來。院裡顯然是臨時加掛的電燈發出異常明亮的光芒,晃著人眼,讓錢瑩還不自覺地抬手擋了一下,那樣緊張裡有點退縮的表情,讓人聯想到那些不習慣在大舞臺上出場的新演員。
小小的院子裡滿滿當當地擺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盆栽盆景,水泥的地面用水澆得溼漉漉的,果然出了一些涼氣。靠著進屋的臺階一角,有棵高大的芭蕉樹,將小院裡的綠色植物襯出高低的層次,環境看著真是清幽宜人。在錢瑩她們進來時,院內大概已有十幾個人。本來不大的院子,因為堆了很多的植樹,再加上來了這麼些人,顯得很擠,但同時也讓人覺得很有氣氛,相當熱鬧。院子裡臨時支了些桌椅,桌椅上擺著汽水瓜子果脯類的零食。錢瑩注意到靠裡面拐進屋子側門去的走道邊上,還有一群人圍著一根柱子,好像是圍觀什麼人在那裡打一個吊在樑上的大沙袋。
咪咪到底是在這種場面上混慣的,人頭很熟。一進得門來,就左擁右抱呼朋喚友,拉著錢瑩做非常外交式的介紹。錢瑩的容貌和舉止顯然讓那些第一次見到她的人們大為驚歎。她那晚穿了一件月白色無領無袖的真絲連衣裙,配著她凝脂般的肌膚,長髮用月白色的絲帶鬆鬆地扎著,在燈光下實在帶股仙氣。她這樣的打扮,是受了勤威那句包裹精美的磁器,是要用絲綢的話影響,果然出了畫龍點睛、錦上添花的效果。錢瑩那天還故意沒穿絲襪,那兩條線條優美得無可挑剔的腿,讓人過目難忘。而腳上那雙跟身上的絲裙同色的低跟皮涼鞋的網紋裡,她秀美的腳趾齊整地若隱若現,相當撩人。一路看過來的目光,讓她臉上的矜持愈發顯出高不可攀。當她終於被咪咪帶到這院子主人的小兒子、人稱張小三的派對主人面前時,張小三一把捏著錢瑩的手,久久不捨得放下。
張小三像貌不俗,談吐也相當得體,個子高大壯碩,皮膚是一種說不出味道的黑,看上去非常的男性。他拉著錢瑩的手進行著一段長長的寒暄時,錢瑩一眼瞥見咪咪扮著鬼臉帶著意味深長的笑躲進人堆裡。
寒暄過後,張小三替代了咪咪,領著錢瑩在人堆裡走動。當他們走到那個圍著沙袋的一群人中間時,錢瑩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最裡邊靠著牆,一隻手臂高高抬著擱在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肩上的勤威。一下,錢瑩就站住了。
勤威當時穿的是一件藍條白條二色相間的水手服式的針織長袖T恤,袖子高高挽起來,看上去雄姿英發,鶴立雞群。勤威顯然也看到了錢瑩,他一秒鐘前的那個燦爛而迷人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他立刻直起身子。錢瑩注意到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很痛苦的樣子。他那條擱在那女子肩上的手臂很快地拿了下來。錢瑩一眼瞥見勤威另一隻拿著汽水瓶的手,竟然在那裡微抖著,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發紅了。他們在嘈雜的人聲裡,隔著距離壓抑著激動,默然相望。
張小三轉過身來,拉著錢瑩向圈子裡的人一一介紹。錢瑩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心不在焉,還帶著明顯的冷淡。當她終於被介紹到勤威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時,她聽到張小三揚起了聲音,做著誇張的表情說,這是大名鼎鼎的藍紅藍小姐,我們藍省長的女公子。錢瑩心下一驚,表情就有些滑稽。她當然知道省裡最有權勢的那位苗族常務副省長藍光茂意味著什麼,何況他還是主管文教口的常務副省長,全省公派留學、公派進修的名額分派,那應當是藍副省長一句話的事吧?她這樣走著神,明白了勤威眼下的遊戲,心裡卻明確地為完玉痛起來。
藍紅好像並沒有在意錢瑩的怠慢,很有風度地點了點頭。這時錢瑩回過神來。她注意到藍紅的眼光裡有一種挑剔。藍紅是那種非得要用健美一詞來形容的女人,濃眉大眼,不好看也不難看。她當時穿了一件藍底色臘染布做的、式樣非常簡單但絕對配合她氣質的直身裙,腰間繫了條大紅色的腰帶,穿一雙大紅色的帆布面麻編底涼鞋。這樣的裝扮,讓藍紅這樣一個大效果看上去有些粗放的女子,倒顯出了幾分的嫵媚風情。她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編了一條粗粗的長辨,辮尾用紅絲帶繫著。錢瑩有一種直覺,這些該都是出自勤威的創作,真是用心良苦,連那色調,突出的都是藍、紅雙色。
錢瑩想到這裡,心裡就有些酸溜溜的。這時,她聽到張小三說,這是大名鼎鼎的勤威,這樣的形象,絕對是中國電影裡永恆的男一號吧?該說是藍小姐的男朋友?張小三逗著笑,藍紅聳了聳肩,未置可否。錢瑩輕輕咬著嘴唇,竟為勤威感到了屈辱。她覺到自己的眼睛有點溼了,就再死勁點咬了嘴唇,向勤威象徵性地點了個頭,轉過臉去,一下看到咪咪在人群外,跳著腳在朝自己吐舌頭。
勤威的眉頭微微皺了,很客氣地說,你好!他們就握了手。錢瑩一碰到勤威的手,腿就有些發抖,心裡有點衝動,竟不捨得放開。兩個人表情裡那點微妙的怪異,讓藍紅敏感地感覺到了。她這時說話了:這姑娘好漂亮呀!你們以前認識?勤威盯著錢瑩的眼睛答說,見過的。口氣裡有非常公事公辦的味道。錢瑩一下子鬆開了握著勤威的手,唐突地擠出了那個圍著沙袋的圈子。
錢瑩選擇了不辭而別。她逮著張小三一個應酬的空檔,溜出了小院。她已經決定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圈子裡來了,她自然再也不在乎他們再談起她的時候的評語和印象。她也就是在這個時刻,覺得真的是要對自己的美國夢認真起來。在那個瞬間,對遠走高飛的渴望,在她的內心裡變得從未有過地強烈。她後來每次想到那個時候的感覺,就多少理解了為什麼勤威在對周圍生存環境痛恨的時候,那樣渴望飛走。她出去開了車鎖,也沒有騎,慢慢地,推著走進了黑森森的樹蔭裡。
這時,她聽到勤威壓著嗓子呼喚她的聲音。她以為是幻聽,就停下來想要證實一下。她站在一盞暗暗的路燈下,回頭一望,果真是勤威在身後朝自己大步走來。
勤威趕上來時,也不說話。在幽藍的路燈下,錢瑩的臉色很難看。勤威走近了,小心翼翼地說,錢瑩,我只是想跟你說一句話,我說完就走。錢瑩冷冷笑了一下,沒有表示。勤威知道她在等他開口,就說,錢瑩,你不要跟這些人混在一起,你會給毀了的,那個張小三……他還要說下去,錢瑩卻像完全失去了理智似的,惡狠狠地說:你這種鳥人也配跟我說這種話?我他媽的就要跟張小三李老四們鬼混這幹你什麼鳥事?話音一落,她的腦袋一下地冷靜下來,立刻覺得無地自容。她惱羞成怒地轉身推車要走。勤威就死死拉住她車子的後架。這時錢瑩退到了樹影下,借有黑暗的掩蓋,任淚水流下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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