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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個新詞在網路上悄然流行 —— “自嬤”。
第一次看見這詞還是在小某書,如今它已經演變成了一個很成規模的話題,被無數瞬間理解到它精髓的人稱為 “同人女在21世紀最偉大的發明”。

所謂“自嬤”,就是透過刻意貶低、矮化自己,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脆弱、美麗、委屈的客體化角色——再邀請自己,以及別人狠狠地心疼自己一番。
“嬤”來自於同人文化圈的圈內詞:嬤嬤們將雄性氣質爆棚的男性明星或者文藝作品角色性轉為女性,幻想他們被折磨、踐踏,又接著對他們心生愛憐。自嬤繼承了“嬤”的精髓,並把物件從別人轉向了自己。
自從“自嬤”開始流傳,很多行為都被網友冠以了統一的名字:
“鼠鼠我啊”是自嬤;
發現MBTI測試截圖管自己叫“INFP小蝴蝶”是自嬤;
那些把自己和天上的星星聯絡在一起的星座圈愛好者也是自嬤。

自嬤的範圍如此之大,又和諸多網際網路流行語的情緒色彩非常吻合:你可能沒聽說過自嬤,但你大概自嬤過。
這或許意味著,“自嬤”所捕捉的是一種廣泛的時代情緒。直到“自嬤”這個詞的出現,我們才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安放它的名字。
本期的編輯聊天,我們試圖弄清楚:
1)究竟什麼是自嬤?
2)我們觀測到了哪些自嬤?
3)自嬤與自戀有什麼區別?
4)自嬤是否體現了自戀趨勢的變化,我們的自戀也在走向“原地躺倒”?
5)自嬤,是我們的一場心理自救嗎?

“我嬤我自己”

魚餅:“自嬤”源自“嬤嬤”一詞,最初出自耽美同人圈,用以指稱那些特別偏愛CP中“受方”的粉絲群體。她們通常被角色透露出的脆弱、柔弱等特質所打動,從中生髮出強烈的憐愛之情,進而沉迷於其在關係中被支配的情境,尤其偏愛那種在馴服姿態中透出的破碎美感。
隨著“自嬤”概念脫離同人語境,其原有的性別屬性被剝離,逐漸泛化為一種自嬤文學:
任何一種藉助敘事、修辭、標籤等手法,將自己客體化為一個楚楚可憐的形象,再邀請他人憐愛的行為,都開始被指認為“自嬤”。

電影《Detachment》,中譯為《超脫》,臺譯為《人間師格》,亦可理解為“疏離”。(私認為阿德里安·布羅迪總飾演一些自嬤形象,而本片為典型)

“鼠鼠我啊”也可以說是一種初代自嬤
它與普通的脆弱表達最大的區別在於,自嬤的核心意圖並不在於自救或向他人求援,而是將自己客體化,將傷口本身作為美學素材,反覆凝視、細細撫摸,處理成一幅可供觀賞的情感擺拍。


萬物皆可(自)嬤:你可能不知道什麼叫嬤嬤,但你大概自嬤過

魚餅:雖然自嬤的心理機制聽起來有些彆扭,一經拆解又顯得做作,但其實,它非常普遍。只要我們曾心疼自己,又渴望別人來心疼自己,併為此稍作包裝,企圖把自己“塑”成一個弱小又可愛的角色,就已經擦到了“自嬤”的邊。
必須承認,我們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嬤過自己。

這麼看,“鼠鼠文學”也可以說是一種自嬤文學 —— 為自己的“不行”披上件可愛無辜的外衣:
從“我是下水道里的老鼠 ,也想抬頭看看天”開始;
到卡皮巴拉的“活著死了都行”;
以及嗎嘍的“嗎嘍的命也是命”。
這些角色都滿足了“自我心疼+求人憐愛”的雙重訴求,一邊自嘲,一邊求安慰。

三文:關於“鼠鼠”這一類,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分類,有一部分可能還真不是自嬤,但的確都挺策略的。
簡體中文網際網路搞幽默最常見的手法就是自嘲,又或者說「露出一點馬腳」。
可以順勢認下自己又受氣又不擅長運動:“我最擅長的有氧運動是忍氣吞聲。”
控制不住吃太多了有負罪感,話又說回來飯還是很香:“想跪下來求自己別吃了,結果發現跪下來還可以吃日料,哦依西。”
被耍了,而且知道自己一直在中相似的圈套,但“再說一遍我沒有被女人耍得團團轉,轉圈是我的個人愛好,我自有打算。”
只要笑出來,不僅更有力量,還軟著陸了。

魚餅:但若難以直接說出口,也有無數更婉轉的表達變體:星座、MBTI ,乃至東亞出身背景,也都被大量用作了情緒皮套,讓我們把自身投射出去,將不好直說的部分包裹起來。
看似在“認識自己”,其實是在用一種貌似客觀的方式請求他人理解、憐惜。同人嬤嬤們的“萬物皆可嬤”,在這裡同樣順延到自嬤上。

三文:MBTI 或者星座,它們都既可以用於瞭解自己,也可以被用來向他人撒嬌。這些型別框架把人的脆弱命名了,而且命名得不帶批判,帶有洞察、憐愛與安慰。這種語言具備憐愛與正當化的基底,在進入網路文化與社交語境之後,為“自嬤”提供了極其便利的符號資源。

舉個例子,一位網友穿著整套圖鑑從眼前走了過去,他是:因為“原生家庭”和“情感創傷”問題而導致的“迴避型依戀”、“infp”、“討好型人格”,他早年常被打壓,自卑需要肯定,而且星盤裡“土象能量重”,“情緒能量堵住了喉輪”,所以內心壓抑、不會表達。

魚餅:所有這類人格診斷,幾乎都是“自嬤”的重災區。我們著迷於它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們為自嬤式表達提供了一個帶點浪漫宿命感、又帶點科學權威感的外殼。比如最近又新出現的“人類圖”測試,都已經開始將性格特質解釋為“天賦基因”了。

圖源小🍠博主@金銘(人類圖上山版)
那些現實中難以啟齒的弱點,經由這些標籤就能順理成章地說出口,人格分類為弱點賦予了“天生如此”、“不由我控”的免責通道,成為了一種值得被理解的特質。
在“瞭解自己”的表面下,其實是一種撒嬌式的索求:想被溫柔地體諒,想被合理地心疼。

三文:我更感興趣的是“東亞苦難文學”嬤。新一代年輕人在物質上相對富足,但在情感、價值、身份的層面上迷茫又壓抑。無論是透過身邊朋友,還是近幾年的網際網路討論,我常常見到一種強調東亞苦痛的敘事:
“東亞小孩蔓延一生的潮溼”;
“Gen Z是被時代辜負的一代人”;
“東亞小孩對死亡的終極幻想是哪吒自刎”……

其實這些說法都有道理。年輕人對這些討論的熱衷,好像也可以看到他們並沒有將苦難視為恥辱,而是不斷整理和琢磨原生關係、文化壓抑、東亞父權結構、集體主義中個體的蝕損等一整套話語系統,逐漸找到一種共有的精神紋理:
我的疲憊與分裂不是偶然,是歷史深處留下的沉積。無論是他們自己的,還是從上一輩人那裡繼承來的痛苦,那都是真實存在的,這些討論對於“認識”與“消化”都有很正面的作用。
他們將苦難納入身份認同結構,有些表現形式能讓我看到他們誠懇的自我整合努力:它不求滿足,只求表達的完成,不產生控制,而產生理解。
而另一些,則微妙地滑向利用苦難製造魅力,那是一種對外的演出。
這裡是“自嬤”可以發揮批判作用的切口,我尊敬著脆弱的表達,但同時感覺到一部分「審美化的脆弱」可以轉化為「資本」。
魚餅:在自嬤營造的圖景中,客觀的“慘”並非重點,重要的是要“慘得好看”,凸顯出背後那個雖然破碎但依然美好的自己。
因此,自嬤者的姿態不可避免帶有表演成分——其中的低姿態多少是扮演的,被動的形象是主動塑造的,作為受害者的敘事是經過挑揀的。
最重要的是,必須將苦難敘事把控在一個依然能讓人產生愛慾的程度上,而絕不能是認真地、徹徹底底地慘在了陰溝裡。

自嬤是一種低到塵埃裡的自戀

魚餅:由於自嬤中隱含的自戀成分,常被與“瑪麗蘇”乃至“夢女”相提並論。然而,雖然三者都涉及“我”與他者的幻想性關係,它們所構築的快感機制卻截然不同。
瑪麗蘇代表的是一種極致的全能自戀。她往往是作者的理想自我,象徵著對被愛的終極幻想,擁有無與倫比的魅力,是“所有人夢中的唯一”。
夢女的幻想則更具情感深度,所渴望的不是征服全世界,而是與特定物件之間的特殊連結。她不凝視自己,而是凝視她的慾望物件,並以此進行適度的自我包裝和人格補全,構建一段“我配得上他,也只有我能理解他”的雙向理想愛情。
而在自嬤這裡,幻想的方向發生雙重反轉:他者是消失的、視線是回收的、自我是孱弱的。
三者可以被視為幻想敘事中的三種“我”的指令碼型別:
瑪麗蘇:“我完美,所以你們都愛我”;
夢女:“我愛你,因為你也愛我”;
自嬤:“我悲慘又弱小,所以你們應該來愛我”。
這麼看,瑪麗蘇與自嬤正好構成自戀的兩極:一個以強為美,一個以弱為美;一個是全能完美、熾目耀眼的高位中心,一個是破碎幽微、等待撫慰的低位中心。
從幻想敘事的演化來看,“自嬤”作為一種話語的流行,似乎標誌著一種新的自戀趨勢:不再是高調、張揚的自我膨脹,而轉變為了一種低姿態、低門檻、原地躺倒式的自我憐惜。
這種姿態不再開啟行動,不再追求自我強化,也無意與他人建立真正的情感連結,而是執著於反覆撫摸“我之為我”的不完美細節,在失敗與受傷中確認:“就算如此,我依舊值得被愛”。

從“喪文化”到自嬤,我們的心理自救

魚餅:雖然“自嬤”通常帶有貶義色彩,但似乎只有當力度拿捏不到位時才令人反感。恰到好處的“自嬤”反而像是當今網路最流行、也最受歡迎的表達方式。相較於高調、直白的自信,“我不行了”的姿態比“我太行了”更容易贏得關注與好感。某種程度上,如今的網際網路就像是一場大型自嬤。
“自嬤”像是一種“成功敘事”崩塌後的情緒產物,與“躺平”、“喪文化”處在同一精神土壤中。當“努力就有回報”的信條失效,進取向上不再是主旋律,個人開始尋找新的情緒出口。
如果說“喪”是一種去理想化的現實反饋,那“自嬤”像是這場精神撤退中的情緒甜點。它把“脆弱”包裝成“可愛”、把崩潰演繹成值得被憐惜的樣子:
我意識到我贏不了,那就乾脆演出一場“我連試都不想試了”的悲情小劇,看看有沒有人仍願意來心疼我。

這像是一種較為安全的心理緩衝:它在“我好糟”和“我值得被愛”之間,尋找一點彈性空間,試探性地換取關心。在處處要求自洽、進步、快速復原的世界,“自嬤”提供了一種樸素卻必要的補償視角:不是為了成長,也不是為了變好,我就現在這樣,也可以是可愛的。
有人說,“用嬤嬤的眼光去看自己,每個特質都可以成為被愛的理由。”這話點出了“自嬤”的一個可能維度:它可以是一種無條件自愛的練習——我承認自己不好,但我不討厭自己,甚至,還有點為此驕傲。
”如果“自信”是站著說話的姿態,“自嬤”也許就是蜷起來,抱住自己的方式。雖然這種“自我接納”的表達形式有點變形,但也許是通往更成熟的脆弱表達與自我照料的中轉過渡。
與其說它是一種失敗的演出,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續命的小技巧。
作為一個雙魚 x INFP,先讓我自嬤一口,再說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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