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丨關雎
日本有一家叫金剛組的公司,歷經1400多年依然穩健經營。
為什麼有的企業能活千年?長壽企業有哪些共同的品格?心理學對經營企業有什麼幫助?
近日,中國積極心理學發起人、清華大學全球產業研究院院長彭凱平攜帶最新著作《企業的品格》,與創業邦創始人兼 CEO南立新進行了一場深度對話,探討長壽企業的秘密,以及積極心理學如何讓企業活得更久、贏得更多。
以下為對話內容,經創業邦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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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極心理學的第四次浪潮
南立新:您去年出了三本書,一年怎麼做到出三本書的?
彭凱平:其實也是一個積累的過程。疫情期間不能社交,不能出去講學,不能做田野調查,就關在屋裡寫書,積累了很多素材和內容。
再加上去年我卸任清華社科學院院長,很多行政工作都沒了,一下子解放出來。就跟魯迅說的,為什麼高產,是把別人打牌的時間都用來寫書了。我也是把別人社交、唱歌、跳舞的時間都用來寫作了。
南立新: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研究積極心理學的?
彭凱平:我1990年開始讀博士,那個時候的研究領域是文化心理學,是受的社會心理學的專業訓練。
我是在2008年回國建立清華大學心理學系的時候,才第一次接觸積極心理學,所以我也是積極心理學的皈依者。我以前是不相信也不喜歡,為什麼讓人開開心心的傻樂,我覺得沒有意義,我們應該追求嚴謹的認真的學術探索。研究積極心理學是我的一個比較大的人生轉變。
南立新:2018年我有幸聽過您的課,後來翻了一下馬丁·塞利格曼的關於積極心理學的幾本書,確實感受還是挺深的。感覺積極心理學是把一些認知行為學的實踐中的醫療方法,變得更加大眾化,讓普通人能夠從自我的角度來學習。不知道這樣理解對不對?
彭凱平:是非常準確的,積極心理學已經經歷了三次革命:
第一次革命就是以塞利格曼為代表的西方心理學家,把臨床心理學的一些關注的話題,從過去的消極的、預防的、治療的角度,變成積極的、行動的、早期干預的角度。他們發現光去關注問題,不能解決問題,可能得關注人類的積極的心理體驗,從而替代、轉移、昇華消極的體驗,這就是積極心理學。它的一個很重要的目標,是從疾病的模型變成健康的模型,從消極的心理變成積極的心理,從解決痛苦到創造幸福。1999年積極心理學的誕生,標誌著第一次革命。

馬丁·塞利格曼
第二次革命是把社會心理學的一些傳統話題,比如關係、愛、審美引進來,其中代表人物包括迦納森、海特、達克卡特勒、艾德蒂娜,這些教授以前都是社會心理學家,他們開始做積極心理學。
從塞利格曼等臨床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開始搞積極心理學,到社會心理學家搞積極心理學,到現在神經科學、認知心理學、兒童心理學等全領域的心理學家都參與其中。這是第三次革命。
我覺得現在有了第四次浪潮,代表就是中國心理學家,把中國文化、中國生活、中國實踐和積極心理學結合起來,再把現代科技的發展和積極心理學結合起來。這是我計劃在今年澳大利亞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上的一個發言,我就提出這個觀念,叫做積極心理學的第四次浪潮。
南立新:傳統心理學可能離我們的生活比較遠,但是加上這些元素的積極心理學,每個人都可以從自我的預防的角度進行學習。將來各種晶片、腦機介面等很多前沿技術,是不是也會整合進積極心理學?
彭凱平:你說的特別好,積極心理學的縱向發展經歷這4次大的革命,同時還有1個橫向發展,這個橫向發展也是非常驚人的。
塞利格曼從少數病人開始,研究怎麼解決這些病人的問題,把積極心理學引進來,最後變成如何解決美國人的心理問題,如何解決全世界人民的心理問題。橫向的幅度也是非常之大的,這種縱橫交錯造成了積極心理學如此生動活潑的局面。

長壽企業的品格
南立新:您是怎麼認識《企業的品格》的另一位作者後藤俊夫先生的?
彭凱平:緣起還是2018年中國紀念改革開放40週年,統戰部和中國企業傢俱樂部,希望我關注一下改革開放的先進人物,包括柳傳志、馬雲、李彥宏等等。
在訪談過程中,我發現他們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心理品質,正好遇到中國企業傢俱樂部常務副理事長兼秘書長程紅,我們兩個一拍即合,覺得應該去做這個研究。我們大概花了一年的時間,採訪了40多位卓越企業家,他們都是被中共中央表彰的改革開放先進人物,同時也採訪了一兩百位普通的企業家。
我們發表了一個工作報告,就是中國卓越企業家的積極心理品質。
我也去了日本好多次,跟各界的學術人士交流,正好遇到了後藤俊夫先生,當時他在日本經濟大學當教授,是從事日本長壽企業研究40多年的大師,是日本長壽企業研究會的終身名譽會長。我們感觸特別深刻,就是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還是非常之大的。

世界長壽企業研究第一人 後藤俊夫
我講了我們做的研究,他就說其實日本長壽企業的秘密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他這麼一說,我就很高興了,因為我覺得積極心理學,就是陽明心學的現代版、科學版、心理版。我跟他一拍即合,我們就談到陽明心學的一些智慧如何體現在這些優秀企業家身上。這就是我們兩個的對談。
當時我的翻譯是杜敏老師,還有一個助理是莊寧博士,他們見證了我們這幾次會談,並把它記錄和整理出來,就成為《企業的品格》這本書。
從2018年到現在,這本書是多年積累的成果。
南立新:您說的企業的品格,可不可以用幾句話定義一下?
彭凱平:品格是一個穩定的行為方式,品格代表一個人比較穩定的跨情境的一致性,就是說不管什麼情況下,他都會有差不多的行為方式。品格也代表一個人的多方面的動機,就是我要做這個事情,我要體現這個事情。
所以品格既是一種認識的方式,也是一種行為的方式,也是一種驅動力。它和人格不一樣,它帶有一些積極的表徵的社會影響在後面。
南立新:這是個非常有趣的話題。企業的品格跟我們現在常講的企業文化和企業的價值觀,有相近或者不同的地方嗎?
彭凱平:有相近的地方,價值觀和企業文化有一種內驅力,也有一種一致性,也透過某種方式體現出來。但是企業文化實際上是一個全方位的系統,它帶有某種傳承,代表某種影響,因為它是大多數人的一種行為,文化很難說是個體的,不能說你是企業文化。
而品格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人的,它是一個法人代表的、一個決策者的,所以很大程度上企業的品格反映的是企業家、領軍人物的個人的一些行為表現,跟文化不太一樣。
價值觀是影響到品格的一個特別重要的認知系統,因為價值觀實際上是我們判斷的重要性的排序。品格影響價值觀,但是價值觀不是品格,還有更多的其他的成分在裡頭。
南立新:我記得是亨廷頓寫的《文明的衝突》也講到,日本文明是源於中華文明的一個分支。日本長壽企業數量應該是全球第一,《企業的品格》中說2004年的時候是25,000家,美國其次,有11,000家。日本和美國的長壽企業分別體現了東西方文化的什麼不同特點?
彭凱平: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在長壽企業方面表現是非常不同的,主要體現在文化價值理念、文化傳承以及文化歷史的差異。
首先,西方文化的變遷非常快,西方文化從工業文明開始,不斷的變化,它求變的心態比較強;而日本文化求穩的心態比較強,一般來講不想變得太多,不想變得太快,這就是為什麼日本的長壽企業這麼多。因為日本文化相對封閉,沒有中斷,也沒有與外界發生太多的衝突和交流,所以才能夠保持下來。日本有一些長壽企業有1000多年的歷史,這對於我們中國人來講是很難想象的。
第二,日本人做事情比較量力而行,這是日本長壽企業的特點,不喜歡做大做強一統天下,比較侷限於自己的小範圍。特別強調量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第三,日本人合作利他精神、共存共榮的精神比較強。作為一個長壽企業,即便不做大,也不用擔心被人搶奪、被人吞併,能夠自己維持下來,這樣的一種合作共存共榮的精神,也是西方的企業沒有的。
南立新:中國在講專精特新,跟您說的日本的小而美的能持續千年的企業,以及德國的隱形冠軍,是不是有共通的地方?
彭凱平:我們談到的日本的長壽企業從事的行業,都是跟人類的基本需求有關係的,比如說衣食住行,這是一種很難產生突變的剛需,滿足了人的剛需,企業就可以延續下來。
但是西方的企業,包括中國的企業,很多都是高科技的高附加值的,變化很快,比如電子產品,要符合摩爾定律的快速迭代,它產生的暴利是傳統行業沒有的。
所以我們也要意識得到,日本的長壽企業不是突變型、暴利型的企業,它是穩定型的企業。而我們中國人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做這樣的事情的,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基本需求和日本人很相似,所以做餐飲、做酒、做住房、做衣服,可以做成長壽企業的。
但是現代科技行業要長壽有點難,因為經常會有顛覆性的創新,產生全新的賽道,很難讓一個企業永遠只是按照傳統方式做下來。
南立新:很多日本企業的品格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尤其是我們的餐館三年就要換一撥,長久經營好像很難。美國的科技型企業,符合熊彼特的創新理論、克里斯滕森《創新者的窘境》裡提到的創新方式。是不是這也有一些國別和行業的差別?
彭凱平:對,行業差別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在反映國家的差別,就是因為我們選擇發展什麼樣的企業,我們喜歡什麼樣的企業,我們希望什麼樣的企業能夠做長做大做久,也是有一些文化的傾向性在裡頭的。
南立新:企業的品格是不是也會有一些跟行業無關的共性,比如Meta、谷歌要怎麼變得長壽?BAT怎麼變得長壽?傳統行業的長壽企業,是否可以給新興科技公司的創始人一些啟發?
彭凱平:這就是這本書的價值。這本書其實是想超越國家、文化、區域、行業、歷史來談一談一些共同的遺傳基因。我們做40位企業家的調查,日本做的這種長壽企業調查,都不是簡單的聚焦於某一個特殊行業,我們想看一看有沒有超越行業特性之外的一些共同的特性。
我們發現這個共同特性是心態,特別是創始人或者是領導人的心態,很大程度上決定這個企業是不是能夠長壽。
在這本書裡頭,我們用的是積極心理品質,我覺得用心態也一樣可以概括,我們提出來三個特別重要的心態:
一個就是謹慎。長壽企業都有一種慎心,不過予、也不過奪。什麼意思?就是在得意忘形的時候不過度答應別人,在憤怒、激動的時候,不過分的去攻擊別人。很多企業做得好的時候,就什麼都答應,進行不適度的擴張,不考慮自身的能力圈和可能的風險。
第二是誠心,內不欺己,外不欺人。對內不要欺騙自己,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可以做什麼,直面真實的自己,對外也不要去過分的偽裝自己。
第三是風險管理的意識,節慾者安,不要放縱。長壽企業肯定遇到過很多誘惑、挑戰、傷害、打擊、失敗,但是能夠一直做下來。戒律之心,控制自己的慾望,這是必須的。
我去過日本山林縣,有一個做壽司的小企業,做了大概500多年,堅守自己的手藝,也不想做大,人家來加盟,銀行來購買,它都不要。我覺得這樣一種工匠精神就是一種戒律之心。
南立新:日本的長壽企業有很強的要把家族的事業傳承下去的意志,是不是有些國家的企業沒有那麼強的傳承意志,像韓國人就覺得不需要把企業做這麼久。
中國已經出現了一些超過40年的企業,面臨二代接班的問題,日本的長壽企業在繼承人方面,可以給我們哪些好的經驗?
彭凱平:我覺得有三個很重要的經驗,是中國企業可以向日本學習的。
第一是長期規劃。我們很多企業是創始人自己幹不下去了,或者是迫不得已了,才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但日本的長壽企業對未來10年30年100年都有規劃,這樣的一種從長計議非常重要。
特別是東亞文化的特點就是家族精神特別強,如果沒有這樣的一個早期安排和規劃,家族內部的利益衝突,產生的矛盾是毀滅性的。中國很多企業做不長,就是因為親兄弟打架。如果早有安排的話,很多衝突可以避免。
第二是集體努力。日本人的合作精神是挺強的,規劃出來的接班人是大家一起幫他。中國企業為什麼遇到家族傳承的問題?是因為跟父輩同甘共苦的那些老人們不放權,瞧不起年輕人,不參與到下一代的培養,更多的考慮自己的利益。日本的長壽企業,一旦確定一個接班人,大家都去幫他,甚至他的長輩都去幫他,而這個長輩不一定是他的直系親屬,而是跟自己的父輩一起同甘共苦的戰友們。
日本長壽企業的傳承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侷限於直系親屬。接班人可能是女婿,可能是繼子,也可能是某一位大臣的孩子。

日本長壽企業金剛組
第三個特別重要的就是,某種程度上允許失敗,允許換人。如果不行的話再換一個,但是不會產生大的衝突,我們這邊甭管怎麼樣,你得傳給兒子,傳給女兒。血統傳承其實是非常落後的一種思想觀念。
可能跟遺產製度有很大的關係。西方國家遺產如果不捐贈,遺產繼承要交很多的遺產稅。
另外西方人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財富不是我的,財富其實社會的,我只是財富的託管人。我們覺得老子的錢老子花,老子糟蹋了也是老子的錢,這個其實是非常落伍的封建思想,農業社會的小農意識,意識沒有上升到真正的企業家精神。
南立新:這是非常好的啟發。西方有一些企業家,比如本身就是虔誠的教徒,認為他自己所獲得的財富就是上帝給予他的。所以他們在做遺產安排的時候,有利他的心,為社會捐贈了大量的大學、醫院。
彭凱平:我特別要指出來,這種思想其實也利於企業家自己的心身心健康。為什麼?因為如果這個企業我做砸了,不表示我失敗了,也不表示這個企業失敗了,只是說我沒做好,別的人接過來做,做的也是我們共同的事業。
如果這個企業只屬於你自己的話,你搞砸了,你就覺得自己也砸了,要和企業同歸於盡。這是很多人沒有意識到的問題。
南立新:穿越百年的企業面對的不只是更換繼承人的問題,還可能遇到戰爭、經濟危機、自然災害,長壽企業是怎麼面對這些危機的?應該有什麼樣的企業品格,才能夠穿越週期?
彭凱平:所有能夠穿越週期的長壽企業有個共同特點,就是韌性比較強。韌性怎麼體現出來?
第一,它一定有很多社會支援網路。這就是我為什麼說共存共贏是企業的生存之道,因為你現在對別人好,將來可能別人對你好,而不是那種狼性精神、獨霸天下,互為敵人。所以我們一定要把社會達文主義的錯誤思想徹底排除出去,做生意的秘訣叫做和氣生財,就是我對你好,你對我好,大家一起發財。長壽企業正是因為做了這麼多善事,結了這麼多善緣,在困難的時候,才能獲得一些外在的幫助。
善良從來都不是被人欺負的標識,善良其實是人的競爭優勢,這個優勢讓你在困難的時候,難受的時候,走投無路的時候有人幫助你。所以說與人為善與己為善,這是企業遇到挫折麻煩的時候能夠生存下來的一個秘訣。
第二,它一定有一些不可替代的IP或者競爭優勢,也就是核心競爭力。即使形勢發生變化,但是還是能夠滿足別人的剛需。
第三,是創新。我們看到長壽企業好像不變,品牌沒變,人沒變,但它的產品和服務其實在變化的,在不斷創新,與時俱進。

企業家需要積極心理領導力
南立新:在面對危機的時候,企業家的精神和創業者的心理素質非常重要,尤其是您在書中也提到長壽企業要有積極的心理領導力。另外在心理時代有兩個特徵,其中情緒就是非常重要的,由此產生了情緒領導力。積極的心理領導力和情緒領導力是不是可以等同?
彭凱平:積極心理領導力包括了情緒、認知,也包括了價值觀和意義的感召,所以它是多維度多方面的。
我曾經把積極心理領導力歸納為幾個層面的事情。第一,就是工作意義的發現。很多人願意做這件事情是覺得它有意義,一個優秀的企業家一定要知道工作的意義和價值是什麼。
把工作當作事業、使命,和當做收入來源,你的態度、認識、表現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卓越的企業家擅長挖掘工作的意義,而且去傳達工作的意義。
第二,優秀企業家的團結精神、互助精神、團隊精神是很強的,他能夠有感染力、召喚力,能帶著大家一起做事情。
第三,有韌性的堅強,放得下、扛得住,受得了挫折打擊。
情緒領導力反映的是激起情緒的能力,就是在遇到挫折打擊的時候不被打垮,就是讓我們產生愉悅的快樂的福流的感受。
所以情緒領導力是積極領導力的一個成分,積極領導力包括意義、團隊、社會價值,更廣泛一些。
南立新:積極心理領導力,包含積極心態、福流的感受,還有意義感。我覺得是找到了意義感,所以工作中能夠產生福流。這是不是也可以來解釋現在最火的電影《哪吒2》的導演餃子,找到了他的人生的意義感。我們作為企業家,也是要給企業找到這樣的意義感。
彭凱平:對。我們現在講的意義,不是抽象的概念,它就是我們在做自己擅長的事情,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做得好的事情,而且對社會有價值的事情。
《哪吒》的導演餃子,他考上了醫學院,卻沒有做醫生,而是在家裡做動漫,因為這是他喜歡的事情,他做得好的事情,他願意做的事情。我特別佩服的是他的母親,靠著自己的工資支援孩子追求自己的夢想。這可能就是我們從餃子身上應該瞭解到的人的生存的意義,就是把自己的天賦特長,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做到極致。

因為這個社會不缺醫生,也不缺打工人,缺的是能夠提供獨特的社會貢獻的人。
所以我經常講人還是要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這個召喚是你做的好,做的與眾不同,能把它做出來的話,我們這個社會就會豐富多彩。
南立新:意義英文對應的是Meaning,每個人都在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如果沒有活著的意義,可能有各種輕生的想法。企業也是,如果員工和創始人覺得沒有追求的意義,不足以驅動他長期持續的努力,可能會躺平。這個意義跟願景或者價值觀有關嗎?
彭凱平:意義的形成是一個複雜的概念,它是人賦予某一個客觀事實的特殊的感受、認知、判斷,肯定受到你的價值觀、人生經歷的影響,也受到社會文化的影響。
但同一件事情對人的意義其實不一樣,就像我們看到一朵花,有人覺得它好美,那是美的意義。有人覺得它賞心悅目,或者能夠讓自己產生情緒的感受,那是情緒的意義。有人覺得可以折回去,省下買花的錢,那是它的經濟的意義。
人的特點就是要賦予意義,所以有人經常講心理學跟腦科學的區別就是腦科學研究大腦,心理學研究大腦產生的意義感。
開心的時候不是簡單的多巴胺的分泌,是多巴胺分泌之後我們賦予它的意義。所以我經常講幸福是有意義的,快樂是一種生理反應,給生理的反應賦予意義,那是我們大腦前額葉的功能。
這也是我不太相信腦科學、神經科學可以替代人的理由。因為人有自己的意義感。神經科學已經把人類大腦所有神經元的基本形態都搞清楚了,把這些神經元放在一起,產生類腦,但還不是人腦,因為它不能產生意義感,它只有電生理的放電。
意義感怎麼來?需要社會文化、歷史價值觀,甚至宗教的一些影響。
南立新:書裡也提到,長壽企業的基因中有長期主義、工匠精神、利他主義、創新不竭文化、堅守領袖精神等,我覺得日本企業最讓我們敬佩的是工匠精神和利他主義,其中利他主義也跟剛才我們說的意義也有一些關聯,很多現代人產生抑鬱的原因,可能是把小我放的太重要,或者說沒有利他的一個超越。
彭凱平:美國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是愛默生,美國總統林肯稱他為“美國的孔子”,他奠定了現代美國人的精神。他的精神概念是什麼?叫做超驗(transcendent)。就是說人透過自己的努力可以達到一個更高的境界。超驗就是中國人的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聖賢精神。在某種程度上,我們早就有這樣的一種超驗主義。

“美國精神”的開創者愛默生
18世紀愛默生提出超驗主義,為什麼很重要?因為美國社會以前是個宗教社會,強調人已經被上帝選擇,你就是窮人,你就是奴隸,你就是一般人。救贖只有透過神、透過教堂。但是愛默生強調不需要神的幫助,你自己就可以超越自己。這是為什麼美國的圖書館、書店有1/4的書叫self help,自己幫自己。
但我們中國人知道立德立功立言不能光靠自己,要靠家庭,要靠社會,要靠他人。這個是我們中國人的超驗主義的精神,中國的企業應該有更大的意義感,這個意義感不光是要活下來,不光是賺錢,要找到賺錢之後的更高的價值。
南立新:您訪談的改革開放40年這些卓越的企業家,哪些是具備積極心理領導力,值得我們新的網際網路的科技的企業家學習的呢?
彭凱平:我個人印象比較深刻的,一個是王石,他有一種使命感,想把事情做好,做成。他不是為了錢,他拿的是一般的年薪,也沒有把企業變成自己的。所以企業遇到麻煩的時候,有人幫他。
寶能想奪萬科股份的時候,有很多人願意支援王石,包括華潤、深圳地鐵,還包括我認識的很多銀行家。說明當你希望為社會做更多事情的時候,是能夠得到其他人的幫助的。而且他堅持健身、鍛鍊,是有些魅力的。
另外一個是王玉鎖,當年最慘的時候回家的車票錢都不夠,兜裡的錢只夠坐車到廊坊,下車後離家還有好長的路。結果他發現車站旁邊有一個換煤氣罐的地方,需要有人扛煤氣罐。扛一罐大概幾分錢,他就從幾分錢開始做,不光給自己賺到了活下來的錢,還發現了一個新的領域叫做天然氣。最後他做成中國新奧新能源公司。

王玉鎖,圖源:CFP
另外一個我比較喜歡的人是物美的張文中。他是斯坦福的博士,下海做生意,結果因為做的太好,有人要佔他的財產,就構陷了罪名把他送到牢裡去。他堅持抗爭,最後終於無罪釋放。
他在牢裡待了12年,但是沒有放下自己的事業,回來之後還是做物美。這個人有種堅韌不拔的精神,受盡苦難卻不抱怨。
俞敏洪我也挺喜歡。老俞是北大同學,跟他接觸比較多。他曾經被綁架,卻能夠感化綁匪,死裡逃生。為什麼?因為他人太好了。
我們中國有這麼多優秀的企業家,社會宣傳是遠遠不夠的。
南立新:這幾個人的品格各有什麼特點?
彭凱平:張文中寬容、執著、堅韌不拔。王玉鎖特別謙卑,也有一種堅韌,能夠不斷向上。王石自律,有為社會做貢獻的精神。

新一代企業家的特質
南立新:您在書中提到,現在已經進入到心理時代,AI時代,技術變化特別快,去年的科技領先者,今年可能就落後了,企業和創始人怎麼去面對快速變化的環境?
彭凱平:在科技變化的時代,企業要能夠與時俱進,肯定需要有一些創新精神,不能固守成規。
一個在新時代有長壽精神的企業,應該是一個不斷創新不斷學習的企業。學習的精神,要從企業的員工、組織文化、老,全方位體現出來。
第二個很重要的精神就是,企業的本質是滿足人類的需要,這個本質不要變。不是滿足技術的發展,是滿足人類的需要,新的技術一定要用在為人民服務上,如果這個技術用在賺錢上,有可能你還賺不到錢。
南立新:確實,企業也要抓住需求,這個不變的本質。您覺得現在這波80後、90後企業家的特質,跟王石、張文中、俞敏洪代表的那一代企業家,不同的地方是什麼?
彭凱平:我覺得他們在三個方面表現的比老一代企業家更加卓越一些。
第一,年輕企業家的技術導向特色是非常鮮明的,老企業家基本上是傳統行業,現在出現的新的企業家,是全新的賽道,掌握了最新的人工智慧技術、計算機技術、資訊科技。
第二,他們的國際化程度非常高,這個可能是老企業家沒有的。很多年輕企業家英語很好,有過海外的經歷,至少有和外國人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他們的國際化的融入程度是非常之高的。
第三,他們有共同的一個價值導向,就是不滿足於形式主義口號的外在要求,他們真的是想賺錢。這個賺錢來自於三個方面,一是滿足人類的一些基本需要,二是成全了我們的情緒需求,他們的很多產業提供的是情緒價值。三是他們特別擅長利用金融資本來實現價值的增值。
南立新:年輕企業家要做長做久,您是否可以給他們一些建議?
彭凱平:第一,一定要堅守價值原則,別讓政治的、情緒化的、形式主義的口號籠罩了他們對事情的判斷,還是要堅持產生價值,換句話說你得賺錢。
我特別擔心有人頭腦一熱就開始要做全球第一,其實沒必要。只要是有錢賺,只要是能夠堅持做下去,遲早會成為第一,第一是歷史慢慢積累培養出來的。
第二,還是要國際化,還是要合作,還是要和外國人打交道,做生意。千萬別信那些只在國內玩、搞得天下沒對手的話,其實沒有必要。商業社會就是合作共贏,共生共贏。誰買你的東西?是那些有錢的人,怎麼讓他有錢買東西,你得讓他賺錢,你把人家搞窮了,你東西也賣不出去,特別簡單的邏輯和道理。市場經濟就是共富,就是你賺錢我也賺錢,大家一起賺錢。
如果我把你的錢賺完了,你沒錢了,我的顧客就沒有了。我們一定要明白這些簡單邏輯,國際合作的精神一定要堅持下去。
第三,不要提倡狼性精神,多提倡一些人性精神、普世的價值觀。仁者愛人,要有這種人性。
多講愛、關懷、支援、社會的和諧,這些才是我們能夠把事情做大的特別重要的原因,有人把它叫做格局。我覺得其實就是我們的一個價值觀,這種積極的價值觀非常重要。
南立新:講人性這一點對很多科技企業啟發也很大,不要用技術作惡,讓技術做好的事情。比如現在的短影片,為了吸引眼球,可能傳遞的內容並不能讓社會變得更好,甚至傳播謠言。擁有巨大流量的平臺,不要用科技作惡。
彭凱平:我個人覺得科技公司不作惡是底線,科技向善是上線。
人類搞科技發明,讓我們的能力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擴充套件。一個小姑娘開著機器可以移山填海,這是科技讓我們的體力得到提升。到了資訊時代,再也不用死記硬背大百科全書,隨便一搜就可以知道很多知識,這是科技讓我們的智力得到提升。
現在科技的發展到了第三個境界,科技讓我們的幸福感提升,就是科技應該讓人更加幸福。這就是我為什麼搞幸福科技實驗室,就是希望科技助力人類從智力提升、體力提升到幸福感提升。這才是真正的科技向善,而不是說簡單的不作惡。
科技向善的力量,讓我們活出體面、尊嚴、快樂、幸福、健康、和諧,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我把它叫做三個h,就是健康(health)、和諧(Harmony)、幸福(happiness)。

全社會都需要心理學
南立新:您剛剛提到的幸福科技實驗室,這個實驗室裡會有科技成分嗎?用哪些科學技術?
彭凱平:我們2016年建立幸福科技實驗室的時候,是希望資助全世界創新企業去研發一些讓人更加健康的裝置、工具。我們曾經搞了一個全球幸福科技大獎賽,資助了32家創新企業。結果疫情一來,什麼都做不成了。

圖源:彭凱平微信公眾號
我們資助的企業也分成幾種,有的企業是用生物科技研究腦機介面,幫助人們更加開心、放鬆,甚至改善睡眠。
那時候還沒有大語言模型,要有的話我們肯定支援了,我們支援最多的是腦機介面的模型。我們也支援一些傳統的生物反饋技術,透過腦波腦電檢測面部表情,瞭解自己的身心狀況等等。
南立新:您支援的這些創業企業,在創立之初是怎麼運用積極心理學的?或者它們構建怎麼樣的企業品格,能夠持續的生存下去?
彭凱平:第一,我們支援的企業必須是快樂的企業,要讓所有的人更開心。我們在組織、文化、作息規則等方面設計出來一套制度,讓員工覺得在這個企業工作是開心的事情。這個開心不是建立在收入的多少上,而是挖掘出物質之外的幸福來源。
比如有人說我來上班的時候別打卡,行,你什麼時候來都可以,關鍵是完成任務;有人說我希望當一天老闆試一試,有人說希望有接孩子的自由,我們就提供這些東西。
我們也調查員工滿意度,如果員工不滿意,我們就對老闆提出警告。
我們也要求自己只投那些員工滿意度高的企業。員工滿意度不高,雖然現金流很好,我們也不投。我們發現凡是員工不滿意的企業最後都活不下去,我們的投資都避雷了。
第二,我們給這些公司的員工提供關注計劃,比如找一些心理諮詢師、心理老師交流談話、每個月辦一次學習交流論壇等等,幫助員工緩解壓力,激發大家的內生動力。
第三,最重要的就是老闆,他們壓力特別大。我們透過私董會、心理諮詢師幫助他們。
我們還打造了一個幸福空間,如果你睡不著覺,可以來這裡睡覺;有壓力有情緒,可以來這裡聞香、跳舞、唱歌,或者大喊大叫、做運動。我們現在在在很多地方都在建這種幸福空間,人需要一個物理的空間來放鬆,
清華幸福科技實驗室就有一個幸福空間,在臺州我們也建了一個城市的幸福空間。
南立新:您說的特別好。我覺得不只是小企業需要幸福空間,未來的大公司更需要。下一波年輕企業,招的是名校或者一些特別優秀的年輕人,他們對新的管理能力和幸福感的要求可能會更高。剛才說的幸福空間是不是也應該是未來所有中大型企業的必備?
彭凱平:對。第一,要有一支心理健康的服務團隊。當年富士康請我參加到自殺干預的時候,我就給他提了這個建議。當時的勞動人事部、總工會就提出來國企央企3000人必須配一個心理學工作者。大企業必須有一支專業從事心理輔助工作的隊伍。在西方國家的很多企業,都有一個叫做Chief Executive For Happiness 的職位。
第二,必須要有一個制度,每個月大家要看一次心理醫生,或者上一堂心理學的課、讀一本心理學的書。就像每個月體檢一樣,每個月有一次心靈的溝通交流放鬆。
第三,要提供心靈放鬆交流的一個地方,我把它叫做幸福空間,或者叫做幸福共享空間。
中國人和西方人不一樣,西方人一個人在教堂祈禱就可以。中國人更需要集體主義文化,大家一起開心的交流分享。比如孩子學習有挑戰怎麼辦?把幾個媽媽叫在一起,大家討論,互相學習,心理學家再給一些指導。現在發現這個效果對我們中國人來講更有意義。
以上就是我說的一套隊伍,一個制度,一個幸福共享空間。
南立新:非常好的一個建議,其實不止企業,我們整個社會都需要心理學家。人們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整個社會的心理學的建設,心理醫生的制度,是不是也是需要您剛才說的建立一個體系?
彭凱平:對,十九大報告裡中共中央就提出來,中國社會現在面臨一個新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是我們想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幸福,但是我們的發展不能夠滿足這些需要。我們的發展還是工業、農業、服務業,強調的是基本的生存需要。如何轉變?
十九大報告裡就特別指出來,加強積極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但是積極社會心態建設怎麼去做?心理學在中國沒有被廣泛接受,沒有被廣泛的應用,就是因為很多人不知道不了解,各個地方都不知道怎麼做。
我為什麼要來做這個節目?是因為我把普及心理學當做我的責任。我是共和國培養的第一批心理學學生,我現在想要讓社會知道有一個學科叫心理學,知道這個學科是可以做事情的,而且是和我們這個時代發展緊密相通的。
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是10年前中共中央頒佈的,是我國的重要國策,但是我們做的不夠,宣傳也不夠,體系建設也不夠,人員也不夠,資金也不夠,方法也不夠,真的有很長的路要走。
南立新:的確,我們需要更深遠的心理服務體系建設,才能讓整個社會更健康和幸福。那您自己未來5年的規劃是什麼?
彭凱平:第一個還是繼續做科普做宣傳。寫書、做影片、接受採訪、發表文章,這是我們學者應該要做的事情。
第二個培養人才,我覺得我們這方面的人才是不夠的,基於心理學的人才也不夠,我們教育部到現在為止也沒有給我積極心理學的名額,我們只是心理學,很多人是做人工智慧的,做腦科學的,真正做社會文化心理學的人很少。
另外我也希望能夠為社會心理服務建設做貢獻,包括建幸福空間,建幸福學校、幸福企業、幸福家庭,我們也做一些慈善公益,這些社會服務也是未來想做的事情。
我們希望從科普到人才培養到社會服務,全方面能夠開展起來。當然很多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做的,我就希望透過咱們這樣的一種交談傳播,讓更多的人來關心支援,特別是企業家,因為他們是有實力,有情懷,有人生的智慧,可以幫助更多的人。企業家在為社會貢獻財富之外,還可以貢獻自己的愛心和情懷。
彭凱平教授簡介:
心理學博士,清華大學全球產業研究院院長,清華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曾任清華大學心理學系首任系主任、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國際積極心理學協會(IPPA)以及國際積極教育聯盟(IPEN)中國理事,中國國際積極心理學大會執行主席。出版圖書《心理測驗:原理與實踐》《企業的品格》《跨文化溝通》《吾心可鑑》《活出心花怒放的人生》《孩子的品格》等中英文著作12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