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拯救了自己,沒有依靠其他男人”|《還有明天》導演專訪

我們像攥緊情書一樣,攥緊手中的選票。
——安娜·加羅法洛(義大利詩人)
一身黑色職業裝,胸前點綴著著粉色的胸花,鼻樑上架著細框眼鏡,對著每個人都熱情地打招呼。
在大光明電影院的採訪室裡,我眼前的寶拉·柯特萊西,和銀幕中那位窮苦的迪莉婭判若兩人。

Paola Cortellesi
寶拉是義大利國寶級女演員,2023年演而優則導,執導了自己的處女座《還有明天》。
令所有人驚喜的是,這部頗具新現實主義格調的黑白喜劇,獲得意大利年度票房冠軍,進入該國影史票房前十,在羅馬電影節上獲得四項大獎。
上週末,她帶著《還有明天》來到上海,打響了義大利電影周的頭炮。這也是該片在中國內地的首次正式公映。
在和外灘君的對話中,寶拉笑著將成功歸結於“新手的運氣”,“也許這是我一輩子只會發生一次的事,這麼想壓力會小些。
《還有明天》裡她飾演的主人公迪莉婭,和家人一起住在羅馬貧民街區的半地下室,幾乎每天她都要承受家庭暴力,丈夫伊萬諾稍有不順心便對她拳腳相向。
突如其來的一封神秘來信,終於讓迪莉婭心生波瀾。影片結局的意外反轉,尤其讓人驚豔。
上海首映式上,從電影最後一幕收尾、出字幕到導演登臺,觀眾們爆發出了一輪又一輪經久不息的掌聲。
《還有明天》在豆瓣上獲得了9.4高評分,有影迷評論道:逃離很好,但改變更好。今天過去,還有明天。
“真正的自由,是為自己選擇明天。

以下內自述來自寶拉·柯特萊西與外灘thebund對話:
來自祖母的黑白記憶
我很感謝中國的觀眾朋友們,感謝你們喜歡《還有明天》這部電影。
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國,第一次來上海。很遺憾這次旅途有些匆忙,我只在上海待兩天時間,明天晚上就要飛去北京參加首映式,所有時間都被工作填滿了。
可以確定的是,我一定會再次來這裡,不帶著工作來,只為了看看這個美麗的地方。
這部電影之所以拍成黑白片,來源於我祖母的記憶,更確切的說是我對於祖母生活的那個時代的想象。
她還在世的時候,經常會說起那個年代的事情,有些故事和這部電影裡很類似,但她通常會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向我講述。
包括電影中表達的家暴情節,就發生在她的身邊,層出不窮,某個男人的妻子又捱打了等等,她們是沒有權利的一代人。
如果把我祖母放在這部電影裡,她就是坐在院子裡嘰嘰喳喳的那幾位。當她告訴我那些故事時,我直觀的想象就是黑白的,就像她的記憶一樣。
我們這代人受到很多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影響,如果我從電影的視角去想象祖母的那些故事,就會很自然地出現這種40年代的黑白畫面風格。
我當了很多年喜劇演員,同時也是喜劇編劇,非常熱愛義大利式的喜劇。
在我的觀念裡,如果要讓人們瞭解一件事情,第一步就是要用合適的方法把它介紹出去,讓大家有機會看到它。
這個世界上當然存在悲劇,就像這部電影裡,院子裡坐著聊天的女人們,能透過窗子聽見迪莉婭正在家裡被毒打,這是角色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我不必如此直白地展示暴力,不需要給大家看到血淋淋的傷口,太多暴力影像的堆砌會造成觀眾的失焦,甚至是心理上的二次創傷。
血液飛濺只是表面的,喜劇化、荒誕化的背後,表達的是這樣的場面已經讓人們習慣了,麻木了,迪莉婭每天被困在這個無盡的迴圈中,每天都在經受著暴力。
這個場景中的音樂表達也是如此,這是一首情歌,歌詞描寫的是愛,永無止盡的、永恆的愛。
可在那個特定的場景下,永無止境的愛變成了永無止境的噩夢,成了終身監禁。
每72小時一次的悲劇
當我和編劇們剛開始討論故事時,就有了這個特殊結局的想法,然後我們才倒回去寫劇本,從結局向前倒推,在每段對話和場景中加入一些線索。
就像大家猜測的那樣,我們想造成這種假象,令觀眾以為迪莉婭會和另一個男人一起私奔。
但最後,她拯救了自己,沒有依靠其他男人,她也“逃”出來了。
有趣的是,這個想法最早來自一本寫給年輕女孩的歷史書,我陪著我女兒一起讀。
當時她九歲,對那個時代的女性生存狀況難以置信,不停在問我:這是真的嗎?難道不是編的故事嗎?
一開始我很難向她解釋這些,但與此同時我也有點慶幸,因為她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截然不同於我母親和祖母的那個世界。
所以我選擇了現在這個結局——即便在義大利,這也是出乎大家預料的,義大利人天性浪漫,都想當然這會是個浪漫結局。當他們看到最後,會覺得這個結局也挺讓人驚喜。
我在寫劇本的時候就一直在換位思考:如果我是觀眾的話,作為一個有些閱歷的女性,看到這個故事最後以收穫完美愛情作為結局,也許反倒會有些遺憾。
相比看到迪莉婭被另一個男人拯救,我更希望看到她因為自我覺醒而迎來新生,相信大家看到這個結局也會心情更難平復。
電影裡也用長短不一的篇幅,碎片式地展現了其他女性角色的生活狀態。
比如迪莉婭最好的朋友瑪麗莎,在菜場和丈夫一起賣菜,她不算有錢,但她很快樂,因為這對夫婦彼此相愛,兩人互動的場景總是很有趣。
當然也有其他的女士,比如幾位有錢人家的太太,同樣在男人的討論中沒有發言權。
所以這並不取決於他們所屬的階層,窮太太、富太太,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可能她們並沒有像迪莉婭那樣經歷身體上的痛苦,但都經歷著相同的心理暴力。
服裝店的店主是個特例,她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有顧客問她丈夫在哪,她回答說沒有丈夫,我就是老闆我說了算。
這意味著她是個強大又驕傲的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我想透過她代表另一種女性的人生。
這部電影的背景是80年前,當時在義大利,家庭暴力根本不算什麼醜聞,那就是很多女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到了如今,義大利成了現代化的國家,女性有了權利,取得了很多成就。如果還有這樣的家暴事件,會有鋪天蓋地的報道。
我很高興看到這些進步,但有些不公和可怕的情況仍在發生。
我印象很深的一個新聞報道,是關於一位女性被前男友殺害,因為他不接受女生提出分手。
義大利媒體做過統計,在我們國家平均每72小時就會發生一次類似的案件。雖然和過去大不相同,但“愛”有時仍會被“佔有”取代,我們已經受夠了。
如今仍未癒合的傷口
這是我第一次當導演,這並不容易,從很多角度來說,同時我覺得很幸運。
我今年51歲了,大半輩子都在電影院、劇場忙碌,做了很多年導演和編劇。正因為如此,我積累了電影方方面面的知識。
以前為很多其他導演拍過戲、寫過劇本,現在我想拍屬於自己的戲。
一開始我並沒有對這部電影抱太高的期望,畢竟這是一部黑白片,加上老式風格的故事情節,在如今的票房市場並不受青睞。
但在義大利上映後,電影院外竟然排起了長隊,這是很罕見的事。我的朋友開始給我發意大利各地人們排隊的照片,說票都搶不到。
《還有明天》在義大利進入歷史票房前十,在海外也很受歡迎,我們帶著它去了歐洲很多地方,去了日本、美國、阿根廷,來到中國和大家見面……
我很喜歡和觀眾們直接聊聊,傾聽一些觸動他們的故事。
現在看來這部電影很成功,但我不會一直想著這些,給自己太大壓力,這樣我怎麼拍下一部電影呢?
或者我乾脆會想,這就是我一生裡只會發生一次的事情,接下來整個職業生涯都沒法再做得那麼好了對吧?這樣反倒會輕鬆一些。
所以我心懷感激,感謝所有和我一起為了《還有明天》努力的夥伴,感謝那些對這部電影心懷期待的影迷,感謝圍繞這個故事所發生的一切。
我帶著這部電影去了很多地方,即便遠在世界另一頭的阿根廷,《還有明天》也引起了很大共鳴,很多影迷告訴我他們有多喜愛它。
對我來說這是一份很好的禮物,但另一方面,這不算是個好訊息。
這說明許多國家都在經歷著相同的困境,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正在發生,這是人們生活中一個未癒合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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