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約等於愛」是我們的情感關係專欄,在類似於愛、假裝是愛的關係裡,也許同樣存在著真心。我們想講述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親密關係。


編者按:據維基百科,多邊戀(希臘語:πολύ、英語:Polyamory),指關係中人數大於“兩人一對一”且參與者皆知情同意的浪漫關係。在我們過去收到的很多關於多邊戀的故事中,有時多邊戀被描述為一種試圖觸控極限的愛之實踐:既然“排他性”通常被視為愛的必然要素,那麼你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包容和信念感,將不受到世俗概念和忠貞承諾所庇護的感情稱之為“愛”?
但本文作者的經歷略有不同。這是一段發生在大城市的臨時關係,作者並非在與兩個人分別戀愛,而是愛上了一個象徵著穩定的、作為情侶的整體。
“多邊戀”這個詞並沒有出現在本文中,作者更高頻的形容是:“城市症候群”。
2023年末,我剛來到香港沒多久的時候,跟一對住在深圳的同性情侶談了一場戀愛。
這件事情開始於2023年的10月份,彼時,我剛從遙遠的北京漂流到香港準備讀我的碩士。我對這座城市最開始的印象是,道路窄窄的,燈紅酒綠的燈牌下面所有人都急匆匆的,好像是迫切地想踩到前面行人的鞋跟。初來乍到的陌生感將我自己切割成了無數個人體切片,用來應對事故頻發的日常生活。這種大長途的遷徙難以避免地伴隨著一段長時間的時差症候群。

香港街景
在離我家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很紅火的 Gay Bar,我在這裡認識了故事裡的另外兩位主角。這裡的火熱程度並不侷限於香港的本地居民,每逢週五週六,十幾坪的空間都會被來自世界各地的男性塞滿。這個時候,如果你想站在地上,是一件頗難的事情,你會被周圍摩肩擦踵的肉體給擠起來,無可避免地踩在別人的腳上,如同懸浮在空中蹦迪。
因為下課之後常常無處可去,我也偶爾來這裡玩。昏暗的環境裡,很難看清彼此的面容,這個地方讓如同現實之外的平行時空,人身上所有的屬性被剝離,只剩下慾望相關的身體符號,五官、身體乃至鞋襪都成為了肉慾的延伸。酒吧裡的所有人都心甘情願地成為了性的客體。

Gay Bar 場景
遇到他們的那一天,我先在舞池旁邊的桌子旁看到小A,他長得有點像韓國人,單眼皮小眼睛,皮膚白得發光。我其實平時也很少搭訕別人,但那一天就是鬼使神差地就走上去問他 “你好,我可以牽你的手嗎?”。他當時愣了一下,但還是牽住了我的手。
然後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主動地親了他的嘴。在此時,我都覺得可能這就是一次萍水相逢的“曖昧”吧。等我們走出這個地方就會一起失憶,都不要說記得彼此,甚至也不會有下一次見面。這是 Gay Bar 尋常的生態環境。
出乎意料的是,小A在短暫的接吻之後,跟我說“你要認識一下我物件嗎?,我剛把你認成他了”。我其實非常錯愕。一方面覺得自己好像在破壞別人的關係,而我很不喜歡做一個壞人;另一方面我卻在給自己開脫。我其實沒有幹什麼呀,我也不是故意這麼做的。感覺當下不是我的人生,而是《艾米莉在香港》最新一季的開頭部分。
雖然,的確我很喜歡把自己的生活跟各種虛構的小說、電視劇做類比,越曲折的劇情越能激發我自以為是的“生命力”。這個念頭讓我答應了要跟他男朋友見面的提議。
小A的物件,我們簡稱小B。他的出現,幾乎是立刻就引起了我各種的焦慮。他們的狀態很像都市劇裡讓人羨慕的情侶,亦或者說是B站上會發影片教導你如何跟家裡出櫃的同性情侶 Up 主。三十幾歲的年紀,雙方經濟獨立,有體面的工作,見過彼此的家長,同居在深圳中心區的某所公寓裡。這對於許多正處於困頓階段的同性戀朋友們來說,簡直是如同童話故事一樣的生活。
可能也是有點微醺的緣故,我跟他們坐在酒吧的桌子上聊了很久,聽他們講從十幾歲到三十多歲經歷過的故事情節,從中學寢室床位之間的通道到兩所大學之間的地鐵路線,直至一起飛往深圳的航班。
他們讓我坐在他們中間,甚至都有意無意地把手搭在我的手上,他們的記憶如同紅色毛衣裡交纏的棉線緊湊地交織在一起,將我包裹在其中,有很多讓人覺得溫暖的橋段。
之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去看了電影,是一部沒什麼特點的恐怖片。時至今日,我已經完全不記得它的名字和情節。我只記得那天的電影院冷得有點七嘴八舌、有點鑼鼓喧天,我坐在中間,左手牽著小A,右手牽著小B。
再之後,我送他們坐車回了深圳。我們在微信上建了一個群,雖然有點略顯荒謬。但其實,跟曖昧的男男女女沒什麼兩樣,我們有時分享著生活裡的小事,比如說他們最近在搬家、我偶爾去求神拜佛,他們會問我喜歡哪一套房,要我幫他們挑新的傢俱,約定去他們的新家玩;我會在求籤的時候給他們求平安符,還給他們買了喬遷新居的禮物。有時我刻意地製造一些巧合,去深圳探望他們。

聊天記錄的一部分
我感覺我成為了他們7年故事裡的一員,分享著他們久經磨礪的平淡生活,偷窺著獨屬於他們的雞毛蒜皮。我對他們的依戀既出於新奇,也出於嫉妒。
這種類似於窺私慾的悸動時常讓我覺得焦慮不安,我私下問過小B:“我的出現會讓你覺得不開心嗎?”
他說:“不會呀,我也很喜歡你。就好像小A一樣”
我很擔心自己變成他們關係裡的小三,因為我相信每個人所做的事情最後都會透過某種形式反饋到自己的身上。而且,我也不希望這個故事最後迎來不好的結局。
於是,我很小心翼翼地在這段關係裡保持平衡,我不會私底下私聊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即使在群裡,在跟其中的一個人交談時我會有意地將另外一個人引入到對話中。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我們三個人之間,正如這個“群”一樣,我將他們當成一個共同的整體,而非兩個獨立的個體。
在我們認識的兩三個月裡面,我們樂此不疲地分享著彼此瑣碎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並試圖將這些零碎的線索裡拼湊成我們三個人之間相似的關聯性,以證明這段關係是奇妙的“天作之合”。這其中包括,我們都很愛吃麵,我談過很多個來自他們家鄉的男朋友,我們的mbti都很搭配(小紅書某博主如是說)等等。
從我家到落馬洲需要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在口岸坐車到他們的家又需要二十多分鐘,城市的血管由窄到寬,湍急湧動的情緒順著馬路湧入深圳稀鬆的城市河床之中。

坐車去深圳的路線,很像河道的交叉
三角形雖然是最穩定的結構,但三個人的關係卻非常容易無疾而終。
大概是我們認識的兩三個月之後,我們知道了彼此生活、身份和過去的種種皮毛,但談論的內容卻變得越來越少。或許是因為推心置腹的交談在三個人之間顯得尤為奇怪,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向我表達情緒都難以避免地有越界之嫌。他們已經建立如城牆般的親密關係幾乎過濾了他們生活裡代謝產生的大小情緒,最後流向我的只有無關痛癢的生活流水賬。同時,小A的家人也生病了,我們偶爾的見面也因此中斷。
我不勞而獲的期待就此落空。此刻,他們的感情對我而言更加像B站Up主即興釋出的某一條影片,內容是關於他們甜蜜幸福的搬家日常,進度條不可避免地走到最右端,然後他們的生活就與我無關了。我當然可以不斷地發彈幕去催更“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呀?”,但理所當然地,他們會在底下回復“大家可以關注Up主,下次更新會提醒大家哦”。作為觀眾,本來就是經常被忽視的。

自從這個月之後我們就很少聊天了
但即使作為B站大會員,我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不久之後,因為各種原因我搬到了我的新家,它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我開始了我的獨居生活。我開始在這個城市裡找到了我最喜歡的餐廳和喜歡去的電影院,偶爾為了省錢會在家裡做飯,這些專屬於我的標誌、情緒和事件,都成為了我與現實世界聯絡、建造新家的磚牆。

我的“少爺生活”系列朋友圈
好幾個月之後,小A的家人逐漸康復,小B邀請我去他們的新家履行我們此前的約定。這一次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在我們見面的時候,小A總是有意無意地向我展示著他對於這段關係的所有權。他將我們三個人比作《致命女人》裡的三人情侶,似乎我是即將破壞他們關係、摧毀他們生活的Jade。這某種程度上讓我覺得難過,首先是我既沒有那麼漂亮,其次我也沒那麼變態。我不希望成為破壞他們關係的人,甚至不希望他這麼想我。

某一刻的心情
然後,小B在小A走開的某個時刻跟我說,“小A最近狀態不是很好,所以我們沒有辦法找你,不要自責,你沒有做錯什麼。”
他很明白我是一個很愛反思的人,我問他為什麼呢?他說,小A很想離開深圳,從他們來這裡開始,深圳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工作的城市。他們幻想在這裡會讓他們都成為一個不錯的人,像大樹一樣不斷向上延伸,長出茂盛的枝椏,最後跟隨著”落葉歸根“的寓言,一起回家鄉過很舒服的生活。但通常生活總是和想象不同。
但要紮根在深圳的確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工作不如預期,生活也總有一些難以忽略的磕磕絆絆。城市裡如同高山密林的玻璃大樓、層層疊疊的高架橋即使到了夜裡也依舊是燈火通明,城市裡晝夜不停的噪音不斷地消磨著小A的自我。
在這樣的情況下,正如小B所講的,他的確很喜歡我,這種關係上的失衡也加劇了小A的不安,我猜測他的確是把我想象成了假想敵,所謂黑髮碧眼的第三者,他所面臨的城市症候群的一部分。
彼時,我並沒有覺得生氣,我很理解他的所思所想。當自己的生活搖搖欲墜時,人下意識地就會想要抓住身邊的救命稻草,而哪怕僅僅是有人從旁路過,都很容易引發難以制止的恐慌。
在度過尷尬的一天之後,我回到家才發現,我忘了帶那一份喬遷禮物給他們,直到現在它也還在櫥櫃裡默默積灰。
我以前對三十歲是有幻想的,彷彿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紀,所有曾經的動盪風波都會在吹滅蠟燭的那一刻煙消雲散。但原來在大都市的洪流中,“三十歲“只不過是二十九歲的第三百六十六天,我們中的大多數依舊揹負著最初來到某個城市中的想象,為各種各樣的事情忐忑不安。
在這種曠日持久的焦慮中,我們企圖尋找一些不變的東西以應對心理上的不安定感。而親密關係就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對我而言,小A和小B長達七年的戀愛,在漫長的時間佐證下,成為了我生活中穩定的象徵。加入他們一度也成為了我緩解焦慮的特效藥。
“三人戀愛”聽上去相當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完全迥異於社會對於親密關係的想象。當我自己進入到這種關係中時,其實也讓我對“愛情”的內涵產生了困惑,愛情不是排他的嗎?如果戀人可以不只一個,那這種關係跟可以發生性關係的好朋友有什麼區別?我們之間的又算不算愛呢?等等的一系列問題其即時至今日我也沒有想清楚。
但很實在的,這段稍顯荒謬的親密關係幫助我度過了遷徙後,水土不服的一段很長的日子。我們分享了無所顧忌的衝動,也共同擁有都市漂流中的無所適從。
對我來說,這已經很足夠了。
//作者:張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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