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你淪落到這般境遇,卻依然愛國?你有覺得自己被耍了嗎?”
——“不,我經歷的一切是我自己的事。……我們必須愛國。你必須有一絲尊嚴。是的,儘管這個系統是腐敗的,警察是腐敗的,每個人都在監視我們。”
作者 | Francesco Duina
編輯 | Targaryen
翻譯 | 七音
美編 | 黃山
微信編輯 | 侯麗

顯而易見,如今在美國1%的人擁有全國90%的財富。幾十年來,代際階級流動停滯不前;種族貧富差距依然存在。這種差距如此極端,以至於經濟學家和其他專家預測,到2053年,非裔美國人作為整體將毫無任何財富。“稅收改革”繼續將金錢轉移到美國富人身上。政治學家馬丁·吉倫斯和本傑明·佩奇宣稱,美國當選的官員對普通美國公民的政治訴求幾乎毫無回應。
在一個誰的錢多法院就聽誰說話的國家,不可能有真正的民主。這種權力格局壓制了大多數公民的政治權力,荒誕地偏袒富人和大公司。
儘管如此,美國的窮人和工薪階層仍然極其愛國並堅持民族主義,他們比美國其他任何群體都要愛國。
為何如此?美國的窮人和工薪階層怎麼會一直熱情地支援一個在許多方面都令他們失望的國家?這是一種虛假的意識嗎?如何去解釋人們堅持去相信美國精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神話,儘管許多證據都已經表明它們對大多數人都不管用?唐納德·特朗普又是如何利用貧困的和工薪階層的美國白人(以及其他人)的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來贏得總統大選的?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最近採訪了社會學家弗朗西斯科·杜因納(Francesco Duina)。 他是貝茨學院(Bates College)的社會學教授,著作《一無所有與愛國主義:為什麼美國的窮人愛他們的國家》(Broke and Patriotic: Why Poor Americans Love Their Country)屢獲獎項。

圖片來源:researchgate.net
以下為經過編輯的訪談內容。
您寫這本書的緣由是什麼?
在美國,愛國主義的象徵無處不在。重大體育賽事播放的國歌,學校的宣誓,還有隨處可見的旗幟。然後你會看到不管多簡陋的房子外面都掛著國旗,有些人不論多窮,身邊總會帶著美國國旗。
多年來,我一直十分不理解這種現象。按大多數標準衡量,美國的窮人實際上比其他發達國家的窮人更窮。無論是工作時間,社會保障,代際流動,等等。但是,大多數調查表明,與其他地方的窮人相比,美國的窮人是最愛國的——當然也相對於美國的富人來說。
我想和這些人談談,問他們:“你為什麼這麼愛這個國家?為什麼它在你生活中如此重要?”
美國人不喜歡談論階級。人們從古到今習慣地去認為,在美國,每個人中產階級。那麼,你是要怎麼去找到的可以訪談的人呢?
我在汽車站,自助洗衣店和收容所等地方呆了一段時間,去了蒙大拿州和阿拉巴馬州。開始時,我會和人們隨意聊聊。在那些地方,人們通常有不少空閒時間。
我會先找一個契機,因為也許有一場籃球比賽之類的。當美國國旗出現的時候了,我說:“嘿,聽著,我有點好奇。你愛國嗎?你喜歡美國國旗嗎?”接著他們會開始跟我說話。然後我更深入一點,到最後我會說:“聽著,我正在全國各地旅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和你聊一會兒,大約半小時或45分鐘。會給你一點報酬。你想和我聊聊嗎? “
我想這一切很順利。我從來沒有遇到任何麻煩。人們很樂意談話。在有些談話中人們都真情流露,對我來說,這是進入他們生活中的故事去體驗他們經歷的一切。這些人非常貧窮;他們是工人階級,生活艱難。但他們真的非常愛他們的祖國。這個談話對我和他們來說很有意義。為了確保多樣性,我去了城市和農村,和男人,女人,以及不同種族的人都進行了訪談。

在美國的節假日慶典之際,絕大部分的美國家庭都會插上國旗。圖片來源:東方IC
為什麼窮人和工人階級會如此愛國?這個國家明明辜負了他們。這是一種虛假意識嗎?
我們的困惑對他們而言實際上根本不成其問題。恰恰相反,正是因為很多事情出了問題,他們如此去擁抱自己美國人的身份,並從這一身份獲益良多,畢竟“美國人”這一身份一直都很有聲望、受人尊敬。在某種程度上,它給予他們一種獨一無二的認同。他們堅持這一身份是因為沒有別的可以依靠。
說他們被虛假意識所迷惑實際上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因為當你與這些人交談時,會發現他們對美國曆史相當瞭解。他們對美國社會契約也所知甚多。
他們沒有弄錯歷史。他們也區分了自己和政府,說:“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是我自己的責任。”我認為他們對自己太苛刻了。但最後,他們仍然堅持這個想法。他們有動力去繼續生活,並在第二天早上做得更好。很多人都和我這麼說。
我會反問:“為什麼你淪落到這般境遇,卻依然愛國?你有覺得自己被耍了嗎?”他們會回答:“不,我經歷的一切是我自己的事。”這不是虛假意識。這是他們從社會契約中得到的真正的尊嚴感。
在美國,資本主義不是以這些精英和個人主義神話對我們洗腦嗎?畢竟每個社會都必須再生產以鞏固自身。
我基本同意。但我必須問,有誰沒被洗腦呢?我曾在丹麥住了一年,現在也經常去。我很喜歡丹麥社會,它非常人性化,在很多方面都做得很好。正如丹麥人自己描述的那樣,這個社會與眾不同,“近乎完美”。但是在國家和自身身份認同這些概念上,他們同樣在被集體催眠”。丹麥有很多自己人民的神話和故事,他們講述這些故事以確立身份。丹麥公民是如此同質,如此集體導向,他們也和其他人一樣被洗腦。
我們又是誰?憑什麼去評判?當一個蒙大拿州的人告訴我:“是的,我愛美國。在這裡,我可以擁有自己的槍支,這樣我就能養活我的家人”時,我憑什麼去評判?當然,我可以說:“看,我可以去加拿大做同樣的事情。”但是,誰給我的權力去評判他們的邏輯呢?

美國堪薩斯城,快餐業工人罷工時舉起美國國旗。圖片來源:人才人力網
你的訪談者如何講述他們自己的生活?
我和妓女還有吸毒的人(曾經的或現在的)交談。許多人無家可歸。他們有幾個共同之處。首先是他們來去自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想什麼就想什麼。在蒙大拿州,我在圖書館遇到一個無家可歸的年輕白人。我問他:“你為什麼無家可歸?”他對我說:“我無家可歸,因為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次休假。我正在開發一款應用程式。“我想,這不可能是真的。然後他說,“在其他國家,他們可能會強迫我進入收容所。在這裡,我可以四處流浪,沒人來煩我。“我心想,這太神奇了。
一種激進的自主。
當然。他們中的許多人非常自主。許多人也會對我說奇妙的事情,比如“看,我一個月前剛渡過難關”或“半年前我找到了上帝,現在我在上帝面前表現得很好,戒了酒。我找到了工作,週一就去上班。”不過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得說,上帝也非常流行——他們感覺自己與上帝同行,美國是信仰上帝的國家;在全世界所有國家中,上帝最愛美國。他們覺得自己是在上帝的國家與上帝同行,努力行為端正。
真正感動你的一些對話和生活故事是什麼?
我曾與一位罹患腦癌的白人女性交談。她還年輕,有三個孩子。我們在科羅拉多州的一個公交車站聊天,但她來自阿拉巴馬州。她跟我講述她的生活。她讓自己的孩子朗讀美國的《效忠宣誓》(Pledge of Allegiance,指向美國國旗和美利堅合眾國表達忠誠的誓詞),並在家裡背誦,這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在她去世之前,她都在努力向他們傳授正確的價值觀。
我在阿拉巴馬州遇到了一位非洲裔美國人。她在社群學院之類的地方學習,想要成為一名廚師。“離開了國家,我就會死去。”她說,“如果你奪走了我的國家,你就奪走了我的生命。我必須呆在這兒。”她大約三四十歲。
我在蒙大拿州比林斯的自助洗衣店遇到了一對夫婦,他們住在一輛非常舊的老薩博車裡。丈夫大概比妻子大二十歲,他可能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妻子二十出頭。妻子曾在軍隊服役,丈夫沒有。
她懷孕了。我們聊得很開心。他們非常善於表達,又相當體貼。丈夫說:“我們必須愛國。你必須有一絲尊嚴。是的,儘管這個系統是腐敗的,警察是腐敗的,每個人都在監視我們。“提醒你一下,這是蒙大拿州,所以他們非常自由派。
人們之所以相信這個系統是公平的,是不是因為系統不公正的真相會讓人崩潰呢?
為什麼美國的窮人不起來反叛?我發現部分原因是他們仍然相信這個國家。 不一定是國家,而是民族。他們仍然相信它。
如果他們相信這個民族,那麼他們就不會要求改寫社會契約。也許你會懷疑,這會讓不平等的現狀延續。但與此同時,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力量、自我決定精神以及希望和知識。
因此,總結如下,我認為美國窮人非常愛國,原因有以下三點:
第一、很多人將美國視為他們自己以及這個世界的“最後的希望”。這個國家給窮人提供了一種尊嚴感,一種與上帝的親密感,也給他們提供了大多數有關人類問題的答案;
第二、窮人之所以喜歡美國,是因為美國富有。窮人會認為美國是一個他們有機會成功的地方。認為這是美國的美德。至少在美國,你的機會不會被別人搶走。在我的訪談中,很多人都把美國國家的可能性與個人的挫敗分開,許多人為生活中的苦難承擔全部的責任。另外,出於同樣的原因,他們也始終會去堅信未來會更好;
第三、他們以美國的自由為傲。對許多人來說,他們能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一名流浪漢蓋著美國國旗樣式的被子睡在長凳上。圖片來源:YouTube
你訪談的窮人和工人階級如何看待富人?
我多次問過這個問題。我會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去問這個問題,比如一輛大型梅賽德斯經過時。幾乎在所有情況下,我聽到的都是:“他們成功,是他們自己努力的結果。就像我的失敗和我的缺點只屬於我自己,他們的成功也是應該的。”這時我會反駁說:“可是,你可能生在對你沒有幫助的環境中,而他們可能出生在富裕家庭。”
我記得一位老鄉這麼回答我:“這是選擇的問題。你會有好的選擇或壞的選擇,但必須要去選擇。這就是選擇問題。”但也是他剛剛才告訴我他父親一輩子都在毆打他。他14歲,無家可歸。他逃跑了。那些事可不是選擇問題。我發現,很難讓他們擺脫這種思維。他們認為富人的一切都是應得的,並且富人還很慷慨。他們認為富人如此富足,是因為他們自身的美德。這些窮人和工薪階層的人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然而,我也採訪了另一些人。在總共90位訪談者中,有三人或四人並不那麼愛國。他們會說覺得體制欺騙了我們,他們想要撕毀美國國旗。“我們是其他國家的入侵者,我們是帝國主義。富人不關心我們。政府不關心我們。”一個人告訴我,美國的國家主義和美國國旗讓他想起某些大學兄弟會聚會上的那些傳統保守的私立學校男孩們。
但無論怎麼說,美國的窮人都非常愛國。
您如何看待唐納德·特朗普贏得2016年總統大選?
我認為有幾個原因。其一是民族主義。民族認同對某些人群尤為重要,但我認為民主黨已經代表一種“全球精英”,代表著美國東西海岸富人,以及在全球化中受益的人群的心態。
這樣,民主黨就有點忘記了國家身份。對於那些感覺生活中許多東西都已經衰敗的人來說,聽到“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會產生共鳴。我也認為投票給特朗普的人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們對政治正確那一套毫無興趣”。
社會學家和其他人會把將“政治正確”說成是“集體的平等要求”。也就是說,這些集體身份——無論是黑人,同性戀者,還是女性,都有權向政府提出要求。我個人覺得這些集體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但是,歷史地看,這種集體的要求在某種程度上是非美國式的。它違背了個人主義的傳統。某些基本權利賦予的是個人,而不是群體。我認為特朗普地支持者可能更加註重個人主義。他們對政府為他們提供的東西不感興趣,更希望政府不要擋了他們的路。他的選民和其他支持者也認為政府腐敗,沒有傾聽他們的需求,而是去並迎合他們以外的人。

圖片來源:eastday.com
自由主義者和進步主義者都在談論“身份政治”的危險,希望將階級不平等置於種族不平等之前。你可以聽到伯尼·桑德斯和其他人回應了這種說法:“如果我們要贏得下一次選舉,就要擺脫身份政治。”那麼,我們如何回應所有政治都是身份政治這一事實?自建國以來,白人身份政治就一直主導著美國。
我認為特朗普的支持者在某種程度上反對身份政治。
透過擁抱白人身份政治、白人至上主義和白人民族主義的方式。
沒錯,但只是我們會這麼說。他的選民和其他支持者根本不會說他們支援白人至上。他們會說:“我在堅持真正的美國價值觀,基於某些原則的個人主義和公民民族主義的價值觀。”他們也會像特朗普一樣說:“我不是種族主義者。我不討厭任何人。我喜歡女人,也喜歡同性戀。我愛每個人。“
特朗普還透過抨擊“體制”,給他的支持者一種價值感和認同感。他使用“政治正確”這類的話語,是為了讓他的支持者發洩對專家、受大學教育的人、非白人群體和官僚的憤怒和不滿,因為這些人總是在教他們應該如何去生活、告訴他們應該做什麼。
這又回到了個人自決的意思。他們覺得即使自己辛勤努力工作也無法決定自己的未來,而“努力”在美國本應該是成功的關鍵。他們對自己說:“我們努力工作,但我們無法成功,因為政府一直在幫助'特殊利益集團'和一些大企業。”另外,正如你所說,這些人也不想被別人指導如何去生活。
特朗普的白人選民——以及作為一個群體的美國白人——從政府福利中受益匪淺,例如,政府向他們提供稅收補貼來增加他們的受教育機會,而非白人向來是得不到這種福利的。他們說其他人“插隊到前排”,但他們才是在美國真正插隊到前排的群體。但是你永遠不會與特朗普的選民和大多數其他白人談論這些事實。
他們感覺不到他們擁有的這些特權。我覺得另一種有用的思考方式是區分國家(state)和民族(nation)。我認為特朗普發起了一場以民族而非國家為基礎的競選運動。國家成了罪魁禍首,是犯罪同謀,是一片泥潭。國家沒有盡職盡責。幾十年來,它一直在做錯誤的事情-——即它違背了美國人個人自我決定的基本價值觀,並且不辨膚色,等等。
另一方面,我認為特朗普已經說過我們需要回歸自己的民族。民族是好的,我們需要拯救它。他打出“民族主義牌”,而且打得相當好。
我們還需要定義一些術語。“民族”是基本的社會契約,每個國家情況都有差異。在美國,它是公民個人主義,其基於某些公民價值觀,如自決和自由。選民們正好擁護這些觀念。
這是特朗普獲勝的關鍵。這就是為什麼你如何指責他及其支持者都不重要,儘管這種指責符合是邏輯,也可能是事實。特朗普何時自相矛盾也並不重要,因為這根本不是這些選民所關心的。他只是一個煽動者,一個反對現狀的代理人而已。
原文連結:
https://www.salon.com/2018/06/11/why-are-poor-people-in-america-so-patriotic-one-man-went-on-an-odyssey-to-find-out/
https://www.sfchronicle.com/opinion/article/Poor-Americans-are-so-patriotic-because-the-12460682.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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