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徐巧麗
剪輯 | 張歆玥
編輯 | 毛翊君
“嬸子”
在這個北方村莊,村頭的廣場舞隊辦了十二年,會跳《採茶舞》《龍船調》,經常跑去其他莊上演。去年萍子忽然加入,熱情地要跟著學。她60歲,個長,人也富態,剪了個時髦的側分發型。講起來,隊員都稱她“嬸子”,這是村裡的輩分。
嬸子學動作慢,有時看上去搞笑,隊員拿她拍影片。她總樂呵呵,不翻臉。沒多久,就和幾個教她跳舞的隊員混熟了,包括從日照銀行退休的隊長。莊上人羨慕她,都在傳,她給兒子彩禮12萬,全款買了房買了車。
過了一年,舞蹈隊裡7個人,有6個在萍子那兒買下群盈財富。隊長存進16萬,是自己的養老錢,其他高的49萬,低的也有17萬。看大家都存了,一個隊員拿出兒子過世後的30萬車禍賠償款往裡投,打算撫養孫女用。
去年臘月,萍子兒子的婚禮在村東頭家裡辦起來。“寶地財源廣 福門事業興”——門上掛著對聯,走進來的幾乎都是她的儲戶,91萬的馬利香家、49萬的劉春芳家、17萬的玉蓮家……男的幫她放鞭、陪大客,女的撒糖果、說吉利話、炸個年糕。

●萍子的家。圖/徐巧麗
在莊上女人眼中,萍子本是個可憐人,從外村嫁進來,第一任丈夫是莊上出了名的老實人,兼做村委會的會計和日照銀行的代辦員。30多年前,丈夫出了車禍,她接過銀行的活兒。那時大夥不放心錢放在一個娘們那兒,都說要提出來。她們記得,萍子會說,“可憐可憐俺娘嫂吧,還得生活……”後來她領著倆孩子,挪挪腳改嫁給莊上修車的男人。因為孩子還姓於,莊上人才認了她。
叫她哄去了,現在這些女人們都這麼說。這裡大多代辦員是男性,萍子跟女人走得近,整天嘻嘻哈哈,“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玉蓮眼睛瞎了,還有高血壓,平日在家沒法下地,就聽萍子說她有福,不用幹活。到了馬利香那兒,萍子誇的是厲害能幹、掙錢多。
看起來,莊上誰都跟萍子走得近。但有村民說,最近的還是馬利香,聽聞她在萍子家存了五六十萬,一年的利息就有四五萬——“兩人熟到什麼程度,馬利香賣回來的菜錢,自己不點,都讓萍子數。”
馬利香家裡有張白色L型沙發,是和大女兒於小雯一起買的,後來那裡老坐著萍子。於小雯辦完訂婚宴的晚上,剛回家又看到萍子在老位置上,聊到最後就聽她說“存上吧,拿著你還花了。”——於小雯手上是一沓一沓現金,加上部分彩禮有9萬,衝著高興日子,直接現數給了萍子。
存進去的錢,說是啥時候要用啥時候能取。去年馬利香不放心,做過測試——讓萍子給她取一張7萬和一張8萬的“存單”,謊稱“買樓用”。厚厚一疊紅鈔票第二天就送過來了,馬利香想著放家裡也不安心,又存了回去。
明面上,萍子不提存錢的事兒,都是私底下一對一說。在村民的回憶裡,後於家莊村的金錢流動有季節性,5月份收蒜薹,家家戶戶都有錢了,或是誰家工資發了,萍子就“天天上她家玩”。坐在客廳沙發上,張口閉口是“一百個放心”。
話術各有不同,對日照銀行退休的隊長,說的是銀行定的任務,顯得專業靠譜。跟其他村民就說,莊上幹聚乙烯原料的大戶跟她熟,上百萬都擱裡面了。當時玉蓮一聽,那咱也擱上吧,存了17萬。出事後,大戶的老母親過來要錢,玉蓮一問才知道只擱了五六萬。
村子距離縣城最近的銀行有10多公里,為了方便農戶存款,莊上有一家日照銀行的惠民服務點,一家農業銀行的服務點。通往縣城的喇叭天天宣傳“反詐”,不少村民都說,沒聽過。他們還是願意在萍子那兒“存錢”,圖個方便。
萍子也向村民允諾了高利息——6%。儲蓄的女人們很快安排好了利息的用途,把它拿去買化肥,添點油鹽醬醋。存一萬,利息五六百塊錢,已經是這裡老人一年的花銷。

莊上女人的心事
萍子那兒的錢,大多是莊上人家說媳婦的所有資本。於家莊是“父子莊”,除了兩家外姓,全都姓於。男人們去東北打工,去阿根廷出海,女人就守著家,要麼去地裡幹活,要麼到莊上的塑膠廠打工,存錢多半要給兒子討媳婦、買樓。
這四年,村民覺得討媳婦是越來越難,彩禮一年一漲,早些時候3萬,三年前6萬,去年8萬,今年10萬。也是互相攀比起來的,馬利香的大女兒於小雯就說,“我又不孬,長得不醜,憑什麼我比她低?”24歲時,她透過舅媽介紹和丈夫結婚,婆家不想給彩禮,於小雯一番對比,最終拿到10來萬。
從馬利香兒子的角度,這個價錢變成家裡的壓力。雖然兒子今年17歲,但養娃跟種地一樣,要早做打算——在馬利香的計劃裡,兒子彩禮少說十幾萬,加上訂婚酒席,得30萬。
丈夫有3個兄弟,至今全是光棍。莊上的閒言說他們隨了自己母親,也就是馬利香的婆婆,智力不正常,才討不到媳婦。馬利香嫁進他們的泥土房,沒有電視,還欠了2萬塊。討到她這個媳婦不容易,家裡全憑她作主。
現在53歲的馬利香頂著雞窩頭,穿著腈綸碎花衣,在莊上女人眼裡,是個厲害娘們,幹男人的活,還每天都去附近集市上零賣。五月賣蒜薹,六七月賣蒜頭,八九月賣角瓜,回來夫妻倆頂著頭燈幹到凌晨。修剪果子,拔乾淨草,別人家蒜頭好的有2000多斤,她家能到3500斤。
菜就吃自家種的,大白菜、茄子、豆角、辣椒。饅頭長毛了,把皮剝了繼續吃。小女兒是小學優秀畢業生,獎狀貼了半面牆,但她體諒家裡窮,初中輟學到塑膠廠看機器。就這樣,15年前他們在村西蓋了新房,後來是第一個承包大棚的莊戶——一些老人幹不了活,把4個大棚五六畝地包給她家,一年租金500/畝。

●莊上的女人去往萍子家。圖/徐巧麗
討不到兒媳婦,是爹孃做得“懶”,莊上人會這麼想。一個村民說,之前計劃生育抓得緊,姑娘多,莊上的女孩都叫“識字班”,意思是男女平等,女孩也能讀書了。那時候男方蓋了房子就能結婚,女方還會陪送個洗衣機。現在大多情況是,出去打工的女孩都進城找了婆家,留在農村的也要城裡有房才肯嫁,一平八九千。
今年二月,劉春芳兒子的物件提出訂婚,兩家人見面,對方父母就說要買縣裡的房子,才願意嫁過來。劉春芳全當應該的,高興得很,去找算命先生,算完訂婚日子再看房。親戚領著相中了一處樓盤,人家出價55萬,她砍價到45萬。接著到萍子家取錢,但被勸阻了,對方讓她先別買,說9月房價就會降。“人家上深圳、濟南開會旅遊,接觸人廣,聽她的沒錯。”劉春芳當時這麼想,存的49萬沒有取出來。
兒子結婚是全家的事。學美術的大女兒大學畢業後,考到東營的教師編制,結婚時把6萬彩禮留給弟弟。劉春芳已經擔心到更遠的時候,“討到兒媳婦了,也是一天三頓飯供著,還要還房貸,就怕跑了。生了孩子之後,洗衣服做飯接孩子上學,生活用品,蔬菜肉,還不用他們拿錢買。”說著那6萬彩禮她也存給了萍子,利息不取,能多掙點是一點。
做了婆婆的也要存,比如老盛,孫子上小學,要換城裡的學區房。兒子和丈夫在外打工,她得給兒媳婦出份力——存個一年期,用利息湊上買房還差的那麼一點。村尾泥土房裡,還有個40歲的光棍,母親賣蒜薹、賣狗,掙了15萬彩禮,怕他喝酒抽菸亂花,去找萍子換成群盈財富,小心翼翼選了三個月活期。
她們不知道,群盈財富實際上屬於一家名為“群宜(上海)網際網路金融資訊服務”的公司。據公開資訊,產品針對的群體除了三農會員,原先還包括小微企業主、工薪族,在山東有12家分公司,但在P2P大量爆雷的2017、2018年,其中9家已關閉,公司把經營範圍從金融服務改成電信業務,把“群盈財富網”改成“群宜優品網”,以更隱蔽的方式存在。
裁判文書網顯示,自2016年起,該公司有41起民間借貸糾紛,大部分是借款人還不上錢了。這些人有做手套的,加工食品的,汽車服務的,都是透過公司的網路金融平臺,與各投資人簽訂借款合同,向投資人支付相應利息。
就是2018年,萍子被朋友推薦去做了群盈,說是可以掙利息掙差價,為此辭了銀行的工作。“這個也是放貸,銀行也是放貸,我以為都是一樣的。”如今配合相關部門調查後,萍子又回到村裡,但始終沒有現身,透過村民電話我們聯絡上她。
她在那頭辯白,為了看看這個平臺靠不靠譜,自己也投進去一兩萬,試了一年多才開始推廣。據她所知,後於家莊所在縣,有71個人做群盈的推廣員,鎮上就有十好幾個,“都是威信高的婦女主任、村支書、老師。”
萍子把這當作為鄰里謀利的事,中間“掙點跑腿費”。她自稱,5月份去幫村民提錢提不出來,才知道出了事。借款人靠房子抵押,“今年樓房的環境不好了,光有樓房也抵押不了”,萍子把爆雷歸結為這些。其實,2021年就有官方公告顯示,群盈財富是第二批宣告清盤退出且存量已結清的P2P平臺之一。

秘密
5月底,訊息從一個老人家裡傳出來,她要安裝心臟支架,結果提不出錢。事情從村頭一路傳到村尾,在地裡幹活的,下班騎車路過的,都聚到萍子家,人從屋裡排到門外泛著綠的柿子樹邊上。
馬利香那時正在村頭拔四個大棚的蒜頭,聽到路過村民說了一嘴,“萍子家爆雷了”。她不懂,人家解釋,就是取不出錢來了。等她拿上“群盈通知單”跑過去,看見屋裡擠滿中老年人,有人哭,有人躺在地上,萍子坐在屋裡低著頭,說“公司還在運營,你們報案了一分錢也撈不著”。
馬利香氣到不行。淡黃色的“通知單”,她手上有7張。在莊上年輕人眼裡,這印刷質量“像賓館門口塞的小卡片一樣”拙劣,但馬利香上集市賣一段時間,就去萍子那兒換回一張。她以為是存單,還故意裝作沒用的東西,放在綠色保溫杯裡,再擺到櫥子裡、抽屜裡,瞞住家裡人。

●通知單的背面,顯示其為群宜優品網充值款的通知書。圖/徐巧麗
出事的一個多月前,她又揹著丈夫和子女,存了15萬進去。那是種了5畝多的西紅柿,一斤2塊多賣出來的。去了一個月集市,她接到萍子電話:賣了多少錢?快存上吧。她說自己沒空,轉頭的功夫,萍子就來了。丈夫在洗澡,馬利香把她領到廚房,轉走微信裡的錢。100塊50塊的零錢,放在廚房的一個盤子裡,讓萍子數了數,也給拿去了。
她平時跟兒女都說,沒有多少錢,省著點花。每天賣完菜回來數錢,也要揹著他們。孩子們的衣服,從大女兒傳到小女兒,再傳到小兒子。生活費給大女兒一個星期五六十塊,小女兒30,小兒子120。去年,她丈夫知道她存了三四十萬,讓她別往萍子那兒放了,她光答應,也沒去弄出來。
送單子時,一看見有年輕人,萍子就要偷摸著給老人。老人們記得,她會交代,“存多少你自己心裡清楚,別跟兒女說。”這句話莊裡女人都聽進去了,“說了幹啥?小孩子以為有的是錢,出去大手大腳出事了怎麼辦?”馬利香的擔憂源自莊上的俗語,“說多光敗家”。
存了49萬的劉春芳對外總是一副沒錢的樣子,誰家來借錢,她就說錢都給三個孩子花了。孩子工資花完了問她借,她也說沒錢。存了19萬的李秀花有兩個兒子,大兒媳婦去年朝她打探,有銀行卡嗎?她就說,哪有銀行卡?尋思自己也沒說錯,確實沒有,錢都存萍子那兒了。她沒敢說,這是給自己攢的養老錢,有個頭疼腦熱了,不用去求兒子。
在萍子的講述裡,她是“客戶”秘密的保守者。但莊上沒有秘密,村民們事後覆盤,萍子總有辦法掌握資訊——她天天在莊上轉悠,聽一家做包工頭的男人說發工資了,她馬上跑去另一家,找在那工地打工的男人,遊說存錢;鄰居的兒子出車禍,保險員問路問到了她家,她就知道賠償款下來了。
女人們也並不一味相信。這個超越村莊經驗的新東西,引發過不安。老盛知道利息高風險高,今年謊稱老伴打工沒帶回來錢,躲過了萍子的上門。廣場舞隊長看到,通知單和她在銀行工作時的存單不同,就知道自己上當了,她惱火地想要取出來,但被萍子一頓勸說後,還是打算放到一年期滿。
不安多是讓人情蓋過了,不像智慧手機裡,不明號碼會被標註上“推銷電話”。最初的破防發生在5月初,舞蹈隊在廣場上排練,一個老頭提不出錢,喝醉了酒,讓跳舞的人都停下來,之後和萍子發生了爭吵。隊員們都不敢出聲,沒多久就散了。那是她們最後一次看到萍子來跳舞。爆雷後莊上開始傳,廣場舞隊跟萍子是一夥的,隊長氣得另建了個沒有萍子的新群。

百萬笑話
萍子消失了,門口的對聯也被撕了一半。連著十多天,莊上的女人們去她家堵著,把這變成新的據點——討論報案,發微博,也在探聽別家存了多少錢。也是這時候,她們徹底知道,有這麼多人都把錢放到了這。
“想不到她家有這麼些錢。”9月23日,村東頭的劉春芳和李秀花碰上了,講起傳言馬利香存了將近一百萬。兩個人都說,莊裡光知道她家窮,看到她兒女從小就在地裡幹活,可現在這數字等於“不吃不喝乾20年”“做夢都不敢想”。
街上都傳開了,馬利香家存了最多錢。她家裡不痛快了,丈夫去村衛生所掛了兩天水,回來嘟嘟囔囔。馬利香讓他吃飯,讓他喝水,他不吭聲。她也生氣,但還是沒敢跟丈夫說實話,只講了四五十萬。
最後,這“百萬的秘密”捅到小女兒那裡,小女兒也開始埋怨她,說她光疼兒子,覺得給弟弟準備彩禮,自己連上學都沒撈著,整天以淚洗面。馬利香請來神婆看看,沒用,給女兒買了個雙層蛋糕,也沒用。9月底,小女兒買上車票走了,只在家庭群裡曬了張哈爾濱的定點陣圖。

●爆雷後劉春芳無心賣蒜,堆在了家門口。圖/徐巧麗
家家戶戶的存款都被聊開了,馬利香的錢傳成了110多萬,有的17萬被說成80萬。沒錢的開始笑話有錢的,“誰叫你們存萍子家?”莊上其他兩個代辦員也受到波及,儲戶拿著存單上門取錢,代辦員不得不安撫他們,我們這是正規銀行。
不只是後於家莊村,老盛的媳婦從孃家打聽到,起碼有三個網路借貸產品暴了雷,她孃家村莊的那款叫三聯貸。她們不知道這些叫P2P的時髦玩意兒,就把它當作銀行用。直到出事後,於小雯在群裡給村民科普,存款和自願投資是兩回事,“一句投資失敗,錢就瞎了”。
莊上受騙的人建了個群,進來80人,大都是些女人。去報案,去濟南公司總部討錢,她們騎著電瓶車一趟一趟問進展,得到的回覆是“等著吧”。
一些人在私底下和萍子拉關係,企圖讓她先還自己的錢。存了30萬兒子車禍錢的莊戶,透過撒潑打滾拿回了10萬。李秀花還天天纏著萍子磨,拿回了6000。她小兒子聽說了這事,要放棄考研,她趕忙去問妹妹借了1萬,問弟弟借了5000。
最傻的是自己,劉春芳這麼自嘲。因為3月份一戶老人提出了60萬,正是她剛存進去的。萍子當時跟她說,“那家老人生病了,需要錢治病,用你這筆錢墊一下。”老人家在村南面,最窮的地方,這下成了“有錢人家”,她想去要都要不回來。
幹了30多年的鑫鑫超市老闆,最能感知這個秋天的寒意。這四個月裡,“以前一天賣十斤肉,現在十天都賣不出。”最難賣的變成了雞排雞腿,往常孫輩回來,老人總要買些回去炸。劉春芳家小女兒過來買餅,4塊5的大餅不要,只要3塊5的煎餅。
超市也進化肥,200塊錢一袋堆在門外滯銷,澆在地裡的是150塊一小車的雞鴨糞。老盛說,因為這樣,莊上今年的秋種季比以往更臭,家家都得關著窗。最拼命幹活的馬利香也不去地裡施肥了,躺在客廳的墊子上刷短影片。
圍繞著她家的漩渦沒有終止。後來,大女兒於小雯又帶孩子回來住了一段時間,走在街上,感覺莊上人說話的口氣都不對,“你們家那麼多錢,都一下讓人給騙了?”最近,她帶母親馬利香暫時離開了村莊幾天。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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