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哈維:職場“打工人”正在被加速異化

為什麼人會被異化?異化如何讓人感到痛苦?
大衛·哈維:職場“打工人”正在被加速異化
——《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新解
來源/中信出版集團
我們是否越來越明顯察覺到,當代年輕人對工作越來越沒有動力了?

雖然他們在循規蹈矩地上班,但懷疑和壓抑彷彿融進了血液一樣,無論做什麼都提不起勁,這到底是為什麼?
有人歸咎於繁重的工作負擔,996、007的工作模式,壓得人透不過氣;也有人認為是看不到前景的絕望感,畢竟工資漲幅永遠也追不上物價漲幅;還有人說,大家應該積極調整心態,將長時間的工作看成是人生必經的磨練。
這樣的解釋,或許能說明部分現象,但都戳不到實質,所以聽起來要麼像抱怨,要麼像雞湯,終究無法指引我們找到應對之道。
最能精準概括現代社會勞動關係弊病的,就是“異化”二字,它既包括工作對人的異化,也包括社會對人的異化。
異化是什麼?為什麼人會被異化?異化如何讓人感到痛苦?
早在1858,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便提出異化的概念,並對資本與勞動的異化關係進行了全面解讀。
但是由於手稿“自說自話”式的艱澀風格,如何定位和解讀《大綱》一直都是學界的難點。
在下面這本書中,作者大衛·哈維帶著城市與空間研究的路徑開啟了和馬克思的對話。他引導我們深入剖析當代職場人加速異化的根本原因,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思考與啟示。
01 誰是大衛·哈維?
大衛·哈維(David Harvey,1935— ),當今世界最重要的批判性聲音,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城市地理學的奠基者,紐約市立大學研究生院人類學傑出教授。
哈維是城市研究領域的著名理論家,被《圖書館雜誌》稱為“20世紀後期最具影響力的地理學家之一”。
他是紐約市立大學研究中心人類學、地球與環境科學傑出教授,撰寫了20多部著作。
代表作有《地理學中的解釋》(1969)、《社會正義與城市》(1973)、《資本的限度》(1982)、《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1996)、《希望的空間》(2000)、《新自由主義簡史》(2005)、《跟大衛·哈維讀〈資本論〉》(2010)等。
哈維不僅在校園和研究所進行國際演講,而且還在流浪漢營地、被佔領的大樓大眾教育學校、監獄、社會運動人士集會場所等地進行演講。
他是一個活躍的知識分子,與全球幾十個社會運動的參與者們進行對話。
大衛·哈維在劍橋大學獲得博土學位,曾是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地理學教授,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米利班德研究員,以及牛津大學哈福德·麥金德 (Halford Mackinder)地理學教授。
繼廣受讚譽的《資本論》解讀之後,當代思想巨擘大衛·哈維再推新著,將自身擅長的空間地理學視角帶入《大綱》。
內容上,他以儘可能清晰和簡明的語言,去其繁,取其精,將引起混亂的表述釐清辨明。
他傳達了馬克思的古典政治經濟學批判所揭示的內容,也闡述了馬克思的這一文字與當代資本主義困境(經濟、社會、生態、政治問題)的相關性,並鼓勵我們當下投入反抗資本主義的實踐之中。
無論是對於資深讀者,還是第一次接觸《大綱》的普通人,哈維都像一位可靠的嚮導,指出理論的岔路口和危險地形,併為我們提供啟發和靈感。
以下是《與大衛·哈維共讀馬克思》的部分摘編。
概念溯源:拜物教與異化
異化和拜物教是馬克思主義術語中兩個相互關聯的關鍵概念。
《大綱》中的內容包含了馬克思探討的一些最重要的論題。在這裡,隱藏在資本主義交換關係中的異化和拜物教的本質及起源,都得到了積極的闡釋。
馬克思在《資本論》關於商品拜物教的章節中,明確指出了商品的市場交換如何創造了一個社會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人們之間存在的物質關係表現為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係(因為商品可衡量的價值反映了他們付出的社會勞動)。經濟學理論在思想的世界中反映並且複述了這種拜物教。這就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尤為擅長的事情。
但是,馬克思想要追溯的是,工人在這種拜物教盛行的社會中生活和工作的後果,他們是活生生的主體,他們把社會勞動凝結在商品中。資產階級經濟學理論的拜物教掩蓋了這一切。
馬克思希望有一種理論能具體地解釋工人階級的日常生活和勞動條件。超越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拜物教,並且深入其背後,這成為馬克思研究計劃的核心。
異化造成了一種特定的拜物教。在馬克思的思想中,異化概念的歷史即使不是特異的,也是令人困擾的。
雖然它在馬克思的早期作品,比如《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簡稱《1844年手稿》)中很突出,但在 19 世紀 40 年代後期,當馬克思探索歷史唯物主義的原則時(比如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它卻消失了,直到在《大綱》中作為一個核心概念重新出現。
此後,作為一個明確概念的異化逐漸消失在《資本論》及馬克思後來作品的語境中。
大多數試圖復活這一概念的重要嘗試都聚焦於馬克思的早期作品。很少有人注意到《大綱》對這一概念的徹底重述。中國學者張一兵在其著作《回到馬克思》中寫道,《大綱》中對異化概念的“科學”表述與馬克思曾經使用的人本主義異化概念具有根本的異質性。
在《大綱》中,異化產生於資本內在的歷史趨勢,即創造世界市場,到處建立資本主義的社會(階級)關係和自然物質變換關係,並在競爭的強制性規則下,將某一些可識別的運動規律銘刻進人類歷史。
從《大綱》開始,問題就在於認識資本的運動規律,並理解這些規律如何支配廣大勞動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勞動條件。對於《大綱》中異化理論的基石,我們需要好好記錄一下:“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係的理論表現。
雖然我們可能都深信自己是自由的個體,但實際上,我們是被資本的抽象所統治的。
馬克思的政治目標是把我們既從思想中也從政治實踐和經濟實踐中解放出來,從拜物教和資本的抽象規律所施加的限制中解放出來,這些限制徹底地服務於統治階級的利益。
異化並不侷限於勞動者。在沒有任何國家管制的情況下,資本家將在競爭的強制性規則的驅使下:
(1)將工作日的長度增加到最大;
(2)將剩餘用於再投資,而不是沉溺於消費的樂趣;
(3)透過尋找和採用新技術來獲得相對剩餘價值;
(4)造成日益嚴重的社會不平等和產業後備軍;還有其他更多。這些都不是資本家們的自由選擇。
但是,資本家的主觀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會為他們在競爭的強制性規則下所必須做的事情做出辯護。
馬克思認識到了資本所帶來的異化的矛盾性。資本不僅是一種破壞性的力量,而且是一種建設性的和創造性的力量,它以積極和消極的方式改變著世界。
馬克思注意到“產品和需要的範圍的擴大,要機敏地而且總是精打細算地屈從於非人的、精緻的、非自然的和幻想出來的慾望……這種異化……表現在:一方面所發生的需要和滿足需要的資料的精緻化,另一方面產生著需要的牲畜般的野蠻化和最徹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簡單化”。
不難看出,這種感受是如何被納入《大綱》的論述之中的。
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異化理論的基礎,在《大綱》中得到了詳細闡述。我在此嘗試對這一論證進行總結,不過,我還是想請大家仔細地去研究原文。
螺旋形式:資本與勞動的異化關係
“流通的全程就其本身來看,就在於,同一交換價值,作為主體的交換價值,一次作為商品出現,另一次作為貨幣出現……在這種運動中它在這兩個規定上出現,在每一個規定上都作為這一規定的對立面儲存自己,即在商品上作為貨幣,在貨幣上作為商品儲存自己。”這就給資本做了一個更充分的界定。
設定為商品和貨幣的統一體的交換價值,就是資本,而這種設定過程本身,是資本的流通。(不過這種流通是螺旋線,是不斷擴充套件的曲線,而不是簡單的圓圈。)
分析從迴圈形式向螺旋形式轉變,意義重大。
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一直在談論一種迴圈活動,馬克思為我們引入了這樣一個觀點,如果存在增殖,我們面對的就不再是一個迴圈過程,而是一個螺旋形式。那麼,這個螺旋是關於什麼的呢?增長從何而來?
這促使馬克思改變他的視角。他說:“我們先分析在資本和勞動的關係中包含的各種簡單規定。”所以,我們終於要討論階級關係了,它將在資本界定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第一個前提是:一方是資本,另一方是勞動,兩者作為獨立的形態互相對立;因而兩者也是作為異己的東西互相對立。與資本對立的勞動是異己的勞動,與勞動對立的資本是異己的資本。”?這個強有力的提法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異化是階級關係的核心,而階級關係是資本作為過程的基礎,這一思想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徹底粉碎了早先一些人從資產階級交換關係的研究中得出的倡導平等、自由與互惠的那種友好的、積極的意識形態。
由此,我們才能意識到,資產階級交換關係和市場過程所隱藏的是什麼。不僅是資本和勞動的關係被隱藏在視野之外,而且,資本和勞動在它們的關係中都被異化了這一點也被隱藏了。
馬克思主張,一旦勞動以商品形式呈現,它就被異化了。當勞動力成為商品,勞動者作為這種商品的承擔者,就不得不為了資本的利益而讓渡自己的勞動能力。
這種經歷與勞動者的個性沒有任何關係。勞動者的感受或想法並不重要:資本只對佔有勞動能力感興趣,只對作為商品的勞動力感興趣。隱藏在資產階級市場交換中的人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資本對勞動者的漠不關心。
資本的異化與此不同,但同樣具有破壞性。資本不是作為一個自由的個體進入這一過程,不能(像在市場交換中被描述的那樣)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資本家受到“抽象”的嚴格約束和統治。他們被迫做所有必須做的事,這意味著,正如我們將看到的,他們要麼生產剩餘價值,要麼破產。
在市場的競爭中,資本家從自己的產品中獲得的自豪感毫無意義,市場力量迫使他們以最低的成本獲取異化勞動。換句話說,一旦資本家和勞動者被捲入這個流通體系,他們從一開始就是被異化的、不自由的存在;這不是這個體系的結果,而是作為一種前提。資本家和勞動者都必須把自己視為異化的存在,奉獻到這個體系之中。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能會為資本家感到遺憾。
勞動者所面臨的是不同的選擇。在簡單交換中,“勞動曾這樣被規定:產品對於勞動者來說不是直接的使用價值,不是直接的生存資料。這曾是創造交換價值和交換本身的一般條件。否則,勞動者生產的就只是產品,即他自己的直接的使用價值,而不是交換價值了”。
馬克思繼續說:只要這種使用價值受到資本的推動,它就會變成工人的一定的生產活動;這是工人的用於一定目的的、因而是在一定的形式下表現出來的生命力本身。在資本和勞動的關係中,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彼此發生這樣的關係:一方(資本)首先作為交換價值同另一方相對立,而另一方(勞動)首先作為使用價值同資本相對立。
如果資本的存在必然意味著交換價值(財富)的無止境增長,那麼這如何與倡導平等和等價的資產階級交換規則相符合呢?
“能夠作為使用價值,即作為有用的東西來同資本本身相對立的,只有那種使資本增大,使資本倍增,從而使資本作為資本儲存下去的東西。”唯一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使用價值是活勞動,即“還在物件化過程中的、作為主體性的勞動”,這引導我們得到如下結論:“能夠成為資本的對立面的唯一的使用價值,就是勞動[而且是創造價值的勞動,即生產勞動]。”
這是一個驚人的結論,儘管在某些方面還存在侷限。馬克思立即指出,“勞動作為滿足直接需要的單純勞務,同資本毫無關係,因為資本尋求的不是這種勞動。如果有一個資本家為了烤羊肉而讓別人替他砍柴”,那麼砍柴者“向資本家提供自己的服務,即一種沒有使資本增大反而使資本消費掉的使用價值”。
但是砍柴者得到了貨幣,砍柴就像所有其他服務一樣,被歸類為“收入的消費”而非“資本的消費”。如果我僱人清理我的排水溝或清除車道上的積雪,這都不是資本家的交易。這只是我花費我的收入,受僱者為我提供有用的服務,以換取貨幣報酬。提供這種服務不能屬於生產勞動的範疇。
當代僱傭勞動的很大一部分屬於供給勞動力,此類勞動供給者(如公務員、富裕家庭的保安、工薪階層僱的保姆)獲取的報酬不是來自資本的流通,而是來自收入的流通。
把這個問題視為非資本問題從而不予理會固然可以,但如此就業的大量工薪勞動者在政治上發揮了重要作用,把他們排除在作為“生產性”勞動者的活躍工人階級之外,是令人不快的。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的最終解決方案是,從對生產勞動的物質定義轉向對剩餘價值生產和佔有的社會定義,這樣一來,教師和演藝人員如果受僱於一個從他們的工作中佔有剩餘價值的資本家,他們的勞動就可以被認為是生產勞動。
這在今天尤其重要,因為許多服務都是由資本主義企業組織起來的,一些政治上更激進的運動是在教師、醫療保健提供者和送貨工人(馬克思所說的搬運工)中進行的,而傳統意義上的汽車、鋼鐵等行業的生產勞動者倒在數量上和政治上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總體始終處於“生成”的過程中。因此,它仍在生成,並且在今天仍有現實意義,就像在馬克思的時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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