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自拍》第498個口述故事
我叫陳步春,今年36歲,屬馬。我是父母買來的養子。
五六歲時,我被熟人從家中騙走。我記得家鄉當時還沒通電,也沒通車,他帶著我走了一天才搭上汽車,後來又轉乘火車,坐了好幾天。從此,我成了“福建人”。
我在養家過得不好,一心想找到自己真正的家。可我離家時還太小,又不認字,家鄉話也早就忘光了。
我的腦海中只殘留一些支離破碎的遙遠記憶:花衣服、黑頭巾、老廟、“神水”……這些能帶我找到回家的路嗎?
被人販子拐騙,我多次逃跑無果
關於故鄉,我記得的不多,但被拐賣的過程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的家在農村,爸媽都是務農的,家裡的房子很簡陋。家裡除了爸爸媽媽,還有幾個哥哥和姐姐,我當時太小,連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一天,我自己一個人在放豬,有人跟我說要帶我去找我姐,因為這個人之前來過我家,我就聽信他的話,跟他走了。沒想到的是,他帶著我越走越遠,很快就走出了村子。

我尋親成功後回村拍的照片,村裡和我記憶中已經大不一樣了。
等我反應過來不對勁,已經太晚了。我幾次想跑,他又把我逮了回去,我年紀太小,只能跟著他走。我們步行了一天,才坐上汽車到了中轉地,在那裡休息了幾天後,又坐了幾天火車才到目的地。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坐火車中轉的地方其實是昆明。
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哪裡,只知道,這裡不是我的家,周圍人都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人販子帶著我走了好幾家,最終,我被養父養母“挑中”了。剛到家時,我也一直想跑,但是我連家都不知道在哪,怎麼跑呢?

我原本的家在雲南農村,就算我跑了也找不回去。
最初,我和養父母一家語言不通,他們說閩南話,我說雲南話。他們嚇唬我,如果不學說閩南話,就會被抓走。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學會了閩南話,也漸漸把原來的家鄉話忘光了。養父母給我起了名字,叫陳步春。
我到養父母家時,家裡已經有了一個姐姐。後來我發現,養父母總讓我幫忙幹農活,養豬、喂兔子、去茶園裡幫忙,姐姐不想幹的話卻不會勉強。我開始上學之後,父母也從來不給我零花錢,我想買什麼也不給買。在學校裡,我語言不是很順,又是外地來的孩子,一直格格不入,成績不好,老師也不太管我。養父母說,不會讀書就不要讀了,於是我小學畢業後就沒再繼續讀書了。

我小時候很少拍照片,只有一張14歲時辦身份證拍的照片。
我後來才知道,養父母家裡還有個哥哥,比我大很多歲,因為犯事進了監獄。這或許就是養父母買我的原因吧。
在養父母家,我既是大哥離家後的“替補”,又是幫養父母幹活的“機器”,就是不像家裡的一份子。我輟學後在家裡幫忙幹農活,十幾歲開始,就在家附近的工地上做小工。我看上去有家,卻舉目無親。無助的時候,我總是禁不住想,我真正的家人到底在哪呢?他們也在找我嗎?可我當時一沒錢,二沒線索,尋親也只能是我心中一個隱秘的願望。
出門打工後開始尋親,還曾被人騙錢
2010年左右,親戚介紹我到泉州打工。最開始,我沒有技術,只能幹一些簡單的體力活,每個月只能掙八九百塊錢,勉強夠自己生活。平時工作忙,和養父母關係也不太好,我很少回家,基本上只有過年時才會回去。
我哥出獄後,開始自己做生意,養父母自然是偏向他,認為他聰明、能賺錢。我還是像家裡的“外人”,和他們的親生兒子比不了。我也嘗試過和他們拉近關係,卻摔了個大跟頭——2013年,我哥騙我去廣西做裝修生意,生意沒做成虧了錢,我打工幾年攢的兩三萬也賠了進去,只能又回到泉州打工。

一轉眼,我在泉州也十幾年了,幹過食品廠、紙巾廠,現在在鞋廠。
那幾年,我也有結婚成家的打算,本來都快結婚了,不幸出事故腳受了傷,婚也沒結成。二十多歲的我孤身一人,養父母家也不像是我的家,我尋親的想法越來越強烈。記憶中的老家雖然條件艱苦,但有和和睦睦的一大家人,有親生的哥哥、姐姐對我好,如果我沒被騙走,我也可以和別人一樣,逢年過節時和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的。
但我根本就不知道從何找起。2016年左右,我在網上看到幫人尋親的資訊,就聯絡了一下,對方說要交幾千塊錢。我交了錢之後,到了雲南昭通尋親,但之前聯絡的人卻消失了,怎麼也聯絡不上。我的第一次尋親之旅算是跑空了。

自己工作掙錢後,我才把尋親的想法付諸行動。
雖然被騙,但我尋親的想法一直都沒有放下,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家人。每次在抖音上看到別人找回父母或孩子的資訊,我都要點開看看。2018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寶貝回家”的抖音尋人志願者劉紅濤聯絡上我,說一分錢也不要,幫我尋親。
在抖音,村裡人認出我是被拐走的雙胞胎哥哥
抱著半信半疑的想法,我再一次踏上了網路尋親之路。當時,志願者讓我回憶和家鄉有關的資訊。我腦子裡有一個模糊的地名,聽起來像是“鎮家園”;我記得家鄉的一些習俗,比如殺豬後用火烤肉,然後掛在屋裡;我還隱約記得村裡的老人頭戴黑布,腿上纏布,村裡人也常穿著花衣服……
志願者根據我提供的線索,推測我的家鄉在雲南、貴州一帶。採血入庫後,相關工作人員將我的DNA與當地一些正在尋親的家庭進行了比對,但都沒能匹配上。日子一天天地過,志願者們一直在幫我擴散和尋找,後來又把重點轉向了雲南昭通。就這樣三四年過去了,他們每次有新的線索,都會聯絡我採血做檢測。我雖然忙著打工賺錢,但心裡一直抱著一絲希望,每次志願者聯絡我,都會點燃我內心深處的渴望。

2025年,我在雲南農村的家裡過年。
2023年,抖音尋人志願者“親愛的路人”看到了我的尋親訊息,他感覺我的描述和他的家鄉鎮雄很相符。這也和我的祖籍分析對上了。後來,他幫我在鎮雄多方打聽,還在當地的自媒體上發了資訊,但也沒什麼實質性進展。2024年3月,“親愛的路人”讓我嘗試回憶更多關於家鄉的細節。
我想起來,家裡有一個茅草屋的祠堂房,附近還有果樹和一座廟,廟裡有一口井,我記得小時候聽說,喝了裡面的水有奇效。沒想到,寺廟和井的資訊幫了大忙,志願者最終定位到了鎮雄縣坪上鎮。“親愛的路人”在抖音上釋出了我的尋親影片,向鎮雄縣坪上鎮周邊推送。

過年時,在堂哥家裡拍的他養的菌子。
定位擴散非常有效。影片發出幾小時後,就有人在抖音發私信給“親愛的路人”,上來就感嘆我和我兄弟們“太像了”。這是我的同村村民陳大哥。他還和志願者確認了一件事——當地確實有個寺廟,廟裡的井水傳說有“奇效”,這和我的記憶中的一致。如此不多見的巧合加上相似的外貌,志願者基本認定,陳大哥所說的羅家人就是我的親人。

我的同村村民給“親愛的路人”發來私信。
從陳大哥那裡拿到家人的聯絡方式後,志願者協調我親生父親做了採血。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大哥和侄子也在影片中一眼就認出了我——原來我是雙胞胎,和我弟弟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他們雖然振奮,卻不敢貿然確認。
另一邊,當我聽說找到疑似家庭的時候,萬分激動,我找了快十年,終於有希望了。又等了兩三個月,我等到了基因匹配上的好訊息——我終於也是有家的人了。
瞞著養母尋親,我還是要為她養老送終
我尋親這件事,從來沒跟養家提過。養父和我哥都去世了,家裡就剩下養母一個人。養母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我怕影響她身體,就決定不告訴她這件事。給她養老送終是我的責任,畢竟她也把我養大了。福建這邊,只有身邊幾個信任的親戚和朋友,知道我找到了親生家庭的事。
我這幾年在鞋廠工作,平時工作特別忙,每天晚上十點半之後才能下班,遇到趕工期,十天半個月都不能休息。去年8月找到家人之後,雖然心裡著急,但我一直熬到中秋節放假才去見他們。在那之前我和家裡人影片聊天,一大家人都來和我說話。家裡的老人都說雲南話,我聽不懂,還得靠侄子翻譯,一聊就聊了一個多小時。
我的生母已經去世了,我只見到了她的照片。我爸告訴我,當年我丟了之後,他們在路上找到了我的一隻鞋子,我媽請道士問過,道士說,不用找我,我自己會回來的。可惜的是,我媽沒等到這一天。那個年代資訊閉塞,我家裡條件也不好,父母在村子周圍尋找無果,也沒辦法透過其他渠道去找,我心裡也不怪他們。

我(綠色短袖)和大姐、大哥、二哥、弟弟(從左至右)在一起。
找到了家人,我才知道自己從哪來。原來,我姓羅,親生父母給我起的名字叫“羅祥康”。我的雙胞胎弟弟,確實和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可能因為他生活在農村,大家都說他看上去比我年紀大些,哈哈。
等了一個多月,終於到了中秋假期,恰好趕上我侄子的婚禮,我馬上啟程回家。村子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老房子還在,但很破舊了,老家的廟也還在,但廟前的樹長得老高,把廟也擋住了。雖然我和大多數家裡人語言不太通,但大家對我都特別熱情,我在家裡呆了一週,每天都有親戚叫我去家裡做客。家人都對我很好,嫂子一直往我碗裡夾菜,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家庭溫暖。

2025年春節,家人在殺豬準備過年。
今年春節時,我回了雲南家裡過年。逢年過節和家人其樂融融聚在一起的滋味,我活了30多年,終於體會到了。雖然我不能經常去雲南看望家人,但平時也保持著聯絡,過節時在群裡發發紅包——“家庭群”於我,也是一個非常新鮮的體驗。
未來,我還是會留在泉州繼續打工,先多掙點錢。日子依然不容易,但有了親人,我感到非常幸福,好像生命中曾經的陰霾都一掃而空了。
*本文由陳步春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註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陳步春 | 口述
高 柵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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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98個口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