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母親的超生保衛戰|人間

黃專幹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幾次來家裡,和母親好說歹說:“你先到醫院去了再說嘛。你不去你公公就不好做別人的思想工作。你們家都是幹部,要起到帶頭作用。”
配圖 | 《南來北往》劇照
前    言
不少認識謝選的朋友都聽她分享過她那段帶點“傳奇色彩”的出生故事。公務員家庭、超生、計生幹部、想要男孩,在這幾個關鍵詞的互相作用下,她的媽媽在1985年生下了她。
一個本不被期待降生的女孩,在此後受到溫柔對待,卻也有一些隱秘的變化在這個家庭裡蔓延。
以下是謝選的口述。
母親和父親年輕時在菜業隊一起幹活時相識,後來父親出去讀了幾年師範中專,回來後經人撮合,跟母親談起了戀愛,他們倆1979年結婚,一年後生下了我姐。
1984年,母親感知到懷上我的那會兒,鎮上的計劃生育正抓得緊。母親聽說一個遠房表親生完頭胎本不願結紮,是被兩個人摁上手術檯的。一年前,她孃家小弟媳懷上二胎後就躲去了外邊,計生幹部就坐在家裡不肯走,見堵不到人,後來就把好幾件傢俱搬走了——這是我外婆事後告訴她的,搬東西時,外婆就在家裡嚇得半死。
最終,我的小舅媽在外面生下孩子,帶回家來,生米煮成了熟飯,計生幹部就罰了點錢。他們夫妻倆都是菜農,沒有單位,也不用受什麼處分。可我們家情況不一樣——當時我父親在公安局做文職,母親在服裝廠做裁縫。
一天晚上吃飯時,母親把懷孕這事兒給說了,父親沒做聲,過了一會兒,他抓過我母親的手,攤開,把筷子倒過來,在她手心畫了一個“生”字。雖然父親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但我母親心裡就有數了,“就生唄”。
那時母親確實一心想要個男孩,“這樣在大家庭的地位總可以提高些吧?”我奶奶生了四個兒子,都很有出息,分別在深圳的大公司、公安局、醫院、學校任職。老太太個性強勢,母親一嫁進門,奶奶就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炒菜,嫌她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母親懷著我姐姐時,正好有一個小姐妹舉家搬去外地,房子空了出來,她心思一動,找小姐妹商量好,就跟我父親搬了過去——雖然那房子離婆家走路也就十來分鐘的距離,但好歹是分開了。
母親所在的服裝廠車間裡有二十來個女工,自打決定生下二胎,她就儘量避免和人打交道,除了做衣服的事兒,不聊別的。女工們大多住得離廠子比較近,我們家離廠子遠些,工廠管理不嚴,她就晚點去上班,再晚點下班,儘量跟別人錯開。好在她沒什麼孕期反應,又給自己做了寬大的衣服,隨著天氣漸漸轉涼,從襯衣換到罩衣,一直沒有人發現她又有了身孕。
做衣服是按件計酬的,母親一心想著多掙點錢,幾乎天天上班。那時姐姐已經上了幼兒園,放學後老師通常會幫忙把她領到服裝廠,等著跟母親一起回家。有時母親託我姨媽或幾個熟人把我姐姐接到他們家先待上一會兒。服裝廠距離我家五六公里,沒有車可坐,母親都是走路往返。懷孕了走不快,有時走累了就在路邊找塊石頭坐下歇會兒,這麼走走停停,單程得花上一兩個小時,到家往往是夜裡八九點了。
公安局離我家二三十公里,父親每週日回家一次,碰上出差就很久不著家。自從那天晚上知道母親又懷孕了後,父親就再沒過問過她肚子裡寶寶的事,母親也不提。兩人各上各的班,平常在家只聊些家務事。
母親懷胎五個多月時,揹著家人偷偷託在醫院工作的小學同學阿梅做了一次B超,這在當時實在算是奢侈的行為。但她想看看肚子裡是不是男孩,心裡好有個底。醫生不知是不是騙她,說“還看不出來性別呢”,也沒給她看影像。
不過,這並沒有影響母親的決定,她想肚子裡頭畢竟是個小生命,“看不出來”也要生下來。
轉眼母親懷胎已經七個月,肚子一天天鼓起來,最終還是被人發現了。
那天母親正在工位上做衣服,鎮裡管計生的黃專幹突然跑進來對她說:“有人來告你的狀。現在政策只許生一個啊,你肚子裡的這個可得引掉。”
當時我爺爺是鎮上的副書記,計生這塊正好歸他管,黃專幹就是在爺爺手下做事。她說有人寫了匿名舉報信:“你家是當幹部的,專門教育別人,自己怎麼還懷上二胎了?”
黃專幹說完該說的便走了。面對他的突然襲擊,母親當場顯得比較鎮定,沒明確表態,幸而服裝廠只是地方上辦的小廠子,不是什麼國營單位,領導也不太愛管這些事。後來黃專幹好幾次來到我家裡來找我母親,不久後,公安局的領導也找我父親談話,讓他回家好好做老婆的思想工作,趕緊去引產。
因為母親不肯引產,父親急了就罵她,有一次罵得難聽:“你天天這麼晚回家,是要錢買板吶?”母親當時不懂他罵的什麼意思,後來問了別人才明白,這是“要錢買棺材”。她很生氣:“我又沒死幹嘛買棺材?”就跑去找父親理論,父親笑說她不懂這句話。母親就說自己是小學學歷,父親書讀得多,有些東西他說出來,她自然是聽不懂的。
吵著吵著,母親一衝動:“不然離婚得了,我們一人帶一個。你帶大的,我帶小的。”兩人氣頭上就跑去鎮政府準備辦手續,母親還一手拉著我姐姐、一手端著飯盒——是她做好要帶去廠裡吃的午飯。
辦離婚的幹部一聽兩人是因為肚子裡的孩子意見不合,就勸:“你們這個事兒離什麼婚吶,又不是感情不好,回去吧。” 母親本來因為這個事鬧離婚就心裡難受,聽他這麼一說,就先出了辦公室,心裡猜想:畢竟這個幹部是在自己公公手下做事,所以知道自己懷了二胎也說不得什麼,若是換了別的婦女,可能就會說“你離婚也照樣得引產”吧?
父親在一旁,從頭到尾沒說什麼,在民政幹部的辦公室待了一會兒才走出來。這場架就算吵完了,母親把我姐姐送進幼兒園後就去了服裝廠,父親出家門回公安局上班去了。等到下個週末他再回來,倆人就各幹各的,一段時間裡都不跟對方講話。
母親後來聽別人講,父親在路上迎面碰到管計生的專幹,會一聲不吭繞路走開。母親心裡就怨他:“怎麼就不像有些人,去私下打個招呼、搞個二胎指標什麼的?他脾氣就是這麼硬。”
歲末臘月的一個週六,下了很大的一場雪。母親一個人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肚子很餓,餓到叫”。回到家,飯桌上空空的,自己的丈夫和大女兒卻已經睡下了——自打母親懷上我後,父親就帶著姐姐睡在前面的房間,母親睡後面一間。我姐姐聽到聲響,從屋裡頭叫了聲“媽媽”——母親心裡登時明白了,父親想必也還未睡著。
母親打算自己去地裡拔點凍菜炒來吃。那時我家門口沒有燈,走出去有個水塘,要沿著水塘邊上走一段才到菜地。路上無人,母親不免有些害怕,好在到了地裡全都是白茫茫的雪,微光反射下,反而看得很清楚。母親把雪扒開,拔了兩兜白菜,走回家炒了下飯,“吃得蠻舒服,我吃飽洗了就睡了,也不去跟他吵架”。
黃專幹成了我家的常客,她幾次來家裡,和母親好說歹說:“你先到醫院去了再說嘛。你不去你公公就不好做別人的思想工作。你們家都是幹部,要起到帶頭作用。”
為了不讓我爺爺為難,母親最終選擇了去醫院,“我想當時如果你爸支援我,要我躲起來,我肯定聽他的”。
住進醫院婦產科,護士給她做好登記,就等打針引產。當時醫院每週固定一、三、五做引產。到了週一,護士就來病房叫我母親:“今天輪到你做手術了。”
進了手術室,認識的張醫生讓她躺上手術檯,一旁藥水已經備好。母親知道這時候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一骨碌爬了起來:“我早上喝了豆漿,不舒服,想吐。”因為母親之前請阿梅跟張醫生打過招呼,她這麼一說,張醫生也沒強求她必須做手術,也沒說要上報情況,母親趁勢趕緊下床走出了手術室。
那段時間,父親特地請了假在家給母親燉雞湯、做好吃的,天天去醫院送飯。他有時在病房坐一下,有時送完飯就走。母親說,結婚以來,他是第一次對自己這麼好,“一門心思要我聽話引產”。
父親也是生平頭一次求母親:“還是別生了,生下來我就要受處分,沒了這份工作,我還能幹什麼?”
“做什麼都可以。”
“別的我都不會啊。”
“那就學唄。孩子在動,是個活人吶,你把他搞掉好可惜的。”母親說,懷我三個多月時,她就能感受到我在肚子裡頭動了,“越長大動得越厲害,我捨不得。”
不打針的日子裡,母親吃過早飯,待在病房裡等到八九點,黃專幹和另外一個李專幹上班了,就來輪流做她思想工作。每回這兩個女人往她床鋪上一坐,也沒什麼新鮮話:“哎呀你說你想不想引吶?還引不引吶?你什麼時候想引呢?”她們喊母親“老油條”,因為別的婦女基本上是一被計生幹部抓到就“引掉了”,唯獨我母親自有一套應對方式,有時朝她們笑一笑,說“還沒準備好”,有時就說“狀態不好”,或者說“過幾天吧我,還沒想好”。
她們走後,母親就出去玩——所謂“玩”,就是在醫院樓下的院子裡獨自晃悠。她很少跟病友打交道,想到要引產,心裡就不痛快,想到自己的丈夫面臨著被單位開除的境地,心裡也很矛盾。
晚上,母親常常到阿梅家看電視。阿梅兩口子都在鎮醫院工作,阿梅做後勤,她丈夫搞採購,家裡條件比一般人好。那一年《上海灘》剛引進內地,我母親喜歡看趙雅芝演的女主角馮程程。阿梅家還有很多蘋果橘子——那時候過年才有橘子吃,母親每次去阿梅家都能吃個夠。
晚上九點多,母親再回到醫院病房睡下,有幾次被醫生撞見,就說她:“沒見過這樣的病號,大晚上穿著皮鞋呱嗒呱嗒走回來。天天在這裡吃啊玩啊,像住賓館一樣。”
到了下一週,母親又被叫進手術室,結果又挺著大肚子走了出來。父親知道後,跟醫生表態:“她要是再不肯,你們就強行。”又怨母親:“醫生都說你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沒有人像你一樣!”
父親知道我母親一向聽外婆的話,就把丈母孃請來醫院勸:“孩子他爸都不要,你為什麼要生下來?像我生了這麼多孩子有什麼好處嗎?你去吃這個苦幹嘛?”
外婆十七歲出嫁,這輩子一共生了九胎,活下來七個孩子,生下我小姨時,她已經四十四歲了。我母親在家排行老二,從小到大,外婆要她做什麼就做什麼,過年時別人家孩子出去玩,母親也想去,外婆就讓她留在家幫著給幾個弟弟妹妹做棉衣棉褲。
和我父親認識那會兒,有人在我母親面前說她未來的婆婆比較強勢、住得又近,讓她比較動搖,最後很大程度是因為外婆說我父親人好、家裡條件好,母親才嫁進這個家的。但這一次,我母親回外婆:“我什麼都是聽你的,就這回不聽你的。”
外婆只能說:“你今後要受苦的。”
母親住院那段時間,看到過一些情況。有一次她和一個“病友”一起走過一間屋子,病友忽然小聲叫她:“你看你看,還沒死呢……”透過敞開的門縫兒,母親看到一個完整的嬰孩躺在一個櫃子上,沒有聲音。醫生看到她們倆在偷看,立馬趕人:“走走走,不許看!”
母親還聽另一位懷頭胎、來保胎的“病友”說,看到過“不完整”的嬰孩——有的打針沒成功,就攪碎了再弄出來。這些事情,讓母親更不忍心墮胎了。
母親在醫院一共待了十九天,三次被叫進手術室。第三次進去,她躺下又爬起:“我快八個月了,肚子都這麼大了,要是引產出了問題,大出血怎麼辦?你們可要負全責!”
看到她一副不好惹的態度,張醫生可能也有點怕了:“那不引不引,不關我的事。”
隔天早上九點多,爺爺和他的三個手下來到了病房。爺爺上來就喊母親小名:“娟子,沒辦法,碰上這個朝代,不是針對你一個人,你還是聽話,把孩子給引掉吧。”爺爺的語氣很平靜:“這個不是挑擔子,我們能幫你挑了,這個沒辦法咯——你看我不想要孫子嗎?”
懷上二胎以來,母親算是第一次看到公公表態。她終於哭了出來,只是流眼淚,沒哭出聲,“換別人說我可能還好受些,這回是孩子他爺爺說,我心裡更難受”。
另外三個專員在旁邊也不做聲。之前常來的李專幹,住得離我外婆家很近,我母親知道她只大自己兩歲多,已經生了三個小孩,“她生得早些”。
那天晚上,母親在阿梅家吃飯,阿梅安慰道:“你別怪你公公,這是他的工作,他是做給別人看的。”
從頭到尾,阿梅是唯一一個支援我母親生下二胎的人。每回我母親到她家,她都會問我母親今天怎麼樣、有人跟她說什麼了嗎?阿梅說:“要生就生下來,怕什麼撒,開除就開除唄。”
第二天,李專幹又來找我母親:“娟子,娟子,你怎麼辦?引不引吶?”
那天已是臘月二十七(陽曆1985年2月16日),我母親回:“快過年了,住醫院不好,要引也過完年回來再引。”就這麼騙著李專幹回了家。
母親當時心裡計劃著,要跑到外面去把孩子給生下來。她天天口口聲聲“不引不引”,其實心裡還是怕的。春節前出了院,她一直躲在家裡生怕被人看到,在我爺爺奶奶家過年,除夕夜來了很多親戚,飯桌上,我母親不做聲,感覺犯了錯誤似的,親戚們也都默契地不說什麼。吃完年飯大家打牌,母親就早早退回了房間。
母親在屋裡一邊開始做我的尿布、褲子、襯衣、毛衣,一邊打電話聯絡好姐妹小王。王姨之前跟著父母從雲南下放到我們鎮上,父親是軍醫,母親是婦產科醫生,她也學醫,畢業後被分配到鄰鎮的水泥廠醫務室工作,距離我們這兒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車程。他們家以前還撿過個幾個月大的小孩,那小孩有病,被救活了,結果父母卻不要這個孩子了,把他丟在他們家門口,王姨爸媽就收養了下來。那天我母親正好在他們家,聽到孩子哭得跟貓一樣,她後來還給那個孩子做過衣服。
母親信得過王姨,當時跟她商量好,到她那裡去生,生完把我給她領養。
沒想到,來不及了。
正月廿三(3月14日)下午一點多,母親在家剛吃過午飯,肚子就開始痛起來。離預產期還有好幾天,她還沒做出行準備——要等凌晨一點多的慢車去小王的鎮上,而且每天只有一班。
父親那時出差在外,母親趕緊到婆家,我叔叔要去上班,幫不上忙,便去叫來了我小舅。晚上,母親打包好給我預備的衣物,帶上一些雞蛋,一共兩大袋東西,就和自己的弟弟出發了。臨走前,爺爺也沒有挽留,他趁房裡沒人時,偷偷對我母親說:“娟子,要是生個男孩,就把他帶回來,罰點錢、受點處分算了。”
我母親挺氣的:“他平時不講,心裡還是有數的。”
母親巴不得公公能搞輛車直接把她送過去,但她沒開口。她走去火車站,一路上越走肚子越痛。出門前在家吃了東西,加上走動,母親明白這些可能會加速生產。到火車站已是午夜十二點多,母親在月臺上等小舅買車票。陣痛大概兩三分鐘襲來一次,痛得厲害時,她就拿幾件寶寶衣服墊在地上坐一會兒。天空下起毛毛雨,她沒帶傘,但不敢進候車室,“我怕醜,肚子痛起來被其他人盯著看喲”。
一會兒,小舅急吼吼跑了過來:“火車晚點了,估計要等到兩點多。”因為小舅媽前陣子剛生完二女兒,小舅提醒母親說,生第二胎特別快,萬一生在了火車上怎麼辦?母親琢磨了一下,當下決定:回家生。
小舅問:“回哪個家?”
“回孃家!”
我爺爺家在火車站左邊,外婆家在右邊,步行差不多要十幾分鍾。母親讓小舅先走,去請個醫生,她一個人走在後頭。陣痛來得更頻繁了,痛的時候她就墊衣服坐一會兒,不痛了就“快點走快點走”。終於走到孃家門口,母親“咚咚咚”一個勁兒地敲門,隨後傳來了外婆的腳步聲:“誰呀?這門敲得像錘子似的。”
母親發起了脾氣:“快點快點快點!是我!又不是鬼!”
外婆把門開啟,外套還半披在身上:“你不是去生寶寶嗎,怎麼又回來了?”
母親疼得說不出話,進院子,看到椅子,一屁股癱坐下來。看到她痛苦的樣子,外婆急壞了:“哎呀,你生在哪裡?沒有地方啊。”
院子裡還下著毛毛雨,又冷又潮。外婆火速搞來一塊床墊,去屋後頭的空房鋪上,再讓母親躺了上去,接著跑去敲隔壁大兒子兒媳家的門:“娟子要生了!”
房間裡只剩母親一人,“我心裡害怕,會不會出什麼事?”可她沒想到,沒幾分鐘,一溜就把我生了下來。聽到我的哭聲,母親總算鬆了口氣,“當時你在我屁股底下,我把雙腿弓起來,怕壓到你”。
外婆再進屋來,趕緊拿著棉被給母親和我蓋上。床頭就對著樓梯口,從上頭刮下來的風很大,這時外公也起來了,急急跑上去把風口蓋上,然後在屋裡生起了柴火。那時候屋裡也沒有鐘錶,母親推算我出生時可能還沒到三點鐘,“要是再晚個幾分鐘,我真相信會生在路上”。
當時農村人基本都在家接生,母親生姐姐時是在醫院。大舅媽拿著剪刀和盆子進來了,母親見了,立刻說:“你別動別動!這麼剪臍帶我怕破傷風。”
大舅媽揭開棉被看了眼:“喲,又生了個女娃哦。”
當時母親累極了,聽到這訊息,心裡禁不住地難受,流下了眼淚。“怎麼就沒生個兒子呢?”
不一會兒,小舅叫的醫生到了,給我剪了臍帶。那時候接生一個寶寶是三十塊錢,母親讓外婆拿錢給醫生,但醫生不要:“不要錢不要錢,都這麼晚了,你前面痛得這麼厲害還自己在路上走吶,太不容易了!”
醫生把我包起來放到母親頭邊,母親看到一張圓圓的臉蛋。“我不知道你當時有多少斤,就感覺好瘦好瘦,皮膚都是蠟黃的。想來懷你時,我確實也沒吃什麼營養東西”。
我家這邊的軍工廠早上八點上班,軍號吹響了十五分鐘,我也哭了足足十五分鐘。母親知道我餓了,但不想理我。本來她計劃去外地生,現在可好,暴露了。想到接下來得受處分,而我又是個女孩,她心裡難受。
上午,王姨兩口子就趕來了,小舅連夜給她打的電話。在我們家吃過中午飯,王姨跟我母親說:“娟妹子,生在這裡你還是自己帶吧,現在要我帶回去,別人都看到了,我也有壓力。再一個,寶寶太小沒奶喝,怕養不好。”
我出生三天後,父親出差回來,進門第一句話就問母親:“真是個女兒嗎?”
“還唬你不成?”
父親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蔫兒了。母親讓他過來看了我一眼,沒說幾句話,他就回單位報到去了。他給母親三十塊錢買營養品,母親沒要,“我做裁縫計件,工資一直比他高些”。
母親怕父親會因此被公安局開除,一心想把我送走,就託親戚找人家。本地廠礦上有幾戶人家都來看過,可能因為我當時面黃肌瘦的,沒人願意收養。後來母親給我吃黃連,我的黃疸退下去後,一個月就變得又白又胖。
父親再回家時,母親把我拿給他抱,他看到我指甲長,抓起剪刀給我剪起了指甲。
在十二歲上戶口前,我的名字叫謝險。上小學後,我每次提筆寫名字,心裡總不那麼舒服。姐姐記得那會兒我中午回家吃飯向母親嚷嚷著要改名,在飯桌上討論要改成什麼曉啊、婷啊的,討論了半天也沒個結果。
這個名字是母親在我滿月時給取的——她總說生我的時候“好險”。大概從我五六歲記事起,每當家裡來了親戚、客人,母親跟人家聊著聊著,就會聊到生我的這段往事。小時候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母親聊起我的出生故事總是很開心,一直是笑著在說的。聽者附和著,時而和母親一起笑嘻嘻地看向我。對我來說,那是個放鬆的場景。
直到很久以後,我瞭解到種種細節,才意識到她在其中經受的艱難。母親只淡淡地說:“反正當時大家都愛吃苦。”上一代人為了生活一天忙到晚,內心似乎沒有空間來容納多餘的感受。
在母親的敘述中,父親無疑是個負面形象,說實話,這多少讓小時候的我在心裡和父親有些隔閡。父親究竟為我的出生承擔了什麼,他從不願開口談論。我就聽著母親的一面之詞漸漸長大了。 
印象中,父親常常不在家,在家時也總是很嚴厲。我關於他記憶的起點,是讀小學時他輔導我的功課。記得有回我一個字沒寫好,用橡皮擦擦,餘光裡可以感受到他正瞪著我。接著,他就往我腦袋拍了一下,我開始流鼻血——小時候我特別愛流鼻血。週末,他經常讓我和姐姐抄生字,那是他額外佈置給我們的作業,一定得寫完才能出去玩兒。除此之外,他跟我生命的交集還在於,我生病了,他會帶我去打個針,再揹我回家。
當時,我們老家對“超生”的公職人員的處分是“開除後,兩年之內不得上班”。母親說因為父親工作能力強,公安局最後讓他“檢視一年”,每個月的工資從上百塊錢降到三十五塊,五年內不得晉升——這個“黃金期”沒升上去,之後也就沒什麼機會了。
儘管如此,父親還是把更多時間投入到工作中。他字寫得好看,辦事能力也強,很多人給他送禮,即便只是些水果,他都油鹽不進、一律謝絕。我記得有些送來的水果都沒怎麼見過,比如熱帶產的紅毛丹——那天父親回到家,看到母親已經讓我和姐姐吃上了,他很生氣,說怎麼都沒跟他說一聲,這下退不回去了。
母親覺得不過就是些吃的嘛,沒必要這麼較真。但在父親看來,這些送禮啊,求情啊,其實會影響到他在工作上的判斷,他希望能做得明明白白。母親是無法理解這一點的,他倆在很多觀念上都存在分歧。
小時候,姐姐會說起在我出生之前她的“優渥”生活——能吃上大白兔奶糖,還有上發條的玩具和小腳踏車。長大後,她有時和我調侃:“要是沒你的話,我就是局長女兒了。”想想,也不算是她完全憑空想象出來的玩笑話。
外婆說得沒錯,母親生下我之後,過得確實很辛苦。她知趣地不再去服裝廠上班了,在家帶了我一年後,存款用得差不多了,就開始想辦法做起早餐生意。
父親單位上的領導看到我們家困難,就幫忙用大車從廠礦拖來一個野營用的大鐵棚,搭在了鎮上的商場對面,有三四十平米。母親託人請來廠礦食堂退休的老太太當師傅,給她開工資,教自己做饅頭、油條、麵條,等等。一個早餐鋪子就這麼張羅起來了。
幾個月後,老太太家裡有事不幹了,母親就一個人做。為了方便經營,她乾脆帶著姐姐搬到鋪子裡住。晚上睡在裡頭,棚子上邊、下邊都會透風,到了冬天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保暖措施,母女倆蓋一床厚厚的棉被,足有十二斤重。
每天凌晨三點,母親在一片冰冷中起床,把被子一卷,床槓上放上盆子和案板,在揉麵中開始一天的營生,直到晚上所有東西賣完再關門。早餐鋪子剛開張時,母親做麵食的技術還不過關,做不好就賣不掉,只能自己琢磨著慢慢改進。熟能生巧,到後來,鋪子賺得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有八百多塊收入。
父親會在休息日幫母親買來麵粉、柴火,但他從沒在鋪子裡吃過一餐飯。母親說那時她整個人瘦得只有八十多斤,忙到都沒時間洗臉,但她脾氣硬,不會求人,父親也就不主動來幫。
旁人見了母親總說:“要是老二是個男孩,你家根本不會讓你過這種日子哦。” 
有天早上,母親正炸著油條,鄰居急匆匆跑過來喊:“快點去!你小孩被車軋到了!”
母親心急火燎跑到公路上,看見我姐姐躺倒在路面上——她上學時正值廠礦上班早高峰,腳踏車不斷線,她過馬路都是用衝的,那天一個不小心,一輛腳踏車從她腿上軋了過去。
母親趕忙把她提起來,瞅了瞅,拍掉她身上的灰,問她痛不痛。姐姐說不痛,看她沒什麼事,母親也顧不得噓寒問暖,就讓她快點上學去,自己又“噔噔噔”跑回早攤鋪接著炸油條。
“那天晚上我才發現,你姐姐腳背都發青了。幸好沒有大事。但我看了怎麼會不心痛呢?”
母親忙生意,父親又經常出差,我三歲之前,大部分時間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每晚是爺爺哄我睡覺,因此比起家裡的其他孩子,我和爺爺相處的時間最長。
我三歲那年,我家搬進了公安局的家屬樓,我也回到了父母身邊。父親說服母親放棄了做得不錯的早餐鋪子,去了公安局附近的供銷社上班。母親忙工作之餘,對我們姐倆在生活上做到了溺愛程度的照顧。姐姐去讀寄宿高中之前,每天早上牙膏都是母親幫她擠好的,我上高中時,早上六七點就要去校隊練排球,母親天天早起給我做飯,為了讓我節省時間多吃兩口,她還硬要幫我係鞋帶。
母親非常看重吃,家裡一日三餐都是她親手做的。她喜歡給我熬湯,豬肺湯、豆渣湯、排骨湯……我從小體質弱,經常感冒打針,所以她才讓我去打球——可能她覺得對我有所虧欠,總說懷我的時候沒吃啥好的。
每逢寒暑假,我還是會回爺爺奶奶家常住。母親從小常對我說“你奶奶就喜歡孫子”,而爺爺從來沒說過,或表現出這樣的意思來,他對我而言,意味著溫暖、關愛,遠勝過小時候爸媽給我的。
我和爺爺很親,我們一起打牌、看電視、去山上摘野果。暑假時,爺爺會把摘下的無花果放進抽屜裡,等變軟了再給我吃。一有好吃的水果,爺爺就會讓我在家裡先吃完,再出去和小夥伴們玩耍——他希望全部好東西只給我吃。每年過年吃完年夜飯,爺爺都會幫我點花炮,然後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幾個孫兒玩。我會把很大部分壓歲錢給爺爺保管,因為我信任他。而姐姐從小是我媽帶的時間多,她就不會這麼做。
同樣是關於“過年”的記憶,我家的似乎就冷了很多。母親去供銷社後,過年時總是忙翻了,按北方傳統要“掃房”(打掃衛生)時,父親悶頭做自己的事,性子急的母親總是讓他“你去幹這個、去幹那個”。這種發號施令的態度讓父親不樂意了,就不理她。然後,母親就會賭氣說她不回爺爺過年了,一個人在家吃麵。
那年,我和姐姐跟著板著臉的父親回爺爺家,親戚們見我母親沒來,都勸父親回去哄哄她,可父親就偏不。他們兩個人性格都倔,總是各忙各的,互相間沒太多情感交流,一言不合,冷戰是常有的事兒。有時我不免揣測,是不是自己的降生,加深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但他們磕磕絆絆走到今日,兩人的感情又豈是我一兩句話能揣度清楚的?
後記
十二歲上戶口時,母親給我改名為“選”,因為在老家話裡,“選”和“險”讀起來差不多。這對女孩來說,也是個不多見的名字,我一直用到了現在。
我大學讀的是護理專業,實習輪轉時進到產科時,確實覺得這是個讓人很有喜悅感的科室。大學畢業後,我申請去法國做了兩年互惠生,臨回國的前幾個月,一天中午,我在住家洗著碗,就想起許久未見的母親,小時候她講的如何生下我的故事,一下子從潛意識浮現上來……可以說,我是在種種危險和巧合下誕生的,又好像冥冥之中受到上天的保佑,我忽然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非常感恩。
工作後,我沒有去做臨床護士,而是輾轉於企業、高階診所做市場工作。第一次向別人介紹我名字背後的故事,是十年前一次公司外出團建。三四十號人坐在大巴上,輪流做自我介紹。我拿著話筒起身前,也沒做什麼預備,忽然來了靈感,開始講自己的名字:“我叫謝選,揀選的選;而我之前叫謝險,危險的險——作為‘85後’超生的孩子,我是在一個很危險的情況下被生下來的……”
事後,一個外國同事找到我,說這個分享讓他很感動:“生命有上天的保守。”
2018年,我姐姐懷二胎時自然流產了,為了幫助她走出這段陰影,我接觸並在隨後加入了一個公益機構,專門服務那些面臨危機的孕婦們,為她們提供心理干預、醫療及生活資源,幫助她們生下孩子,還有流產後關懷。
有時,我常常會感嘆,生活真的很奇妙,我現在幫助的這些物件所面對的境況,不就類似我母親曾經歷過的嗎?
(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 | 許智博     運營 | 嘉宇     實習 | 佳怡
Tamia
嘗試理解人
  • 本文頭圖選自電視劇《南來北往》(2024),圖片與文章內容無關,特此宣告。
  • 本文系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在後臺回覆【轉載】。
  •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單篇不少於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證內容及全部內容資訊(包括但不限於人物關係、事件經過、細節發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實性,保證作品不存在任何虛構內容。
  •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臺(或郵件)聯絡我們。
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