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俄戰略大調整

海權與陸權的對決》一篇中提到過,當歷史進入軍事結盟與大國對抗階段時,常見的模式有兩種:
一種是海權和陸權直接對抗,典型例子即冷戰,美國聯合西歐、日韓等亞歐大陸邊緣地帶國家(後期也包括中國)共同對抗陸權霸主蘇聯。
另一種為海權聯合陸權夾擊海陸複合型大國,如:一戰時期英法聯合俄國夾擊德國,二戰時期英美聯合蘇聯夾擊德國。
那究竟會發生哪種模式呢?這取決於亞歐大陸上的權力分佈狀況。
簡而言之,海權國家作為“離岸平衡手”,傾向於抑強扶弱
一戰二戰期間,德國是海洋霸權最大的挑戰者,因此英美聯合了俄國/蘇聯;冷戰期間蘇聯成為海洋霸權最大的挑戰者,因此英美聯合了西歐和中國。
對於“離岸平衡手”來說,它不希望亞歐大陸上的某一方變得過強或過弱。
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假如有一天俄國分崩離析,誰最有可能收拾掉它的勢力範圍呢?
答案毫無疑問:近水樓臺先得月。
從這個角度講,由於地緣處境的根本性不同,美國和歐洲在應對俄烏戰爭時的“底線思維”是存在差異的。
歐洲希望一勞永逸解決掉俄羅斯威脅,獲得“完全勝利”,最好像改造德國那樣(拆分)改造俄羅斯,而美國的想法則要複雜許多。
1997年,俄羅斯正式加入G7,使這個組織成為G8,但歐洲內部仍習慣將G8稱為“七國集團加俄羅斯”,而不是“八國集團”。
2013年6月18日,參加八國集團峰會的領導人在英國北愛爾蘭厄恩湖畔合影。這是普京最後一次參加G8,次年因克里米亞事件G8恢復為G7.
地緣政治思維是一方面,產業技術則是大國決策者的另一個思考維度。
近現代以來的世界地緣紛爭源於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從海洋國家英國開始,逐漸擴散到歐亞大陸內部,隨著德國等歐陸國家學習到了工業革命技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又反過來成為海洋國家的威脅。
二十世紀上半葉打了兩次世界大戰,都是海洋強權聯合內陸開化較晚、工業化程序較慢的國家,對沿海國家開戰
第一次世界大戰:英法(工業化程序最早)聯合俄羅斯(工業化程序最晚)打德國和奧匈(工業化程序適中)。
第二次世界大戰:英美(工業化程序最早)聯合蘇聯、中國(工業化程序最晚)打德國和日本(工業化程序適中)。
二戰結束至今,美國實際上仍採取了該策略,在穩固西方基本盤的基礎上,冷戰期間拉攏工業化程序較晚的中國對抗蘇聯,如今又拉攏工業化程序較晚的印度對抗中國。
不難發現,作為產業技術先行者的美國其實不太願意跟該領域緊追不捨的國家走太近,除非有重大地緣政治威脅擺在那裡。
以冷戰期間為例,西歐和日本是產業技術領域緊追美國的兩方,在蘇聯威脅的壓力之下,美歐關係和美日關係七八十年代總體平穩,可待到九十年代蘇聯解體,雙方的矛盾就逐漸爆發出來。
與地緣政治思維佔主導的拜登相比,地緣政治和產業技術在Trump的腦海中幾乎是並重的,近期他曾公開表示“歐盟成立就是為了搞垮美國”。
這裡的“搞垮”主要是指產業領域,而非地緣政治。
實際上,即便在七八十年代美歐、美日關係的蜜月期,美國也悄悄扶持了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來打擊日本半導體產業,只不過沒有像今天對中國那樣赤裸裸罷了。
七八十年代,隨著日本半導體產業強勢崛起,日美貿易摩擦從鋼鐵、汽車,蔓延到半導體。1978年《財富》雜誌發表題為“美國矽谷的日本人間諜”的文章,1983年《商務週刊》雜誌發表題為“晶片戰爭·日本威脅”的長篇專輯。在全方位打壓日本半導體廠商的同時,美國也開始支援韓國和中國臺灣,重組全球半導體產業鏈。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
蘇聯解體之後,海洋強權一口氣將東歐戰略斷層線向俄羅斯方向推了300年,推到1667年沙俄與歐洲的邊界附近。
在部分美國人看來,這樣的壓縮力度已經到極限了,再壓下去要麼俄國走向崩潰,要麼逼其拼死一搏。
隨著有親俄屬性的新總統Trump上臺,當下美國正想著要調整、重置原先的亞歐大陸地緣政策。
具體來說,美國對亞歐大陸上的中、歐、俄、印等四股主要力量存在以下三種不同的策略:
1、離岸平衡
2、統一戰線
3、陣營對抗
所謂“離岸平衡”,即美國以中立姿態保持於四大力量之間,策動議題(或者乾脆等待)中、俄、歐、印互鬥。
大家很容易聯想到,這其實就是一戰、二戰期間美國的策略,以“孤立主義”的名義置身事外,讓歐洲強權們先自相殘殺,最後神兵天降收拾殘局。
某種意義上講,假如現階段美國收回對烏克蘭和歐洲的支援,放任俄羅斯與歐洲去打,就是迴歸到“離岸平衡”模式,屆時無論俄羅斯挺不住還是歐洲挺不住,美國都會重新“回來”的。
第二種策略為統一戰線。
此即冷戰時期尼克松、基辛格等人的戰略思維,聯合所有盟友和次要對手全力圍堵打擊主要對手。
具體到今天,即同時拉攏歐洲、俄羅斯和印度,力求形成大範圍對華包圍圈。
不難體會,這裡面最大的難題在於如何處理俄羅斯與歐洲之間因烏克蘭戰爭爆發而產生的裂痕。
事實上,如果美國要拉攏俄羅斯對抗中國,那麼美國的歐洲盟友就要承受這種戰略調整的“成本”,正如冷戰時期美國的東亞盟友一樣。
因此擺在華盛頓面前的是一個兩難選擇:犧牲烏克蘭將導致跨大西洋聯盟出現重大裂痕,使歐洲國家在對華政策上追隨美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可如果不這樣做,就很難真正拉攏到俄羅斯。
現階段Trump就陷到了這個兩難泥潭中,有些無暇顧及對華議題,並導致跨大西洋聯盟產生嫌隙——這讓中國承受的戰略壓力暫時有所緩解。
第三種策略是大家熟悉的陣營對抗。
假如俄羅斯和歐洲的矛盾無法消除,一定要在兩者中間拉一個打一個,對於美國來說毫無疑問是“聯歐抗俄”。
這樣一來將形成美歐對中俄,兩大陣營爭相拉攏中間地帶力量的局面,也就是過去三年的場景。
把視角切換到俄國一方。
對於俄國來說,最重要的關係是一西一東——西邊的德國和東邊的中國,然而縱觀近現代史,俄國同中德這倆亞歐大陸邊緣地帶強國的關係始終波折不斷。
以俄德關係為例。
1873年,德國首相俾斯麥主持德意志帝國俄羅斯帝國奧匈帝國建立了三帝同盟,但在1890年俾斯麥被解職後,德國為爭奪在巴爾幹地區的影響力,選擇支援奧匈帝國對抗俄國。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俄分屬不同陣營,最終兩敗俱傷,淪為一戰的兩大輸家。
到了1930年代末,蘇聯和納粹德國再次走近,在1939年瓜分波蘭的戰爭時,德國出動150萬大軍進攻,蘇聯也出動了80萬人。
1939年9月22日,蘇德兩軍在佈列斯特-立陶夫斯克舉行閱兵典禮,之後德國軍隊根據《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密約中規定的分界線向蘇軍移交該城市及附近要塞
不過隨著西歐被德國掃蕩乾淨,希特勒放眼四顧又把目光盯到了蘇聯身上,並最終掉入美國的“離岸平衡”劇本。
事實上,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後,就已經可以預見英美第一步聯合蘇聯消滅德國,進而再圍堵、削弱蘇聯的戰略路線了,只不過後一步是透過漫長冷戰而非熱戰形式完成的。
德軍車輛駛過軍官檢閱臺,臺上自左及右為:德軍將領維克托林古德里安,蘇軍將領克里沃申
蘇德軍官握手。
文章最後,站在宏觀角度分析一下亞歐大陸地緣政治格局。
作為海洋霸權,美國之所以能夠呼風喚雨、主導全球秩序七十餘年,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效利用了亞歐大陸上四股主要力量之間的矛盾。
以目前形勢看,亞歐大陸上的三組主要關係中,《俄歐瀕臨戰爭》,修復關係困難重重,中歐關係稍有緩和,距離熱絡還差很遠,只有中俄關系是健康穩固的。
在三組次要關係中,印度與俄羅斯是輕合作狀態,印度與中國是輕對抗狀態,印度與歐盟聯絡很少;換言之,當下印度尚處於“遊離狀態”,沒有深度捲入地緣政治對抗。
四股力量裡,中國和歐洲的地理位置最好,分別佔據亞歐大陸的東邊緣地帶和西邊緣地帶。
俄羅斯和印度的地理位置較差——前者海岸線十分割裂(海參崴、克里米亞、聖彼得堡、摩爾曼斯克),相當於被其他三個強權“封印”在亞歐大陸中央,後者則偏居南亞次大陸一隅。
對於身處大陸中心地帶的俄國來說,它必須找到三個邊緣地帶強權中的一個結為盟友,這樣才能了卻後顧之憂,並順利聯通海洋向外“呼吸”。
冷戰早期蘇聯選擇與中國結盟,冷戰中後期蘇聯選擇與印度結盟,1991至2014年間俄羅斯想跟歐洲建立合作關係,2014年之後則只能選擇中國(蘇聯解體後俄羅斯與印度隔了一箇中亞,背靠背關係不復存在)。
可以這樣講,除非俄歐關係被修復到“戰略伙伴”的地步,否則莫斯科是不會也不敢想著調整中俄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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