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分《初步舉證》:當劍橋畢業的律界新星遭遇性侵之後……

《初步舉證》(National Theatre Live: Prima Facie,2022)劇照,本文首發於FT中文網
 文 | FT中文網專欄作家非非馬
畢業自劍橋大學法學院的英國律政界新星,居然被自己律所的男同事強姦了。
那個名叫朱利安(Julian)的男同事,也是律界之星,而且出身於英國赫赫有名的律政之家,他的父親是獲得“皇室法律顧問”(Queen's Council,簡稱QC)頭銜的資深大律。
而這位被強姦的女律師泰莎•恩斯勒(Tessa Ensler),則來自利物浦的一個普通工人階級家庭。她的母親是一名普通的清潔工,叔叔是位計程車司機,她還有個“問題哥哥”。她完全是憑藉個人的“超級”天賦與努力完成了階層跨越,成功躋身於英國的精英階層。一路開掛的她,在遭遇性侵之前,可謂是“春風得意”。一家排名頂級的律所,也向她伸出了橄欖枝。
泰莎自己非常精通英國現行的“法律遊戲”,十分擅長運用既定的法律規則,以及她獨特的刑辯技巧,幫自己的“客戶們”打贏官司。而最諷刺的地方在哪裡呢?遭遇了性侵犯的她,正是一名性侵案辯護律師——專門幫那些被指控性侵的男性被告“開罪”的。她每打贏一場官司,就意味著有一名女性的正義可能未得到伸張。而她特別擅長的是什麼呢?以低姿態讓原告放鬆警惕、多說話,因為她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如此她就可以輕鬆抓住證詞裡那些不連貫、不清晰、不一致的“漏洞”,摧毀其證詞的可信度,從而讓原告所講述的“故事”不被法官採信。於是,她和她的客戶就可以在這場“遊戲”中勝出。
就是這麼一名深諳現有司法遊戲規則、有著過人“法律直覺”、幾乎時刻都能保持機敏冷靜淡定、只追求性侵案中“法律真相”而非“事實真相”的女律師,自己卻遭遇了熟人性侵——那麼,她遭遇性別暴力後的創傷反應是怎樣的?這一切會因為她的精英女律師身份而有所不同嗎?而當她自己作為性侵案受害者成為原告時,她能成功運用自己所掌握的法律武器和技巧,去打贏這場官司嗎?
以上的人物身份與情節設定,看似來自一則很容易引起轟動的社會新聞,實則來自一部全球範圍內口碑極好、也獲得了奧利弗獎和託尼獎雙料大獎的英國戲劇——《初步舉證》(Prima Facie)。它雖不是直接照搬某一樁具體性侵案件,卻“提煉”自無數樁真實案件,以女性獨角戲的形式向英國的司法體系發出了靈魂拷問。而它的編劇蘇西•米勒(Suzie Miller),也的確曾是一名在澳大利亞經手過諸多性侵類案件的執業律師。
在該劇中獨挑大樑的英國女演員朱迪•科默(Jodie Comer),和她所扮演的女律師泰莎一樣,也出生於利物浦,在3月11日剛剛度過她的32歲生日。6年前,她以《殺死伊芙》(Killing Eve)中的變態女殺手一角為觀眾所熟悉,並被中國粉絲親切地稱為“小變態”。此番在《初步舉證》中,她以一己之力,獨撐109分鐘的戲份,表演極具張力。其令人驚歎的演技不止極大加持了該劇的口碑,也為她自己贏得兩座最具分量的表演獎——奧利弗獎和託尼獎的最佳女演員大獎。
目前,《初步舉證》的劇場錄播版正在中國大銀幕上映,雖然這種名曰“新現場(Filmed live theatre)”的影片形式相對小眾,排片率和上座率都並不高,但依舊憑藉其超高的口碑(超過13萬人在豆瓣評出了9.5分)、劇本所承載的性別議題、司法議題等因素,在上映20天后收穫了超過3200萬RMB的票房。
這出戲,不止在中國收穫了高度一致的好評,更在英國本土對司法實踐產生了重大影響,還引發了諸多關於性侵案審理的關鍵討論,真正示範了“戲劇改變現實”的強大力量。
編劇蘇西•米勒幾十年前在法學院學習時就發現:在現有的法律體系之下,性侵案勝訴的可能性極低。一方面,她贊同“疑罪從無”的無罪推論制度,但另一方面,具體到性侵法這裡,“疑罪從無”則無疑加重了那些女性受害人的舉證責任。就像劇中臺詞所寫:施暴者有權在法庭上保持沉默,或者只需要“宣告”自己並不知道對方不願意;而受害者們卻不得不向法庭上的各方,努力證明自己並非騙子、並非誣告。她們不得不在庭審的交叉質詢中,一遍遍撕開傷口,被要求以“毫無漏洞”的方式,講述在過程中自己的確反抗過、明確地說過“不”。傷痕、被撕破的衣衫、尖叫式的反抗,是更容易被法官和陪審團採信的“證據”,而她們的證詞也必須“完美”到——足夠清晰明確、前後一致、富有邏輯。
正是基於這樣的“高證據標準”要求,在英國僅有1.3%的性侵案件最終能被定罪。而悲哀又嚴酷的現實是:英國每三個女性裡就曾有一名遭遇過性侵犯。
如美國法學家凱瑟琳•麥金農(Catharine MacKinnon)所言:“若從女性視角審視法律,你會發現它本就不是為她們設計的。”
也所以,在性侵案的審理中,法庭本應審判施害者,實際卻將受害者置於被告席。
編劇米勒認為,現行這套由白人精英男性所制定的司法體系,帶著太過鮮明的性別屬性,而性侵法一直以來更是主要從男性視角出發,著重於避免男性被誣告的風險,而不是為每一個受侵害的女性伸張正義——它沒有充分考慮到女性的真實創傷經歷。
在劇中,身為性侵案辯護律師的泰莎,也是直到自己遭遇了強姦,才發現原來性侵對女性的傷害是如何深重:“它是一種腐蝕性的創傷,開始是身體深處的恐懼和痛苦,接下來會蔓延到思想和靈魂。”即便是她,雖然在性侵過程中明確地表達了“不”,也一度出現過僵直反應(freeze)。
在性侵犯對女性造成的巨大創傷、驚恐、壓力之下,她也不可能再保持平日裡的理性、邏輯、冷靜,對每個細節都記憶清晰。何況她當時還因為酒後嘔吐正感到眩暈不適。那一刻,她不再是專業的“律師”,只是一個受到性侵害的女性受害人。創傷反應之下,她沒有在第一時間裡想到保留證據、更沒想到報警,而是急於“清洗”,從身體到心理。
她走出家門,失魂落泊地淋在瓢潑大雨之中,坐上出租想要逃回母親的身邊,直到幾個小時之後,理智歸位的她才決定去警局報警。儘管,作為律師,她早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註定無法打贏這場官司。因為在現有的“審判遊戲”之下,她的遭遇並不符合法律意義上“完美強姦案”的要件,她自己也並非那種容易獲得陪審團“憐憫”的所謂“完美受害人”。有太多不利於她的因素。
比如,她之前曾經和Julian在辦公室發生過一夜情,她曾對他頗有好感,甚至跟閨蜜坦承過考慮發展進一步的關係;並且,在案發前,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在酒吧開心地喝酒、舉止親暱,甚至,在兩人去到她的住所後,還發生過一次兩廂情願的性關係。這一切,都“足以”讓法官、陪審團,去質疑她所聲稱的“強姦案”是否曾經真實地發生。她真地說“不”了嗎?而她最深切的痛楚是,儘管自己是那個受害者,她的人格、尊嚴卻還得在交叉質詢中被一再質疑、誘導。
多重打擊之下,她發現自己的口齒不再伶俐,表述不再連貫、一致、簡潔,甚至會出現前後矛盾,就像她之前質詢過的每一個受害者一樣,她也陷入了陷阱。
編劇米勒希望以此讓觀眾思考:
為什麼女性需要以“完美受害者”的姿態才能獲得憐憫,而施暴者只需要說“她沒說不”就能夠全身而退?這,真的合理嗎?受害者證詞的模糊性、部分缺失、甚至一些細節的前後矛盾,就能證明受害者在撒謊嗎?而在“性同意”的問題上,是否從過去的“否定同意(negative consent)”模式轉向“肯定同意(affermative consent)”模式,更有利於實現司法公平?
顯然,米勒成功地透過她的劇本實現了這些訴求。在該劇於倫敦首演之後,英國中央刑事法院的一位法官一早就給米勒打了電話,說自己整夜未眠,忙於修改性侵案件中給陪審團的指引條款,“僅僅因為某人在回憶中無法做到清晰、一致,並不意味著她在撒謊,這可能是創傷的表現。”這位法官將其稱為“初步舉證條款”。
如今,觀看該劇的影像版已經成為北愛爾蘭法官培訓的一部分,英國成千上萬的警察也被要求觀看了影片。
在關於“性同意”的問題上,該劇與現實社會中“only yes means yes”的“肯定同意”運動形成完美呼應:“同意意味著對所發生的事情說 ‘是’。醉酒、未被詢問、什麼也沒說或過去曾說過 ‘是’,都不是同意。與某人有戀愛關係或已婚也不是同意。同意可以隨時撤回。”
更有數百名女律師組成了“TESSA(泰莎)”(嚴重性侵審查專案)小組,她們重新起草了性侵相關的法律條文,積極推動修訂法案。比如在性侵類案件中,實行舉證責任轉移。從要求原告(受害者)承擔舉證責任,到要求被告(施害者)承擔相關責任——在關鍵節點詢問對方意願,獲得肯定同意。這種“被告責任導向”的框架,更能扭轉司法敘事,迫使法庭重點審視施害者行為,而非苛責受害者。
對照現實世界,值得借鑑的是瑞典的法改。2018年,瑞典採取“肯定同意”原則立法後,僅僅兩年時間,強姦定罪率就上升了 75%。如今,除了瑞典之外,葡萄牙、冰島、西班牙、丹麥、加拿大,還有美國和澳大利亞的一些州,都已開始採用“肯定同意”原則。
米勒認為,法律改革固然無法單獨解決系統性的性別暴力,但至少應該力求避免成為性別壓迫的工具。無論是“肯定同意”模式還是“被告責任”模式,其核心都在於重構司法敘事的提問方式:不再質問“她為何不反抗”,而是追問“他為何不確認”。
米勒回憶自己在當執業律師時,她所記錄過的受害者們幾乎都在遭遇性侵時陷入過僵直狀態,無法相信正在發生的事,不知如何反抗——而女性若在此時反抗,往往面臨更大危險。但人們仍然會問:“你為何不反擊或逃跑?”後來,有專業研究者提出了四種創傷與壓力應激反應模式——戰鬥、逃跑、僵住或討好,這才讓女性得以說:“看,我只是在求生。”
然而,由於長期缺乏這樣的認知,遭遇性暴力的女性仍在自我拷問:“我為何當時不尖叫?不反擊?我是不是活該?所以這算強姦嗎?”米勒指出,女性的這種自我否定,正是源於女性的真實經歷從未被法庭正視。而這,也不僅是法律體系的缺陷,更是整個社會的認知問題。
比如女主演朱迪•科默在研讀相關資料時就發現,許多受害者會對自身經歷懷有愧疚與羞恥,進而將這種情緒投射到他人身上。“當受害者沉默時,未處理的創傷會轉化為對他人的評判。”
為了進一步在現實層面影響社會認知、推動社會變革,《初步舉證》還特別參與了“性同意計劃進校園”,向中學生們科普“性同意”的知識。說到這一點,我也是在朱迪•科默的講述中才發現,即便是在社會觀念相對開放多元的英國,對於中學生的性教育其實也相對缺失。朱迪出生於1993年,在她的中學時代,她和同學們也沒在學校接受過什麼正規的性教育,大家只是被安排進一個房間,放了一盤教育性質的錄影帶,同學們一起觀看了一個小時。僅此而已。
《初步舉證》在英國現實社會所掀起的變革性力量,是超出了劇組主創的預想的。後來,編劇米勒又將劇本改寫成了一本小說發表。在泰莎的獨白裡,有一句臺詞非常打動我:我只知道,在某處,在某時,以某種方式,改變必須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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