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作者|王海燕 & DeepSeek(及其他幾個AI工具)
談《初步舉證》,不得不從其形式談起。
這並不是一部通常意義上的電影,它是澳大利亞劇作家蘇西·米勒(Suzie Miller)創作的舞臺劇,最早於2019年在澳大利亞首演,當時由澳大利亞演員謝里丹·哈布里奇(Sheridan Harbridge)主演。
2022年4月,由賈斯汀·馬丁(Justin Martin)導演,朱迪·科默(Jodie Comer)主演的版本在倫敦上映,至當年6月18日,一共演出了77場。此後,該劇分別在美國和加拿大完成巡演,2024年2月還返場至澳大利亞。2022年5月中期,朱迪·科默已完全進入角色,英國國家劇院於是對舞臺劇進行錄製,隨後透過合作院線陸續在全球放映此片。因此,更準確地講,這是一部舞臺劇的現場紀錄電影。
《初步舉證》是一部標準的獨角戲。在舞臺劇中,獨角戲常被用來探索極端情感、社會議題或歷史人物深度剖析,被視為“戲劇的顯微鏡”。《初步舉證》正是如此,它的故事並不複雜,就是一個精英女律師,擅長為性侵案中的被告辯護脫罪,卻突然成為了性侵受害者。

曾經的她,不但通曉法條,智力超群,並且出手精準,會熟練地利用性侵受害者的弱點,精準擊潰她們的情緒,然後如同貓捉老鼠般,看著她們掉入陷阱。她為此洋洋得意,並用她在法律系學到的律師箴言自我說服,“沒有真正的真相,只有法律的真相”,“不要相信你的本能直覺,要相信你的法律直覺。”
但隨後,猝不及防,在和曖昧的同事約會時,她被強姦了。而當她依然走上司法程式時,經過了漫長的782天,她發現,她無法證明傷害曾經發生。站在原告的位置,以證人身份出現在法庭上的時候,她成了被曾經的自己精準捕獵的物件。泰莎終於認識到,被法律體系奉為真理的“程序正義”,有時也會成為暴力的幫兇,甚至新的暴力來源。

整部電影,從頭到尾只有朱迪·科默飾演的泰莎(Tessa)一人出現在舞臺上,所有的故事都由她的單一視角講述完成,包括她曾經如何以平民之女的身份,從利物浦的公立學校,升入上流精英人士雲集的劍橋大學法律系,一路過關斬將,成為一名出色的出庭辯護律師。
朱迪·科默的表演實在精妙,在獨自一人的舞臺上,她完成了快速而頻繁的狀態和情緒切換。在精英律師階段,她說標準的倫敦英語,語速快而斬釘截鐵,受到創傷後,她的利物浦口音開始浮現。
最重要的那一幕戲裡,前一秒,泰莎還處在與曖昧物件歡愉的溫存中,表情繾綣而慵懶,下一秒,她就因被侵害而全身抖動緊繃。舞臺上,原本三面都被頂天立地的書架嚴密合圍,上面排列著密密麻麻的資料夾,泰莎對上面的每一個案件文書,每一部法律書籍,都信手拈來,那是她成為精英律師依傍和攀附的東西。但從受到侵害那一刻,舞臺上的一切背景都消失,螢幕上只剩下泰莎痛苦的身體,那麼直白地佔據了大半幅畫面,強迫觀眾也進入到那逃脫不掉的痛苦中。

我去觀影的場次裡,有兩名觀眾就在這前後退場。我理解他們看不下去。因為泰莎的敘述是碎片的、跳躍的,充滿情緒的,如果一個人從無此類經驗,體會不到泰莎的痛苦,那整場表演的確會顯得聒噪而無聊。但如果一個人有同樣的經驗,或者理解了泰莎的敘述,那麼整場表演,就會成為一場前所未有的淋漓盡致的宣言。
這部電影其實並沒有什麼劇透可言,它講述的故事和道理,千百年來,無數女性都已知曉,她們只是被迫選擇沉默而已。包括影片中泰莎向媽媽講述自己的可怕遭遇時,她從媽媽的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秘密。所以到了劇終,泰莎才打破界限,直接對著觀眾說出了那句:“每三個女性裡就有一個受害者,看看你的左邊,看看你的右邊,我們三個人中就有一個。”這個數字來自世衛組織2021年的報告。

而這些侵害,最後得到了怎樣的處理呢。以影片所在的英國為例,根據英國公益組織Rape Crisis England & Wales (直譯:英格蘭和威爾士強姦危機)的資料,2023年10月1日至2024年9月30日,英國警方記錄了69958起性侵報案,但截止2024年9月30日,只有2.7%的案件被提起訴訟。在當地,一個成年人被性侵報警後,平均需要兩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在法庭上完成審理,更不要說定罪了。
所以《初步舉證》的價值並不只在於講出了一個古老而廣泛存在的秘密。它的價值更在於,它以從頭到尾單人獨白的形式,濃縮性地呈現了一個完全自我視角的女性多面體,她的身份,她的內心,她全部的經歷。不只有外在的標籤,不只有內心的歷程,不止有過去,不止有現在,而是全然的作為整體的“她”,不被其他視角映襯和參考的“她”,以及“她”全部的講述。
編劇蘇西·米勒把劇場變成了另一個法庭,採信並記錄下了現實法庭無法記錄的關於受害者的真相。對現有法律體系如此深刻的反思,跟蘇西·米勒的職業經歷有關。蘇西·米勒是出生於澳大利亞墨爾本的60後,曾在悉尼的新南威爾士大學攻讀法律學位。1995 年,在擔任律師的同時,蘇西·米勒進入新南威爾士大學攻讀戲劇與電影碩士學位。2000 年,她開始一邊兼職做律師,一邊寫劇本,2009年轉行成為全職劇作家。

在《初步舉證》中,最核心的情節就是那場侵害的發生。而這一幕是這樣發生的:早就曖昧過,並且在辦公室有過一次性關係的兩人,某天約著一起,先去酒吧喝了點酒,然後泰莎邀請朱利安回到自己的公寓,兩人再次喝了點酒。酒後上床做愛,過程是美妙的。這是跟侵害無關的一次性關係。
然後泰莎醉倒在床頭,再醒來時,因為難受,她裸身衝進洗手間吐了。朱利安來到洗手間,把她抱回了床上。泰莎甚至記得,朱利安溫柔地說,“你只管躺著,剩下的由我來”。她還在迷茫中,事情就發生了,她並不願意,她用語言、眼神和肢體動作表達的都是,不要,請停止。但她得到是,被扣住雙腕,捂住嘴。她被迫接受,自己被強姦了。
她的精英律師身份在此完全退場。在極度的屈辱和痛苦中,她的第一反應是,衝進洗手間洗澡。她把證據洗掉了,甚至隨後還在警察局裡刪掉了一條也許可以成為朱利安把柄的資訊。
如果只是一部普通的影視劇,這一幕應該如何表達?畢竟前一刻還在溫存,畢竟那個人是你主動邀請回家的,你甚至告訴過兩位密友想和他發展出進一步的關係。在這些背景下,恐怕無論如何表達,這場侵害看起來都是充滿曖昧和推拉的,是欲拒還迎的,最少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這正是男性的視角,是旁觀者的視角和當下法律體系的視角。

但《初步舉證》的好處正在於,它不要男性視角,不要旁觀者視角,不要當下法律的視角,它只要泰莎的視角。她才是那個密閉空間裡那一刻被傷害的當事人。她被侵犯了,她感受到劇烈的痛苦,她感到人格和尊嚴坍塌了,她的內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她的真實感受,它應當得到表達。
正因為舞臺中只有幾張桌子、幾件簡單的道具和投影幕布構建的場景,一切客觀的干擾因素都被抽離開了,觀眾不得不全身心聚焦在主角身上。排除了那些“客觀而中立”的外部因素後,一切都顯得清晰明瞭:她那細微的反對是堅定而明確的,她的痛苦是具體而真實的,朱利安實際上明白一切,他只是並不放在心上,並試圖矇混過關。
如果說法律界有一種規則叫“沒有事實的真相,只有法律的真相”,那麼《初步舉證》表達的則是,法律修辭會把人帶進真相的迷宮,但“我和我的身體”本身就是證詞。沒有情有可原的暴力,只有不容忽視的創傷。

從這個意義上,《初步舉證》是對司法系統“去人性化”邏輯的映象模擬——法庭要求受害者以“完美受害者”姿態自證清白,獨角戲就把全部舞臺讓給泰莎,來對抗制度的不公。她的身體,她的感受,就是證據本身。
在《初步舉證》的結尾,泰莎依然輸了。事實上,在現有的法律程式體系下,她幾乎不可能贏。但她發起了聯署運動,她不再繼續尋求安慰,而是開始徵集同盟。一個人的痛苦可以被無視,但無數人的憤怒終將帶來改變。
戲劇的餘震,正在滲入現實,併產生迴響。根據英國衛報報道,目前,北愛爾蘭所有高等法院法官履職前,都必須觀看這部電影。另外一些律師和法官觀看了這部電影后,成立了TESSA(嚴重性侵犯審查)組織,致力於審查和重新起草英國已有20年曆史的性侵犯立法。還有法官告訴蘇西·米勒,自己重新起草了對性侵犯案件陪審團的指示,其中採納了《初步舉證》中的一些措辭。

當然,如果我們往人性的深淵邊緣再探一步,是否存在一種微小的可能,泰莎編織了謊言,陪審團誤判了無辜者。理論上確實存在這種風險,但那並不重要,那是法律在持續的完善中需要解決的問題。重要的是,現有司法程式本身,已經構成了對性侵受害者的系統性暴力,傷害已經發生了。這部影片正是呈現這種暴力的最有力的“初步舉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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