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結節到底該不該切?胸外科醫生自己也糾結!

肺結節越來越多,到底是為什麼?多大的肺結節需要切?醫生最喜歡什麼樣的患者?
今天,我請到了老朋友,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胸外科副主任醫師、著名科普作家王興醫生。會開胸也會寫小說的他,今天要和我們聊聊肺結節的那些事兒,以及作為病人、家屬,怎麼更聰明地面對複雜又現實的選擇。
 王興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胸外科
 副主任醫師
文字內容摘自本期播客,完整音訊見文末
特別感謝音訊剪輯、文字整理夥伴:沒事喵一個,玲玲
菠蘿:現在是不是肺結節是越來越多?是不是真的發病率在提高?
王興醫生:這個問題每次門診很多人都會問,到底是不是打了什麼針,或者吸了什麼有害物質,才導致肺結節越來越多。客觀來講,肺結節多,就是因為大家做的CT多了,這個是最本質的原因。
比如我上週剛做了一個24歲患者的手術,對一般人來講,24歲都不可能考慮做CT檢查,最多就是做個胸片。多數的肺結節是磨玻璃結節,通常一年只長1毫米到2毫米,10年大概能長1公分。如果一個人在60歲時發現了2-3公分、3-4公分的階段性肺癌,推算一下大概就是從20-30歲、30-40歲開始長結節。
所以其實是我們提前發現了結節,而不是現在這個時代真的比以前更容易得病。但是現在不管是網上還是哪裡,情緒永遠大於理智,很難讓別人相信這些真話。
我在門診的時候,就會對病人反覆地進行心理按摩,告訴他這個病肯定沒有什麼問題,哪怕有個磨玻璃,哪怕是個原位癌,也不影響壽命,找個合適的時機處理掉就行了。
菠蘿:我記得你有一個觀點,病人經常在各個醫院跑去選好醫生。但站在醫生的角度,你們也希望能夠遇到好病人。那你覺得什麼樣的病人是好病人?
王興醫生 :我覺得每個醫生的狀態是不一樣的。首先,我身邊大部分的醫生,都不是單純以利益作為驅使的群體,要兼顧兩個層面:一方面我要靠這個職業來賺錢,來養家餬口;另一方面,我要致力於幫人解決問題,這是一個有道德屬性的職業。
從這個角度,醫生還要兼顧兩個點:第一,我不能耽誤病人。比如病人有一個結節,都兩公分了,已經開始有轉移趨勢了,那我一定不能因為這個病人身體基礎疾病多,就讓他觀察,總要給個方案,該手術就手術,如果不能手術也要採取別的措施,醫生是不會拖延病人病情的。
第二,不能過度醫療。如果病灶是5毫米、6毫米,比較小,以前很多人都會選擇切除,畢竟這個手術收益還不錯,但我可能就覺得沒必要。目前國家政策也在致力於減少一部分所謂的過度醫療。但是如果到8毫米了,到指南界限了,很多醫生就會跟病人去商量,看個人意願是否要手術。
不同的醫生可能會有一些不同的觀點。我覺得在現有的模式下,醫生選擇病人一方面是跟這個家屬的溝通有關,另外一方面跟病人的病情有關,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結節直徑是多少的問題,和長的部位、身體狀況都相關。所以當病人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般先溝通一下,再看一眼片子,心裡大概就有數了,這個病人到底是好弄的還是不好弄的。好弄的自然能處理好,不好弄的話,我如果能處理,那也不會推。但是我覺得前面的溝通很重要,你一定要把這個風險說足了。
病人選醫生的時候,就看他看片子、看報告的狀態,以及你的感受,感覺他的專業程度,感覺他的溝通能力。也是基於幾分鐘的交流,就可以有初步的判斷,所以我覺得醫生和病人之間的選擇,最後還是看緣分。
菠蘿:多髮結節是不是肺癌風險就特別的高?
王興醫生 :多髮結節分兩種,一種是報告層面的多髮結節。比如在我們醫院,看1000份報告,絕對找不出一份“未見異常”的報告。因為現在很多醫院都是AI看片子,然後人工去稽核。那AI能看的結節,絕對是非常細小的,哪怕是肺裡面有一個很小的小點點,也會被判斷為是個結節;所以多數人的報告都會寫“雙肺多發散在微結節”,但這都是沒啥事兒的意思。不屬於所謂的多發肺結節體質,忽略掉就行了。
第二種是真正的多發肺結節體質,一般是多發的磨玻璃結節。比如說左肺有三個、右肺還有四個,甚至十幾個、二十幾個的情況都有。我通常會跟這些病人講,這些毛病加起來都不影響你活到100歲,肯定是沒事兒的。但是你得做好一個思想準備,就是你這個弄起來會麻煩一些。它有點像腸道里長了很多息肉,多數人是不會那麼在意的,可以等息肉大了再切。
所以這個小的結節也不用管它,要注意的是,第一,定期觀察;第二,如果真的長到特別大了,大到已經浸潤了,慢慢有轉移傾向的時候,優先處理這個結節,順便把這一側的其它比較大的結節一起弄掉。肯定不是看見一個處理一個,這樣的話肺是不夠切的。
我們怎麼能夠在一直活到100歲的前提下,一邊省著切,一邊又不讓肺結節長得過大而導致轉移呢?這裡面是有一點藝術的,就需要你跟一個長期隨訪的醫生一直溝通,找一個醫生固定複查,沒必要感到害怕。
菠蘿:肺部手術,有的地方手術是開胸的,有的地方是微創,微創又有單孔和雙孔,甚至還有多孔。從技術層面,是孔越少越好嗎?
王興醫生:目前中國的胸外科技術,已經比大多數國家都要強很多很多了。在現有的情況下,如果能做微創,不管是幾個孔,肯定都比以前的大切口,甚至還要再斷一根肋骨的方式要好很多。
我上個月也做過一個開大刀的手術,因為病變很厲害,很嚴重,這種病情比較複雜的情況下,我會覺得大口子做得又安全又徹底。但大部分的肺結節,肯定是優先小口微創手術,很多病人術後是沒什麼太多感覺的。至於是不是一個孔比兩個孔好、兩個孔比三個孔好,這個沒法比較,也不需要比較,因為手術的關鍵是我們如何能夠安全有效又根治地把病變給切下來。
單孔在十年前還是個新技術,有些醫生比較擅長做三孔,你讓他改做單孔就很難。對於我來說,習慣了單孔,要做兩孔也不適應,所以很多時候是一個習慣問題。而且單孔跟兩孔之間,無論是疼痛感還是切口美觀度,其實真的差別很小。所以我雖然做單孔,但也不覺得兩孔三孔不好。
菠蘿 :是不是微創主要指切口的微創,裡邊該切多少還是多少?
王興醫生:這麼說其實沒有錯,就是裡邊該做什麼就要做什麼。比如說兩公分的實性腫塊,最好的方法還是肺葉切除。也不是說醫生故意給你多切,醫生也有他怕的東西,就是怕復發。
我們在做一個手術決策的時候,也會有點糾結:如果我少切一點,但是病人以後復發的話,我會不會後悔?
切得少是很簡單的,但是如果你要切一個肺葉,就得把連著肺葉所有的動脈、靜脈、氣管全斷掉。在處理血管的時候就有可能大出血,處理氣管的時候就有可能會漏氣兒,處理淋巴結清掃的比較多的時候,就可能會術後乳糜胸等等。所以不瞭解的人會覺得切得少的醫生好像技術很高超,病人很快就出院了,有可能術後一年就復發了,從病理上你找不出醫生什麼錯誤,但是醫生自己知道當時不應該切這麼少。所以不要太去在意切的量多或少,其實差別都不大,因為肺它像個氣球,手術完之後剩餘肺組織會膨脹的。
至於到底是切肺段,切楔形還是切肺葉,其實很講藝術。比如對於混雜磨玻璃結節,可以切個肺段就行了,不用非要切肺葉;如果是個純磨玻璃,可以做個區域性切除。所以,病變的大小、性質,還有淋巴結的狀態,都跟決策是相關的。你在術前可以大概問一下醫生,到底要切什麼東西。
菠蘿 :不同的結節,磨玻璃、混合、實性,哪一種要特別注意?
王興醫生:最需要處理的是混雜磨玻璃結節,一般都是浸潤性腺癌,或者至少是微小浸潤性腺癌。那最不需要注意的就是磨膜玻璃結節,大部分都是密度很淡的結節,即便到了8毫米,我都不太建議手術。
磨玻璃結節有點像你在一塊大的海綿裡面放一個小海綿。如果這個小海綿剛好在邊兒上,你還能看見,如果在裡面,看不見也摸不著。這個時候如果沒有做好定位,手術切除的肺組織可能比一個大結節還要大。
如果你已經被切下一塊肺,術後去拍胸部CT,發現少了一塊肺,但是結節還在。這個鬼故事會不會讓你毛骨悚然?
這個在我們行業裡不是個小機率事件,碰到、見過、聽過太多了,因為真的是有技術難度的。手術前你覺得自己能夠打掉,然後打下來之後,你在臺上開始摸這個結節,摸不到的時候,你內心就會開始犯嘀咕:到底我是切下來這塊肺裡面有結節我沒有摸到,還是我就沒有切到這個結節……
菠蘿:這也太嚇人了。那這個時候,你會怎麼選擇?
王興醫生 :第一個選擇,就這樣了,相信自己已經處理掉了,只是摸不到而已,也有可能這個結節它是良性的,所以才摸不到,術後拍了CT再說,通常是沒有的。
第二個選擇,一不做二不休,為了保證把這個結節切下來,我把結節所在肺葉全切掉。即便摸不到結節,我也能交差,至少不會出所謂的醫療事故和糾紛。
做這種純磨玻璃結節的手術就是會有這種問題,因為越是純的磨玻璃,即便切下來了,在臺上這麼短的時間,如果是很小的結節,非常難摸到,越摸不到就越著急,越著急就越不好摸。但如果是稍微大一點,一公分左右的純磨玻璃結節或者混雜結節,通常就不會摸不到了,而且在外面就能摸到,摸完之後再切都可以,所以很多醫生會建議把它“養大了”再切。這是一個很地獄的說法,但是從技術上這是目前真實的狀態。
對於實性結節,需要分情況來看。多數的實性結節是良性的,是不需要處理的。但是如果少部分的實性結節,長的速度又比較快,比如一年長了四五毫米,這種病變通常來說可能是惡性的,不能掉以輕心。在前期,每三個月到半年複查,來確保這個結節是沒有增長的,然後才能放心說這個結節多半是良性的,後面再一年複查一次。
菠蘿:在結節這件事情上,縣醫院的醫生和一線城市醫生的專業水平會差別很大嗎?
王興醫生:現在跟十年前比,技術已經進步很多了。一方面是天花板高了,另外一方面是能夠掌握基本的胸外科技術的醫生也多了。
在以前,可能一個醫院裡面就一個醫生能扛住,也就是說出什麼事兒他能兜底,無論是大量出血還是結節摸不到,他都能處理。但現在一個醫院有很多個組,可能每個組的組長都能做到這樣的兜底,都能處理一些基本的、常見的,哪怕意外的問題。
所以雖然結節變多了,但是能切的醫生也多了很多。我在門診也遇到很多從別的地方做過手術,來這複查的病人,我覺得手術情況都還可以,這個技術已經很常規了。
因此,在選擇醫生的時候,不用那麼焦慮,常規的結節都是能處理的。如果醫生不建議你手術,那可能是因為你結節位置有風險,或者你自己本身有腦梗、心梗等疾病,那你可以把風險處理掉之後,再去做手術,因為結節通常是不急的。
還會有一些未知的風險,就是我剛剛講的那個鬼故事。比如你這個病變剛好長在很根部位置,那無論是切後段還是切前段,都有可能達不到這個結節的位置,所以要麼就切肺葉,要麼就切完一塊之後,賭一把自己已經切著了,只是沒有摸到。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去做射頻消融或氣管鏡消融,去處理掉。
我們醫院也在做這種消融。我的觀點是對於身體比較健康的年輕人,如果能手術肯定是優先手術。至少從資料上,消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在年輕的可手術的患者裡面,可以獲得非常確切的療效。
但如果是很高齡、還有基礎病的患者,消融確實是一種比較適合的手段,病灶能控制,病人也不會去遭更多的風險,也是一種比較好的選擇。另外,如果病灶處於非常尷尬的位置,摸不到結節,有相當一定比例要切肺葉的,我也會建議一小部分病人去做消融。因為覺得手術不保險,還很虧。我也會跟這部分病人講,如果你要是想去消融,就趁這個病變還很小的時候儘早去,這個時候邊界能控制得更好,而且轉移的機率就越低。等它長大了,還不如就去開刀了。
所以現在我們的選擇很多,如果實在覺得糾結,可以去幾個大醫院看一圈,綜合一下意見,如果意見都相對比較一致的話,你就找一個比較信得過的醫生就行了。因為你靠自己是不可能做出真正最有價值的判斷的,最終還得醫生幫你做決策。
菠蘿 :把結節養大一點聽著非常地獄。但其實仔細想想,背後的邏輯就是發現了結節不要著急去做手術。但會不會出現一些醫生為了多做手術,有意無意把情況說得嚴重,即使手術對於患者來說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王興醫生:看病,不管是從醫院層面還是從衛生部門層面的看病,還是普通老百姓去醫院看病,最終都是一個要算賬的經濟行為:我們要花多少錢,想花多少錢,能花多少錢,來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當算賬的模式改變之後,所有人的這個行為就會發生一點點的偏移,這是正常的。我不會像一些同行他們吐槽說DRG卡得很死,病人有一堆疾病我們就得賠錢。說這些話的醫生,一定是沒有注意一個前提,就是它是一個平均,不是說這個病例我們虧了錢,就要去貼錢,那還有賺錢的病例呢?
所以網路上的很多聲音都有些以偏概全了,沒有真正的體會到這個制度的意義,其實是在平均的層面上儘可能的讓花費小一點。就好像我們買東西,家裡也不是沒有錢,但是買東西也要稍微克制點,要會過日子。這個我覺得是目前咱們這個醫療這麼一個現狀,要把病看好,該省省,該花花。
我覺得在當下看病,比之前很多時候還是要好的。至少我覺得很多醫生不會刻意為了要讓你做手術來渲染一些名詞,比如說你這個有毛刺,血管穿行,胸膜又侵犯了等等話術,這樣說的醫生會越來越少。
菠蘿:最後我想分享一個你講的故事,印象很深刻:十年前,你丈母孃得了癌症,國產藥和進口藥價格分別是150015000,資料顯示效果差不多,但你還是毅然決然選了進口藥,為什麼?
王興醫生:像我這樣的在大的腫瘤醫院工作的醫生,當自己家人生病,還會面臨很多技術之外的選擇。特別是跟所謂道德相關的選擇,那就很微妙了。如果是我親媽,我可能就直接選國產藥。因為我知道效果沒差別、又能省錢。但這次面臨選擇的不是親媽,也就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選擇了。
也不是說只要做女婿的,就無腦選貴的。這跟家人的狀態、愛人的狀態、包括丈母孃自己的狀態有關,跟每個人的想法都相關。如果家裡人的習慣向來都是不求貴的,只求最合適的,那就可以簡單做選擇。但如果恰好不是,你就得思考一下,用了這個便宜的之後,如果出了問題到底該怎麼解釋?
其實所有人看病的時候都會遇到這種問題。看病時,也沒有“大眾點評”,說哪個醫生是五分,哪個醫生是四分,哪個醫生要避雷,也沒有一個客觀的證據證明哪個藥是最好。那我們唯一能夠比較的就是花了多少錢,在大眾普遍的認知裡,15000的應該比1500的好。所以那個時候做什麼選擇都不一定是對的。這時如果有一個選擇能讓你的家人覺得舒心,我覺得就是正確的選擇。這一點沒有標準答案,哪怕是醫生,也會遇到這個問題。
菠蘿 :謝謝王興,非常有幫助,讓我們瞭解從醫生角度的醫療決策過程。關於肺結節咱們還有好多事兒值得聊,也歡迎大家提問。
點選收聽王興醫生聊更多大實話-
/本期志願者/
致敬生命!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