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從山西到河北,再到北京,一條西南-東北走向的雨帶帶來了罕見的強降雨,造成多名人員傷亡和失聯。
記者|吳麗瑋
記者|陳銀霞 魏昭陽 佟暢
編輯|王珊
從山西到河北,再到北京,一條西南-東北走向的雨帶帶來了罕見的強降雨,造成多名人員傷亡和失聯。
記者|陳銀霞 魏昭陽 佟暢
編輯|王珊
7月27日上午6點多,彭梅在大棚工友的微信群聊裡看到幾條訊息,“有事了”。她追問了幾句,才有人隱晦地告訴她:“開車去棚裡的出事了”。訊息很快在她生活的山西大同天鎮縣谷前堡鎮裡傳播開來,彭梅得知,組織她們去大棚做工同時負責接送的司機逯豔花,和13名工人在去羅文皂鎮的西紅柿大棚路上,因橋被暴雨沖垮導致車落入河中,車上人員全部失聯。根據央視新聞報道,27日13時43分,搜救人員在事發地下游發現1具遺體,經確認,為失聯人員之一。
如果不是前兩天干活累到了,27日這天,彭梅也會像平時一樣,早上4點從家出發,4點10分到鎮上的集合點坐上逯豔花的車。往常她上車時,車上已經有十來個工人,她們是十分鐘前在前堡村裡上車的。車上有17個座位,剩下的十幾人站在車裡。按照26日晚上逯豔花在群裡發的安排,27日這輛嶄新的白色福特車會先經過上吾其村的辣椒大棚,下去一半人摘辣椒,剩下的人會在5點左右到達羅文皂鎮摘西紅柿,車程三四十里。
車上基本是四五十歲的女工,也有兩三個男工。據彭梅所知,最年輕的一個女工是35歲的王芳,她有兩個孩子,大女兒15歲,在鎮上上初中,小兒子5歲,丈夫在大同市裡做電焊工,家裡靠王芳照料,她趁暑假這兩個月來棚裡做活賺錢貼補家用。其他女工情況和王芳類似,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在大同市裡或者南方工廠打工,她們留在鎮上或村裡撐起一個家。平時照看孩子,“有能力有本事的還會把地種上”,一般種玉米,五一前播種完,十月份用機器收割,中間這小半年正好是大棚需要用工的時候。

山西大同天鎮縣谷前堡鎮洪水淹沒了道路(圖源:央視新聞影片截圖)
對於這些農村女性而言,去大棚幹採摘活是她們的選擇範圍內最好的一份工作。去年以前彭梅和56歲的丈夫都待在村子裡種地。她家地不到10畝,種過辣椒、洋蔥等,但有年辣椒快成熟時下冰雹,辣椒全給打完了,一點收成都沒有,虧了一萬多塊錢,後來就只種玉米。但種地費事,收入又低,一年忙到頭只能賺兩萬塊錢。彭梅的兒子30歲了,大專學歷,在上海工作,月薪七八千元,攢不下什麼錢。兩口子盤算,兒子結婚買房得準備四五十萬,加上彩禮等其他花費,要攢六七十萬。彭梅和丈夫給兒子攢結婚錢的需求迫切,於是他們把地租出去,一起到鎮子上打工。
在去大棚摘菜前,58歲的彭梅也嘗試過其他工作。她在好幾家飯店當過洗碗工,一天十個小時賺80元,一個月休息三天,基本不能請假。但彭梅很難穩定幹下去,在最長的一家幹了一個半月,她時不時有事需要回村裡看看,比如天氣冷了家裡水管容易凍上,她就得回去住一陣子。她也嘗試找過保潔的工作,但“鎮上沒怎麼見招(人)的”,得到兩百里外的大同市裡才招的多,彭梅覺得離家太遠不方便。
彭梅告訴本刊,她們都是衝著大棚工資高去的,一天能掙130元,結錢還快,一般兩三天工頭就會微信給她們轉一次錢,有的大棚當天就給錢。一天干8小時,不用加班,請假也自由。但這個活並不輕鬆。一個大棚一畝地左右,六七個人幹,一人一條壟,從早上5點幹到9點,坐車回家,中午吃飯休息後司機送她們回大棚,下午3點接著幹到晚上7點。棚裡溫度逼近40度,像個蒸籠,又悶又熱,呼吸都不暢快。彭梅會穿比較短的褲子,在脖子上掛條毛巾,幹一會兒就得擦一下。有天她看見一個男工的褲子和鞋子全被汗打溼透了,“真的像從水裡撈起來的那樣”。一位熟悉辣椒大棚的上吾其村民告訴本刊,每個工人一天要摘1000斤辣椒才行。

2025年7月28日,山西大同,一畔莊村惠民橋,“7·27”應急搶險救援現場指揮部協調各方力量開展搶險救援工作,全力搜救失聯人員和車輛。27日凌晨,在山西省大同市天鎮縣谷前堡鎮一畔莊村附近,一輛福特全順牌中型普通客車在行駛過程中遇險失聯。(圖源:視覺中國)
出事的司機逯豔花47歲。她的朋友告訴本刊,十年前認識她時就在開出租車,之後在鎮上的初中接送學生上下學,近幾年開始組織並接送工人去大棚幹活。逯豔花社交賬號的第一條影片內容就是招工人去大棚幹活,那時是2023年。逯豔花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在深圳上大學,快畢業了,小兒子今年剛高考完。人們對逯豔花的最大印象是能幹、掙錢多、靠譜仗義。彭梅說,她們工友群裡有290多人,都是跟著逯豔花幹過大棚工作的,大家都信任她,因為她從不拖欠工資,有的工頭會拖欠五六天才給,而逯豔花每隔兩三天的晚上11點鐘左右,都會準時給工人們微信轉賬。除了接送工人,逯豔花自己也在大棚裡幹活,加起來一天能掙八九百塊錢。
現在回想來,彭梅覺得事故也許早有徵兆。出事前的五天裡,天鎮縣持續下雨。氣象資訊顯示,7月23日以來,山西省北中部因強降雨造成多條河流發生洪水。山西省氣象臺預報,7月27日下午到夜間,大同南部、忻州、呂梁、太原、陽泉等地的區域性地區有大到暴雨,並伴有短時強降水、雷暴大風等強對流天氣。
彭梅記得,25日那天去西紅柿大棚的路上,她看到硬化的水泥地路面上已經有半尺深積水,有輛挖車在清掃。那時候她就感到有點害怕,“水挺多的,感覺路上不太安全”,擔心路滑會翻車。但她們都沒怎麼見過持續的暴雨和洪水,沒有什麼風險意識,連群名都是“風雨無阻”,只想著“雨不會下進大棚裡”,所以7月27日那天下雨也照常出發了。

山西省氣象臺在7月24日時釋出的暴雨黃色預警(圖源:山西氣象公眾號)
事實上,中國氣象服務協會會長許小峰告訴本刊,華北這輪強降雨不止影響了山西,還呈現出“點強、面廣”的特點,此次北方暴雨開始於7月23-24日,從南方北上的暖溼氣流與北方的冷空氣相遇,形成了一條西南-東北走向的雨帶,雨帶覆蓋較廣,波及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等地。“從強度上看,這次北方暴雨即使不是最極端的,也是一次接近歷史記錄的暴雨,暴雨強度可以排到有歷史記錄以來的前幾位。”許小峰說,從氣候角度看,七下八上,正是華北區域的多雨季節,這也是造成此次強降雨過程的氣候背景。
氣象預報顯示,25日,河北張家口康保、保定阜平出現特大暴雨(269毫米至375毫米)。監測資料統計,7月25日17時至26日1時,阜平縣平均雨量140.5毫米,單站最大雨量出現在西莊(水文站),為532毫米,小時雨強最大145毫米也出現在西莊(水文站),超過當地有氣象記錄以來小時雨強的極值。北京氣象局向媒體介紹,從7月23日8時至29日11時,全市平均降水量210.4毫米。其中,密雲區平均降水量366.6毫米,懷柔區平均降水量229.9毫米,平谷區平均降水量347.9毫米。
7月28日下午接通了母親影片電話後,郭曉霞才稍微放下了心。畫面裡,母親的衣服全都溼透了,看到她一下子就哭了,顫著聲音說“家沒了”。母親告訴她,前天夜裡山洪沖壞了她家兩年前新翻修的房子,他們在7月28日上午從村裡被救出,被安置在縣城的賓館。打電話時,母親正陪著鄰居帶孩子到醫院看病。
郭曉霞的父母住在河北承德市興隆縣六道河鎮周家莊村。她告訴本刊,興隆縣已經持續下了一週左右的雨。母親在電話裡告訴她,7月28日凌晨,村幹部給家裡打電話,說眼下不安全,叫他們撤離。還沒等他們收拾好離開家,山洪就來了。郭曉霞家後面緊挨著山,洪水從山上衝下,幾乎在一瞬間擊碎後窗,灌進屋裡。當時父親正在房前的陽光房裡,由玻璃和鋼條搭建的陽光房缺少牆體的阻擋,被洪水沖垮,父親也跟著被衝出家門,掛在了門前的核桃樹上。
郭曉霞說,父親郭峰在去年患上腦梗後留下偏癱的後遺症,左腿使不上力,走路一瘸一拐,左手像綁了根鋼筋一樣僵硬。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可能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有求生意識的,他僅靠自己那半個身子又游到安全地帶”。一同被沖走的,還有停在屋外的本田車。這是父親的車,也是一家人賴以為生的工具。郭峰只有小學文化,做過機頂盒安裝工,公司倒閉後,最近十年來他都在北京做網約車司機。去年他在開車時感覺身體不適回住所休息,半夜開始嘔吐,被同事送去醫院確診了腦梗。郭曉霞的母親在家附近的山楂製品廠打零工。爺爺和他們一起住,80多歲還在種地。

7月28日興隆縣氣象臺20時16分繼續釋出暴雨紅色預警訊號,其中青松嶺鎮老營盤、青松嶺站、興隆鎮雙林24小時累計降水量均已達300毫米以上。到了今天早上,更沉重的噩耗傳來。郭曉霞收到表嫂的訊息,說姥姥姥爺在洪水中去世了。姥姥姥爺住在同鎮楊家臺村,比周家莊村更靠近山區。兩個老人的房子右側就是山。郭曉霞的表哥在7月28日下午走山路到了楊家臺村,因為沒有訊號,他也失聯了一晚,今早才傳來訊息,他抵達姥姥姥爺家時,房屋已經成了廢墟,他從泥土中找到兩位老人的遺體。
姥姥姥爺都是70多歲,郭曉霞回憶說,他們是種了一輩子地的農民,身材幹瘦、皮膚黝黑。姥姥頭髮幾乎都白了,姥爺早早把白頭髮都剃掉,一直戴一頂藍色的帽子。姥爺得過胃癌,腿裡的一塊骨頭也出過問題,但這兩年老兩口日常生活還算利落,每天還會早起到山上種山楂。因為不想給兒女添麻煩,他們一直留在村裡,生活得也很節儉。姥姥姥爺平時就吃自己種的蔬菜,有時懶得炒菜,就吃自己醃的鹹菜疙瘩配粥。姥姥不捨得用洗衣機。郭曉霞想起上一次見姥姥時,姥姥還說要在明年她結婚時給她做他們這邊風俗的年飯。回想起這件事時,她覺得彷彿在昨天,一晃神,她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不在人世。
郭曉霞今年24歲,她記得上大學時有年也下過大雨,全家人聽見雨聲嘩嘩響,整夜不敢睡覺,隨時準備撤離。當時他們看到積水漫到家門口的橋上,但沒再擴大。郭曉霞爺爺80多歲了,也說這次的災難是前所未有的。母親給郭曉霞發來經過洪水侵襲後家的照片。白色的沙發被衝出門外,裹著重重的泥漬。窗戶支離破碎,連著窗框歪倒下來,泥土和碎石蓋住地板,已經快爬到電視櫃上。只有屋簷下的白牆,讓人能看出這個房子的“新”。郭曉霞說,這棟她從小居住的房子之前已經有了裂痕,兩年前,父母把房子加固、翻修,前前後後花了20多萬,掏空了家底。房子被沖壞是全家難以承受的打擊。
許小峰告訴本刊,此次降雨過程與2023年的“23·7”暴雨不同,那次暴雨過程是受北上臺風影響,在華北區域自向北形成大範圍暴雨,在天氣圖上可以看到大範圍的暴雨分佈,但這次強降雨區域相對分散,雨團如同“列車”行過,一個一個沿雨帶移動,在北京的延慶、懷柔、密雲等地部分割槽域降下大暴雨,這些地區位於北京的北部山區,地勢抬升和擾動的影響,也對區域性雨團的增強起到助推作用。
許小峰說,這種在山區的強降雨也加大了預警難度,受山區條件的限制,人員及時撤離也會遇到困難。公開資訊顯示,7月26日晚6點58分,北京密雲區釋出的暴雨預警為藍色預警,這是暴雨預警中最低的一檔,而2小時後的9點06分,暴雨預警迅速升為最高級別的紅色暴雨預警,2小時內連升3級。許小峰解釋說,不同於南方的梅雨,雨帶集中、穩定,這次北方的暴雨受西風帶影響,移動速度相對較快,且受到複雜地形動力、熱力影響,呈現出區域性暴雨快速增強的特點,這個轉變過程的成因比較複雜,雨團的尺度也比較小,提前預警有很大難度,保持隨時跟蹤降雨系統變化,及時升級暴雨預警級別是正確的做法。

降水量實況圖(2025年7月23日08時至29日09時)圖源:中央氣象臺
據北京日報訊息,本輪強降雨以來,截至28日24時,北京全市平均降水量165.9毫米,最大降水量在密雲郎房峪和朱家峪,達到543.4毫米;最大降水強度出現在懷柔東峪,26日22時-26日23時降水95.3毫米。連續極端強降雨造成重大災害。全市因災死亡30人,其中密雲28人、延慶2人。
許小峰說,這次暴雨集中在北京北部山區,區域性地區雨量集中,雨下得很急,地表不能很快吸收,就會形成山洪。山洪具有水量大、速度快的特點,“來得也快,去得也快”,洪水沖刷而下,洪水容易順著河道漫溢到河道兩側,積壓在低窪地帶,在這兩個地方造成嚴重洪災。根據公開報道,這次密雲受災嚴重的密雲石城鎮、不老屯鎮、馮家峪鎮、太師屯鎮等幾個鄉鎮,均位於密雲水庫北部地勢低窪地帶,部分鄉鎮就在河道兩側。
中國災害防禦協會應急救援服務分會副理事長郝南告訴本刊,7月27日半夜至28日凌晨,極端降水主要影響承德興隆縣及北京、天津相鄰區縣,縣城內澇,山洪、小河流洪水爆發。興隆的降雨有三個主要去向,其中一個去向就是向西透過清水河和潮河匯入密雲水庫。郝南說,28日密雲的災情最主要就是清水河流域上游來水透過三條支流匯流到北莊和太師屯造成的。

在北京市密雲區暴雨導致多個村莊被淹道路損毀嚴重(圖源:央視新聞頻道)
張科家住在密雲區太師屯鎮永安路南側,門口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正陽街,街道直通清水河。7月28日早晨5點,張科起床來到正陽街上檢視,當時馬路還沒有積水。水是突然漲上來的。不到6點,他突然看到,清水河的水順著街道從南側竄來,“浪頭有一人多高,像猛獸一樣呼呼地湧過來”,渾黃的水攜帶著垃圾、啤酒瓶、木頭還有冰箱等雜物,順著街道向北,滲入街道兩側的房屋裡。
張科家在鎮上開一家農資店,他趕緊跑回屋裡,叫醒妻子和10多歲的孫子,三人搬了十幾袋化肥擋住大門口,再躲回屋內。張科回憶,大約5分鐘左右,屋內就已經積了一尺深的水,他想打電話求救,但訊號已斷,他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幾人只能站在水裡,用盆一盆一盆往外舀水。更多村民直到屋裡進水,才從睡夢中醒來。一位密雲葡萄園村的村民記得醒來後,吃驚地發現屋裡開始進水,院子裡的水已經有一米多高,家裡的兩臺車全部漂起來,鋁合金大門被沖走,屋內的門甚至完全打不開,他們被困在屋裡。一直到救援隊趕來,他們才坐著剷車離開。
家在密雲區北莊鎮澇窪村的郭妮告訴本刊,從她家步行十分鐘就到清水河,一直以來家旁邊的這段清水河一直是近乎乾枯的狀態,最深的水位也就到膝蓋,經常有人去河邊露營。可28號那天早上,清水河猛漲至漫出河道,水渾濁且急,“是撲過來的那種”,淹過菜地、村道,湧進郭妮家在內的五六排平房,家門根本抵擋不住來勢洶洶的水流,院子裡養的二十多隻雞鴨直接被淹死了。院子裡的兩口水井不僅無法排水,還咕嚕嚕往上冒水。父母照料的十五六畝果園也被淹沒了。29號上午有朋友打電話告訴郭妮,從京承高速往她們家看,幾乎看不到村子,只有村子最深處露出幾戶屋頂。
北京密雲區新城子鎮新城子村的一位村幹部告訴本刊,7月27日下午2點左右雨下得特別大,幾乎是瞬間積水沒過了膝蓋。到了夜裡在山洪的衝擊下,村裡的橋和許多房屋外的壩被沖壞了。泥沙衝進了一些人家的廂房。好在,村裡在接到上級的緊急排程會後在7月26日就開始轉移居民,先轉移處在泥石流易發區的人家,再轉房屋比較老舊的。一些住在地勢較高位置的人家留在村裡。

2025年7月28日,北京密雲區新安莊村,航拍視角顯示,強降雨過後,受損的建築。(圖源:視覺中國)
上述村幹部說,村裡常住人口有700多人,其中75%以上是60歲以上的老人。村幹部背、抬腿腳不便的老人出門。也有老人不願意離開家,覺得自己身體不好,怕在外面住不慣。村幹部帶著派出所的人上門,告訴老人將會把他們安置在鎮上的民宿。村鎮派出了轎車、麵包車和皮卡車轉運村民,年輕人坐車斗裡,老人坐車廂。來回二三十趟,才把村民轉完。
(除許小峰、郝南、逯豔花外,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排版、稽核:雅婷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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