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羅新發現,我們正處於一個“特別愛讀歷史”的時刻,許多非歷史專業的學者都在講歷史,哪怕他們講的歷史多為中學教材的東西,滿嘴都是意識形態詞彙,而非歷史學的詞彙。這種情況在全球普遍存在,羅新提及一位美國曆史學家的曾在文章中稱,自己去書店裡時,歷史書多得讓其不敢相信。“這麼多人在寫歷史書,而且據說賣得都還挺好,這難道是要出問題嗎?”這位學者在文章中寫道。在8日舉辦的《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一書新書釋出會上,羅新分享了自己的這一觀察。
“大家都談歷史,這不大對勁,這意味著人們對現實產生了某種焦慮,從過去尋找某種答案。”問題在於,“他們在歷史當中去尋找答案,卻不知道歷史跟現實一模一樣,甚至比現實更加容易造假、有更多的造假,”羅新說道。
他認為,把現實焦慮投放到過去,希望在過去中獲得安慰、啟示或某種智慧,其實非常危險。在《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一書中,尼采就曾經對此進行批判。尼采反對過於強烈的歷史感,也反對人們以為可以從歷史當中可以獲得智慧的迷思。
《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新譯詳註本》
[德] 尼采 著 周思成 譯
上海三聯書店 2025-2
《歷史對於人生的利弊》的新譯本由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副教授周思成翻譯,他在書中以文字與註釋1:2的比例,對尼采提及的大量歷史、哲學背景以及明典、暗典、隱喻、反諷等做出詳細的註釋,並撰寫了長篇導讀。
在活動現場,周思成談到,中國人有以史為鑑的傳統,例如中國近代歷史學家呂思勉曾說,晚清西方列強東來,中國屢戰屢敗,卻有一次打了勝仗。一些人據此認為,按照中國以往的慣例,把對方打敗一次,就能得到二三十年的和平時期。呂思勉指出,當時的人們是“以史為鑑”得出的這一結論。因為中國歷史上跟外敵打交道素來如此,比如在漢唐時,中原王朝如果對北方少數民族取得一次比較大的勝利,就能夠換得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的和平。然而,按照今天的看法,殖民帝國在最強盛的時期,不可能因為一次小的失敗就放棄繼續侵略。
呂思勉說,並不是“以史為鑑”出了錯,關鍵在於歷史知識不夠,如果對歐洲列強發展有更好的涉獵、對於當時的世界局勢有更深刻的瞭解,就不會做出這樣一個錯誤的判斷。周思成則認為,這種說法代表了中國人對歷史的一個比較主流的觀點:歷史永遠是好的,如果用錯了歷史,那只是方法不對,或者沒有獲得足夠的歷史感。然而,在歐洲情況並不是這樣。
17世紀啟蒙運動以後,歐洲思想家對人的自然稟賦持有非常樂觀的評價。他們認為,人的本質是理性,或是因為上帝賦予,或是因為人本來就有,總之人已經有了非常完滿的、需要去發現和運用的自然理性,理性是沒有歷史的。法國大革命和1848年革命以後,隨著人們以理性之名做出更多非理性、不正義的事情,樂觀的態度逐漸發生了變化。德國思想家反思認為,人並不單單是有理性的動物,也是由傳統和歷史構成的。在考慮人應該怎樣為社會設計未來的發展藍圖的時候,人的歷史非常重要,必須要考慮到人從何處來、是怎麼發展的。這就是尼采說的歷史感,這種歷史感是對啟蒙理性單純的自然理性的概念的反思。
在19世紀這個被稱為“歷史學的世紀”,尼采針對歷史感的泛濫提出了批評。他認為,即使有了足夠的歷史知識,即使獲得歷史知識的途徑是完全科學的,它也可能損害人的生命。舉例來說,尼采批評了紀念式的史學和批判式的史學。周思成談到,人需要紀念式的歷史,它們給人一種歷史發展至今未曾中斷且偉大的幻想,這些給了我們擁抱未來的勇氣。雖然很多時候紀念式的歷史有利於我們去生活,但是如果過度,也會削弱人的創造力和麵向未來的勇氣。
尼采還反思了批判式的歷史。人們對王朝正統史學或權力階層對歷史的粉飾進行批判,拿手術刀把樹的樹根剖開,可以看到很多很醜惡的東西。但是,當看到人類歷史上諸多不義的時候,還有勇氣去實現解放嗎?
周思成舉例說,長期以來,中國對近代歷史有著抹不去的恥辱感,但是如果只看到悲慘的記憶,人沒有辦法從過去中解放,面對一個更加自由的未來。羅新也看到,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國家,進入到近代民族主義思潮的時刻中,轉型非常艱難。“過去在多大程度上是轉型的動力、助力,以及多大程度上是轉型的負擔”成為了一個問題,所以羅新認為,歷史不必成為我們今天選擇新生活方式的負擔。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撰文:潘文捷,編輯:黃月 潘文捷,未經介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