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話前,湯擁華教授發來了他的一部分短劇筆記,40多部題材各異的短劇,他認真地寫下了他的點評:
《被偷聽心聲後豪門全家追著我寵》,這就是非常典型的不需要情節懸念,只需要情緒懸念。不斷地滿足觀眾的情緒安慰的需求,避免因為任何的誤解造成的糾結。
《天道金榜現世我道祖的身份瞞不住了》。三觀很不錯。各個人物都讓人覺得正常。女性不願意依附男人,獲得力量,男人也表現出相當的正派。
《離婚後走向人生巔峰》,典型的對妻子的抱怨。前妻是因為受到丈夫的暗中支援才走上事業巔峰的,離了丈夫她們誰也不是。這是微短劇中最糟糕的一種路線。
……
湯擁華1976年生人,今年49歲,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中西美學、文藝理論與批評。去年,他點開了短劇,從此進入了一個敘事與霸總的千億家產一樣通貨膨脹的世界。他看進去了。他充了幾個平臺的會員,經歷過昏天黑地的熬夜追劇,雖然也短暫地感受到羞恥,但很快,他開始與身邊的同事和學生們大聊短劇。
在今年華東師範大學的畢業典禮上,湯擁華代表中文系教師,發表了一篇頗具短劇風的畢業致辭。「大學文科的教師,還有中小學不甘心只講知識點的教師,常常感覺就像是坐在咖啡館裡接受審問,對面一身貴氣的阿姨滿臉怒氣,啪的丟過來一張卡:給你五十萬,離開我兒子!這個時候是真屈辱啊,五十萬,少個零就直接扔回去了,多個零就留下了,這不多不少,咋辦呢?」
文科之用,與阿姨甩過來的銀行卡,一時之間,主人公不知道哪一個更高階。生活中,處處都是這樣想不開的事。湯擁華接著說:「這個世界足夠大了,一定可以容納一些想不開的人吧?這些想不開的人選擇了中文系,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
「中文系」,曾經承擔著外界對於大學自由之精神的最浪漫想象,如今,也在文科無用論中承受著猛烈的衝擊。湯擁華在自己的學生時代趕上了上個世紀人文精神大討論的餘波,在成為教師後,見證了學科建制給大學文科帶來的改變,也看到新一代中文學子與當年迥乎不同的面貌。
這場畢業致辭後不久,《人物》與他通話,聊起他沉迷短劇的那些事,和作為一箇中文系教授的日常。他的語速很快,談起他看過的霸總,與他研究的學者,同樣的興致勃勃。
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他在演講中提到的,最近的短劇開始造雪了。「雪下得很假,下得很浮誇,下得毫無必要。但是一心拔刀的人為什麼也喜歡下雪呢?」
即使在短劇的世界裡,人總還是需要看雪的。那麼現實世界裡,大概也還是需要中文系吧。
以下是湯擁華的講述——
文|王媛
編輯|姚璐
我剛開始在課堂上跟學生說我在看短劇的時候,學生還不太能接受,他們覺得你大學的老師,應該每天做研究,感覺很錯愕,也有人說反差萌等等的。後來他們就習慣了。有時候我想讓他們嘗試去探討,我們作為讀書人,當然有自己的趣味,但你看短劇的時候,你發現自己還是會被它帶著走。我本來想跟他們交流這些。但是大一的同學,剛剛經過高中,其實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討論這些事。他們現在想的是趕緊把績點搞好一點。
我們上課經常需要舉例子。在大眾文化領域中間,你要舉一個大家都看過的東西是很難的。比如我們這代老師都很喜歡舉金庸,因為他國民度高,後來發現學生就並不一定看過,看也是看影視劇的,他並不一定了解書裡面的細節。短劇有一個好處,就是你不需要舉哪一部具體的作品,你一說「短劇」,只要他看過幾部,大家都明白了,就可以交流了。這個我們上課就很用得上了。
我是從一年多以前開始看短劇的。有時候你刷短影片會看到有一些很奇怪的「社會新聞」,什麼魚塘裡挖出了一條龍,全城的人都在那裡集合什麼的,這麼荒唐的東西,有的時候一不小心你就點進去了,就想看看它到底是什麼。一進去之後,一部劇就跳出來。
一開始的短劇,現在想想做得還都蠻粗糙的。一個人說話,啪一下一個大特寫鏡頭打給你,第二個人出來啪一下鏡頭又打給他,就這麼很僵硬地挪來挪去。它會有一些很玄幻的設定、非常荒唐的技能之類的,你看起來也蠻新鮮。最常見的劇情就是一個沒有地位的窮小子,受到百般的欺負和凌辱,最後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富家公子。這個過程裡壞人輪番上場來對他百般羞辱,那主人公這邊的人也輪番上場,打臉逆襲。就像打撲克一樣的,你出一張3,我就出一張4,你再來個5我就來個6。這個東西雖然很幼稚,但是它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你明明知道它很狗血,但還是會被它套住。因為他都打出7來了,你就想看看它這個8要怎麼打出來。
一般這個關鍵的時候,它就要開始收費了。第一次花1塊錢可以買幾集,看完了之後又要花9塊9再買幾集。我買了幾次之後覺得這樣划不來,這樣看一部還不得要50多塊錢。所以後來我乾脆花200多買了個一年的會員。買了會員之後,相當於你每天都花了錢,那好歹也要多看一看。一部短劇幾分鐘就搞完一集,一部劇100多集,差不多也要兩個小時。有的時候你看完了還有點意猶未盡,又不小心刷開一部。那真是可以看蠻長時間。更糟糕的是晚上上床以後,上床之後這個是絕對不能再看了,一旦再看你就很難停,看到第二天早上也是有的。看短劇就像做夢一樣的,看完之後回頭想想,昨天晚上我看了哪幾部劇來著?都不太記得了。
我的愛人經常諷刺我,說你怎麼也「塌房」了。這個時候我確實是有點羞恥感的,作為讀書人我就想自我辯護一下。我就說,短劇還是有點東西的,不是說它本身多麼好,而是我覺得琢磨這件事情還是有意義的。我不得不承認,我知道我看短劇包含著一些墮落,一些惡習。旁邊的書越堆越多,我也想著啥時候去讀呢,如果把這個時間花在讀書上,肯定能得到更多的東西。當然,我工作中仍然是會讀書的,不是說每天就光看短劇了,但是你說我現在有10分鐘的空閒,我也不太可能馬上拿起一本書來就看進去,很多時候你很自然地就會拿起手機刷一刷。這要是讓我們老一輩的學者看到,他們肯定要瘋了,這是不可以接受的,他們肯定不會這樣去浪費時間。
但是每個人的情感傾向是不一樣的。很多做學術的人會擔心,比方說死前看不完應該看的書,或者說哪一本重要的書被他錯過了。我不太會有這樣的擔心。我倒是經常會害怕自己自以為是,以為自己的生活狀態就是最好的,以為自己就可以透過比如讀書這種「高雅」的事,掌控了很多什麼東西。我很害怕自己成為一個固步自封,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自以為是的人。
有一些讀書人回到老家,回到他的親戚朋友中間,你會發現很多事他們顯得很笨拙。而他討厭的一個親戚,可能是人家家庭裡這麼多年來的一個頂樑柱,我們讀書人批判這個、批判那個,真遇到事情,不一定表現得比那個討人厭的親戚更有道德。我經常會想,我們平時在路上碰到的這些人,雖然好像在社會身份上、受教育程度上不一樣,但是如果你沿著他的管道進入他的人生,他身上其實有我沒見識過的波瀾壯闊。我這麼去琢磨的話,那麼無論是再看短劇,還是再看其他劇,或者聽一些八卦什麼的,這個過程裡我會有更直接的方式,去回應自己內心的需要,這種害怕自己封閉自己的需要。

湯擁華在今年華東師範大學的畢業典禮上致辭。受訪者供圖
讀書人的習氣就是,但凡你不得不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就想琢磨出點意義出來。我短劇的會員開都開了,看了幾十部了,那這個過程裡我還是會有點壓力。一方面你把它當成一個很搞笑的東西,一個消遣,但是有時候又覺得可以研究一下,它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開始給我看過的短劇做一點筆記。跟霸總談戀愛的短劇開頭往往是這樣的:第一集這個女主人公和霸總就被下藥了,發生了關係。第二集霸總給她錢,以後我們再也不要來往。第三集兩個人閃電般地就結婚了,可能是霸總的家裡面催婚,那他隨便抓個人,就把她娶了。Ok,這之後,兩個主人公之間再慢慢發展感情。我也覺得蠻有意思,我來看看現代的人是怎麼樣害怕原來那種從相識到相知、慢慢瓜熟蒂落的故事,現在我們不相信愛情,我們要先有利益交換,後面才能發展感情。
我在課堂上講到金庸的時候,我會講一些他情感寫得很細膩的地方。他自己也會說,他寫的都是人情。黃蓉受重傷,郭靖揹著她往山崖頂上爬,這時候黃蓉往他脖子上吹氣,他就呵斥她,你再鬧我們兩個都要摔死了。可是這時候黃蓉內心當中其實有一種非常微妙細膩的東西,她此刻是非常悲傷的,覺得自己沒有未來了,但是她又在享受這一刻。
又比如亨利·詹姆斯的《鴿翼》,這是1902年的小說,講一對很貧窮的情侶,遇到一個非常有錢但又得了絕症的小姑娘,這個女生就主動做媒把男生介紹給這個小姑娘,希望她死了之後他可以繼承遺產,兩個人就可以開開心心過日子了。結果這個小姑娘去世的時候,明知道男生是騙她的,還是把遺產留了一部分給了他。當這筆錢放在面前的時候,兩個主角就變得非常糾結。我接受了這筆錢,我以後就沒有做人的資格了;但我不接受的話,所有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在小說中間,它讓我們一頁一頁地看到,最後這兩個人陷入一種已經沒有話可說,但是又每天在一起彼此折磨、又折磨自己的狀態裡。
短劇裡面是不可能有這種糾結的。它一定會給你一個非常直接的解決方案。短劇最經常表現的就是一個人絕不原諒、絕不回頭。我看那麼多短劇,幾乎從來沒看到一個男生第一集被一個女生欺騙,最後原諒了那個女生的。偶爾有幾個原諒了前夫哥的,因為她自己已經成長為了大女主。短劇要在各個地方給你一個更爽利的答案,無論是透過你的技能、你的人生態度,最經常是透過你其實是一個億萬富翁——拍一個億到桌子上,那問題當然就是很好解決。原來我們看一個小說或者一個劇,我們是沉浸在主人公的那樣一種情境中去體會人之為人的困難,而今天我們是想象,「我」其實比現實中更有行動能力得多,我的情感和三觀一點都不給自己添麻煩,就是這樣一個瀟灑,這樣一個痛快。
你說它膚淺,其實它也有一種深刻。在現實生活中間我們已經太糾結了,我們希望短劇提供的是一種完全沒有糾結的情境,它不是現實場景,但是是我們每個人都想要遇到的一個想象世界。假使我們都更富足、更有道德,以至於那些問題根本不足以成為問題,我們就不要去考驗人性,我們要呵護人性。呵護人性的方式就是讓他不用去琢磨這些事。
我們在討論文學的時候,其實一直有一個虛構世界和咱們現實世界的關係問題。很多人現在批評看短劇或者玩遊戲的人,沉溺在自己虛擬的世界裡無法自拔,以此來逃避現實世界,其實也並不是這樣。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麼。他只是在慢慢地用一套新的語言,或者一套新的情感,來替換他原來的情感。
假如說一個人在生活裡面遇到某種情況,比如我的男朋友是個渣男,我的閨蜜勸我不要再跟他搞下去了,浪費青春,我也是這樣想,但我又隱隱約約覺得有個故事在告訴我,你應該對愛執著,你應該將愛進行到底,那你就會陷入糾結。現在我們其實就是在用一套新的虛構的故事,一點點地替換它。當我們看到足夠多的這些,非常瀟灑的分手、絕不回頭的故事之後,我心中的那桿秤就會慢慢地發生變化。
很多時候,我們不是用一個完整的體系化的世界觀去替換另一套非常完整的某某觀念。我自己研究的哲學家是理查德·羅蒂,他的新實用主義哲學當中就在講,我們的觀念其實就像一條忒修斯之船,今天換一塊板、明天換一顆釘,最後問你的船還是不是原來的船。我們生活當中,我們言說自己某一困境的語言、那些自然湧動的情緒,也在用這樣的方式被一點一點替換。
我們原來服從於愛情,把它看作是理所當然的,可以聚齊種種超級想象的,甚至作為人生成熟和昇華的某種標誌。我們對愛情的想象就是相知、相守,達到一個永恆。這是建立在我們生活的穩定性都是以婚姻為中心的基礎上。現在我們再談論婚戀,它跟我的關係是什麼?是我自己時間特別富裕?是我的短劇不好看、遊戲不好玩,是我特別喜歡給別人做老媽子?我為什麼要去包容另一個人的壞脾氣?現在大家的重點是,我如何服從於我看上去挺好的單身狗的生活。
流行文化的敘事,總是服從於想象的。就像古代最流行的敘事是才子佳人,男主角動不動就考了狀元。今天的狀元,當然就是霸總。還有一種敘事在短劇裡很受歡迎,就是扮豬吃老虎的老男人。我已經是叱吒風雲的商業奇才,世界上最有錢的人,現在我早早躺平,開始做保安、在街頭賣蛋炒飯。別人請我出山,我說我就不出去。大家哪裡不知道做保安是苦的,但如果我已經是一個身價幾千億的人,然後我做保安,我就舒服了,對吧。這是一種職業的想象。或者一箇中年的清潔工,雖然是清潔工,但是氣質如蘭,一上臺就可以吹拉彈唱,大家閨秀,霸道總裁看到我也會愛上我。還有在女頻劇當中的大女主,我展示出我的各方面能力,一旦出手都是非常頂尖、出類拔萃的,男人只會影響我拔刀的速度。但是呢,如果有一個小奶狗一樣的霸總在我身邊怎麼樣子,那我也ok。但是他不能妨礙我成為我自己,「我」是最重要的。
只不過,我們今天投射這種想象,比以前要更方便了。以前我們投射想象,還要等一個片子出來,出來之後有的人喜歡有的人不喜歡。現在我甚至都不需要專門做出一個姿態,坐在電視機前等等這個樣子。我們的生活裡已經被嵌入了一個手機螢幕,嵌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在短劇裡我總能找到一個我喜歡的型別、我喜歡的題材、我喜歡的演員。看短劇的人,就像是自帶系統的人。我就可以持續地生活在我們自己為自己創作的這樣一個系統中。我不需要去別人的地方碰得頭破血流、各種不自在。我就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找到支援我自己的人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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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舉一個長劇的例子。如果你開啟B站,跟著彈幕看《老友記》,從頭到尾他們就講兩件事情。第一,《老友記》到底是不是《愛情公寓》的抄襲物件。第二,瑞秋到底是不是個綠茶。我的天,這兩件事兩集吵一次,一次吵兩集。
2000年前後《老友記》播出,正好是我們那一代人形成自己價值觀的時候。當時我們覺得《老友記》裡面很多東西代表著當時我們覺得的美國年輕人的價值觀,它創造出一種關於6個朋友之間烏托邦的想象,感動了無數國家的年輕人。雖然他們在私生活上看上去有點無厘頭,有一點混亂,或者有一點搞笑,有一點奇葩,但是我們覺得他們仍然是非常好的年輕人。大家覺得看著他們的成長,是一件如此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是今天,他們的一些缺點、人性的暗部變得非常的刺眼,彈幕不能夠接受,我們居然要看一個三觀跟我如此不同的人在這裡做主角?另一批人就開始辯護,瑞秋哪有什麼問題,你們才是神經病。短劇的評論裡是不會有這種爭執的,短劇也絕對不會容忍「綠茶」來做主角,除非是把「綠茶」當復仇手段。短劇不製造這種糾結。
我自己其實不是特別標準的短劇觀眾。我覺得短劇的標準觀眾是在下面發彈幕、發評論的這些人。我一開始看的短劇平臺還是沒有評論的,後來我換到一個評論區很熱鬧的平臺,充了新的會員,又花200多塊錢。我覺得評論區在短劇裡某種意義上是很精髓的東西,你想要理解短劇的某種現象學的本質,就要結合他們的互動。所謂「現象學的本質」,一種簡單的說法,就是「本質即呈現」,要問一個東西的本質是什麼,其實是問它是以什麼方式呈現在人們面前。
我們以前講,觀劇的快樂,往往是以痛感為前提的快樂。因為我為劇中人感同身受,為他的命運而嗟嘆,而感覺到恐懼和哀憐的時候,我才感覺到一種快樂。但這個東西其實是以一個劇場的環境為前提的,這麼多人在一起,分享這些喜怒哀樂。但如果我自己一個人,在手機裡面看,那我拿起手機可不是為了被虐的。如果你跟我講它要虐我,我馬上就去換一個不那麼虐的。
短劇的評論區對劇中出現的梗非常敏銳,類似的情節他們也看過好幾部了,如數家珍,對這個演員演過的其他短劇也如數家珍。我在看評論中間慢慢地領會到,當一部劇一出來,底下馬上就會有人告訴你,「姐妹們這部全程無虐點可以看」,男女主都很好怎麼樣。我們一開始認為這個東西是副屬性的,劇本身才是重要的,後來我慢慢意識到評論區才是短劇真的精神。大家呼朋引伴,以一種不傷大雅的劇透,來營造一種大家共同的歡樂的氣氛。
短劇的很多創作規律,其實不是劇組拍出來的,而是觀眾評論出來的。比方說一開始有很多下跪打臉的套路,後來觀眾不願意看了,都在吐槽,慢慢地就減少了。還有很多防火防盜防閨蜜的劇,後來發現劇裡有好閨蜜的時候大家也很喜歡看到。慢慢地觀眾也在分流,你只去看你喜歡的那個套路,大家各看各的。那麼這個套路形成之後就很難改變。這也是我們今天輿論界一個普遍的現象。就像我們今天看到的網紅,他們每天都在琢磨著哪一些意見、哪一些觀點是能獲得自己的受眾更多人回應的。
短劇有特別直接的市場反應。它的好處就是它的某種敏感。就像現在外面下雨了,馬上就有人出來賣傘。它可以非常快地瓦解掉那些本該瓦解的東西。如果你還在搞結尾昇華抒情、還在販賣大鍋飯式的社交,還在拿吃苦奮鬥的觀念來要求人,干涉別人的私生活,它立馬就給你刷下來。另一方面,它也調動起一些我們認為早就腐朽掉了的東西。比如在短劇裡,總是家族利益高於一切,我目前還沒有看到一部短劇明確地說我管你家族不家族。以家族、血脈、種姓為基點的故事是一套非常強悍的故事,它調動著我們民間非常古老的一種想象。如果一部電影裡面拍這種封建糟粕,它會被罵個狗血淋頭。但是在一個新的由媒介技術創造的個人觀看體驗中,外界的批評是進不去的。我就自己一個人看,我不管別人喜不喜歡,我也不用說服你,大家不用互相理解。就像我自己吃一道菜,別人覺得鹹了,我覺得不鹹,我非要說服你幹什麼,你不吃就是了。
但是短劇畢竟不是菜,不僅僅是一個口味的問題。它與虛構相關,它與故事相關,與人的文化需要相關。很多經典的作品,它就是要去克服人的差異。一個社會要完全消化一個經典的物件是很難的,它總在一些意義上要成為這個時代的噪音,它甚至可以讓這個時代成為噪音。它似乎無所不包,又有點桀驁不馴。我們不斷地去琢磨,幹嘛要出現林黛玉這樣一個人,我家裡怎麼看也放不下一個林黛玉。但是林黛玉和賈寶玉卻為無數的年輕人創造了愛情的可能性。那麼這些東西都是要不斷地去消化的。
曾經有作家給他心目中「偉大的中國小說」下一個定義,他覺得它應該要讓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這部作品中找到認同感。如果按照這個概念,就連《紅樓夢》也還沒有做到「偉大」,但這是一種理想的狀態,當一個東西好的時候,無論什麼樣的人,王公貴胄也好窮苦百姓也好,所有和主人公並不一樣的人,都能夠被它打動。
每一個普通人其實都還是會給自己建立起一個稍微有點超越的空間的。我們可以理解別人的故事,在這個過程裡,多少有一種衝擊力,有一些需要我去跨越的東西,但是至少我覺得我們是在成為他人。你在關心別人的過程中間,其實也有對你自己生活的某種理解。但是短劇不斷地以一種討好的方式去預判哪些東西可能滿足大家愉快的消費心理。它確實是會陷入一種簡單化的思維。世界有多複雜,不是我的問題,我只關心我怎麼應對它。智者不入愛河。如果外面在下暴雨,我把門關上就是了。我自己在屋裡看電視打遊戲,也不失為解決問題的一種可能性。但是這樣也會丟掉原來我們在乎的一些品質。
比如你遇到一個跟你不太一樣的人,你怎麼去和他建立交往的關係?現在來說我把他拉黑就是了。你跟一個老領導去唱卡拉OK,他在那裡唱《北國之春》,你無聊得不得了,那你就再也不去搞這些活動了,我們自己玩自己的。但是領導在唱《北國之春》的時候,我們也能意識到原來他還有自己這樣文青的一面。你可能不會再有興趣去關心那些你不是很喜歡的人,他們的世界也有它自己的豐富和精彩。文化的多元性、包容性,有時候也會給我們帶來一些麻煩,但整體上現代文化仍然是一個希望儘可能多地去發現不同可能性的文化。
雖然目前在生活方式上,大家越來越多元,這也是我們現代文化發展的一個結果。但是每個人在自己的觀念中間,又好像剛好是被自己的觀念給罩住,這似乎又有些遺憾。從讓你自己舒服的角度來說,其實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我們原來那些調節的手段,磨合的手段,之所以在之前那麼被人重視,總還是有點用的。我們的文化為我們去處理那些複雜問題,依然提供了太多精彩的東西。如果我們的文化世界,全在短劇這個層面,那應該是一個相當單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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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今年的畢業典禮致辭的時候,我就想著把短劇的情境用進去。我首先提醒自己儘可能地避免很像老師的樣子去代替領導發言。我們作為老師的,如果不去做這些說教的工作,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我們是文科的老師和學生,我們在這樣一個背景中間,要思考一些什麼問題,面對什麼樣的一個共同的處境,確實會是我的一個思考。我也想用一些什麼方法能夠自然而然建立起一種共鳴,讓我們作為中文系的師生,可以共同分享的一些東西。
我們中文系的,一直以來的能量不是來自於我們有更正確的東西能教給別人,而是因為我們能夠彼此理解,或者說能夠彼此聽到,哪怕是孤獨和無助。這種孤獨和無助被彼此聽到了,也可以形成一種正能量。
現在這段時間大家也瞭解了,各個學校都在壓縮文科的名額,在招生上面、就業上面,也都有一連串的影響。再加上AI發展起來之後,相關各種各樣的論調越來越多,關於文科無用的討論又重新起來。上上下下都這麼想,你的資源你的空間就是會被壓縮。不管是學生還是老師,談起這些問題的時候,心頭都還是有壓力的。
現在確實有非常多的高校的老師也好,同學也好,已經卷入了知識生產的一套機制裡面。我1998年來上海讀研究生的時候,人文精神大討論剛剛結束不久,還有一些餘波。上世紀80年代華東師大的現當代文學非常活躍,有很多作家、批評家,他們的創作都聯絡著當時那種湧動的自由的開放的朝氣蓬勃的整個一種氛圍。我在華東師大讀博的時候,不同專業的年輕老師當時都住在差不多的地方,經常舉辦讀書沙龍,在一起發表自己的文章和見解,然後互相挑刺,彼此進行猛烈的抨擊,抨擊完了就去吃飯,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差不多可以共同成長。2006年我參加工作,我們學校裡的一批老師,還在強調比較自由寬鬆式的環境,提醒我們不要著急寫文章,先好好地積累,把課上好、站穩講臺,然後用這個時間慢慢找到自己正確的方向。
等到我2016年回到華東師大來教書時,情況已經很不一樣了,我們所有人都要面對學術制度帶來的壓力,比我們更年輕的學人即所謂「青椒」尤其如此。這已經是一套新的訓練方式,就是說不論你個人是什麼樣子,你的志趣、你的興趣愛好,大家都是捲上來的,都在數著論文的篇數,因為現在6年非升即走,大家壓力都很大,原先的那種氛圍在現在看來已經有點浪費時間。
這種學術生產機制,這一套話語體系,已經會影響到今天中文系的氛圍。現在中文系的同學,尤其是好一點的中文系的同學,他們是非常理論化的。可能在高中的時候他還會去做一些文學創作,進入大學之後,反而不創作了,都在寫論文。在寫論文的時候,他都會很自覺地運用各種各樣的理論來進行一種反思,也滿足他一直以來對於學術訓練的自信的期待。同時他也很快就進入學術生產這一套東西,靈氣已經成為一個問題了。
甚至我們去到中學的時候,比如說想請同學們談一下人的心理的問題。他們不會想到人在各種情境下的那種糾結,他們直接跳到拉康。弗洛伊德都已經不能讓他們滿意了,一群高中生,必須得是現實界、想象界、實在界才講得起來。我聽到都要瘋了,我說這個東西是怎麼回事。他們以一種理論的語言去抽象化他們的經驗,並且形成一種貌似有力的思辨強度的時候,他們感受到一種像做幾何數學題一樣的愉悅。這是他們比較習慣的。但是你想跟他們講在人和人情感的摩擦中間去體會他們的不容易,你不能夠去貶低任何一種人,也不能貶低任何一種生活,這個就很難跟他們講清楚。
我經常跟我的學生們強調,中文系也是可以寫作的,我們還是要做一點文學青年。就像我在課堂上講短劇一樣,我們每個老師上課也是希望把我們今天一些重要的文學事件帶到課堂上來,保持著和現在仍然在生長中的社會思想文化這些東西的聯通。所以我們儘可能地去和同學們講一些例子,你看我們這個短劇擺在這裡,我們中文系的同學能想辦法自己去改寫這個故事嗎?有沒有經典文學的創作方式可以去重寫它等等的。我也是儘可能地去鼓勵他們做一點這種創作的嘗試。我也想和他們交流,像我剛才說的,我們作為讀書人,當你看短劇的時候還是會被它帶著走,那這個時候你怎麼理解?
但是有些同學在做報告的時候,首先還是把它變成一個學術問題。探討資本和審美之間的關係,這樣一種文化工業理論批判,一下給拔上去了。
其實文科的很多東西,如果沒有真切的體會和真實情感的生長,你說它有多少特殊的意義那是很難講的。有時候我想做個講座,讓AI給我列個提綱,它刷刷就列出來了。AI列的提綱的一個特點就是把今天最廣泛運用的概念和理論列出來,那種批判、反思、反本質主義的什麼東西的套路AI都知道。你以為這些很高階的理論思維,在AI那裡恰恰是它最容易把握的。但是你問它,一個作家到底在關心什麼事情?他在他所書寫的環境裡,為什麼要做那樣一個選擇?它其實沒有辦法回答得很好。
文科現在有一套越來越完整成熟精密的生產機制。你的問題被抽象化,然後逐漸找到了一種將自己和真實的接觸封閉起來、隔絕開來的手段。學術上是這個樣子,作為個人也是這個樣子。
我們上創意寫作課,同學們寫得特別多的一個主題就是我們今天的數字化生存。我在電腦的這頭、你在電腦的那頭,我們不斷地用各種身份去交流。好像也有很多情感的互動,但是同時也帶著很強的符號設定的人設,人與人之間的那樣一種觀念,都帶著很強的質疑感。我感覺好像有的故事寫得就像一個生活類遊戲,你在表演這個角色,他在表演那個角色,大家就以這種方式去和自己的情感隔絕開。頭腦裡想的東西非常多,但是不太有那種真的是把自己丟進真實的生活現場、獲得了真實經驗的過程。從文學角度來說,缺乏生活經驗的創作者往往會是這麼去寫。
這是我們現在的一個難題。大家都帶著自己的系統,這個系統剛好把自己保護在一個舒服的空間中,你讓他保持一個開放的態度、接觸別人、接觸別的生活,尤其是那些看上去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價值的生活,那這件事情就已經不再理所當然。有的學生就跟我說,他是一個i人,社恐,不好意思去做什麼什麼。我說,私人生活是無所謂的,工作中就不行。你是個師範生,以後你的學生都需要你去幫助,你怎麼社恐?
但是這個問題,光靠學科內部其實是很難改變的。因為我們如果討論這些問題,我首先就會問你,我們的討論可以在C刊上面發表嗎?發表不了,白討論了。有這個時間我不如去寫論文。所以想要學科內部對這個系統做出一個反應,就像是抓著自己的頭髮想把自己抓起來,那還是不太頂用的。我們現在需要有新的生活方式,可以呈現給大家新的感受的方式,來給大家帶來一些新的東西。

受訪者供圖
我從事這份職業過程中有非常多偶然性的因素。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些同學會講,覺得我比較願意去理解人、去理解世界,實際上就是說願意去觀察人的那些情感。但當時我被我們老師勸去學了理科,後來只進了一個師範專科的物理系。我想我當時如果理科考得再好一點,我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去一所紡織工學院學紡織,現在不知道會在哪裡摸魚。我還有可能去一所研究水利發電的學校,也許可能在2008年雪災的時候為國家做點貢獻,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可能。但我現在想想也還覺得很後怕。如果我去做那些工作,應該馬馬虎虎也可以做一做,但是絕對比現在還要平凡一些。
在專科學校,我就趕緊從物理系轉到了中文系,我一開始是對語言學感興趣,它有點近似於科學,有一套方法符號來論證這些什麼東西,我就覺得有點酷,結果考研究生沒有考上,就調劑到了現當代文學。我一個大學同學也跟我說,我看你寫的論文,感覺你在語言學上面沒有什麼天賦,但你在文學上還是有點天分的。這並不是說我博聞強記,或者有語言天賦,而是說我學文學的時候,會比較容易興奮,會願意把各種生活經驗調動起來,去琢磨文學作品,以及與文學相關的人。
我那時候也總感覺自己好像有一些別的選擇,甚至可能會試一下,但是一到關鍵的地方就往後退。我有個親戚說乾脆帶我去做生意,人家生意做得很大,我能不能成為霸總就看這一下了,但我馬上就退縮了。後來我還嘗試進一個大學的行政部門,因為種種原因,也很快就被淘汰了。其實心裡就是有兩條狗在叫,但是一條狗叫得更兇一點。斯坦利·費什說,找工作就是這樣,你能夠找得到的工作一般就是適合你的工作,我想就是如此。
我們今天的學生,有些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已經相當成熟了,對於自己擁護的觀念也是言之鑿鑿。我覺得他們的生活方式對我也是有啟發的。有的同學跟我聊到追星,你發現他的情感投入程度之深、他的行動能力之強,還有他呈現出的整個心路歷程,他對這件事情重要程度的判斷,都是能夠打動你的。有些學習很認真的學生來跟我請假,他說老師你的課很精彩,但是我真的一定要去參加這場演唱會、我一定要參加這場漫展,因為什麼什麼。我聽到這些,雖然未必會准假,但心裡是高興的。我覺得他們說的時候,不是在衡量這個老師嚴不嚴之類的東西,他們真的在掂量著自己情感的分量。
大家今天都在討論文科無用,雖然我也非常懷疑,理工科專業消耗了更多錢、更多資源,最後的成果是不是都能用上。但它們至少是可以計量的。文科你在衡量它有沒有用的時候,你同時還要問這件事情——「有用」的意義是什麼,你首先要問自己何為有用、何為無用的觀念,這一套觀念其實也是由我們現代文化去推動的。
其實像我們剛才所說的,我們不斷地去解釋為什麼我們那麼多不同的人會對一個作品產生同樣的感受,或者說我們為什麼本來是同樣的人,卻對一個作品產生不同的感受。文科的用處就體現在我們不斷地討論這些問題,它就涉及到人群之間的分與合、同與異。如果大家的生活方式都非常單一,都同樣地想去考公務員,都想象同一種婚戀的方式,不能開闢生活的可能性,那怎麼可能去拉動消費,帶來經濟的活力。
我們今天的難點,是我們的多元化是不發生摩擦和碰撞的多元化,其實是比較表層的多元化。就像看短劇,你看上去各個型別、各美其美,但是大家都待在自己的資訊繭房裡,你原來討論這些問題的緊迫性就已經失去了。當你不能進行討論的時候,藝術依然可以存在,甚至還可以精美,但屬於它們的歷史重要性就已經失去了。我們現在生活中仍然有太多關乎於生活常識的東西,是沒有進行討論的,或者一討論就爆雷,唾沫星子也會淹死你。在一些有難題、有謎團、有各種想要表達卻不能夠表達的、有衝突的地方,其實都是文科的生長點。某種意義上,我們能做的事情,恰恰來自於對生活中這些禁忌的發現。
中文系的畢業生走出學校之後,也許我們教給他們的知識點他們很快就會忘了。我們其實對他們最大的期待,就是他們或許真的能夠表現出一些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不一樣的情感的可能性。最後能讓我們解決掉原來一套問題、把我們帶出僵局的,其實就是生活方式的變化。我們不僅僅是要照搬以前就有的東西,我們還要為生活創造出新的空間。
在這種時候,我希望他們在中文系所學的關於人類文化的一切東西,將會提供給他們一個支援。


圖源電影《死亡詩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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