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歲月無敵問張欣(ID:zuojiazhangxin),作者:張欣
張欣按:
去年十一月份西鴻給我發來資訊,說她在肇慶陪她母親,我說好那我得空過去看你,主要是看看你媽媽曾阿姨。因為當年西鴻沒去法國的時候我們同是廣東的作者又是朋友,經常一起開筆會做活動什麼的,所以我認識曾阿姨,人特別好很安靜地處理各種事,對待子女就是無條件的付出。 後來我就去了肇慶,還在那邊住了一晚。見到曾阿姨一起吃了飯,家常地說些問候的話,她還是那麼安靜身體也還好,還送給我一箱手工製作的美味裹蒸粽。 轉眼就到了今年二月,西鴻再給我資訊就是回來辦事已在返回法國的飛機上:曾阿姨走了。 當時非常震驚,心想幸虧我去看了曾阿姨,原來竟是最後的告別。 今天我們推出劉西鴻的特稿,當然是她對媽媽深情的懷念。 時光流逝,歲月滄桑,她的文筆還是那麼好,還是那麼獨具魅力有一種濃厚之淡。 四月收尾,今年的雨水格外磅礴。 愛是不會忘記的。 —— 張欣(著名作家,剛剛出版新著《如風似璧》,張欣與劉西鴻是多年好友)

▲劉西鴻,廣東人,1978年高中畢業後待業兩年,1980年進入文錦渡海關工作。1984年開始發表第一個中篇,《你不可改變我》是她的代表作,曾獲第八屆全國短篇小說獎,後改編成電影《太陽雨》。

▲《太陽雨》的女主角是後來演了《北京人在紐約》的女主角嚴曉頻,而男主角則是後來演了《走向共和》等電影的孫淳,他是曾經與王石太太田樸珺傳過緋聞的電影導演孫周的哥哥。





▲八十年代,與劉西鴻同時湧現文壇的作家包括有阿城、馬原、莫言、殘雪,當年文學評論家徐子東對學生說,中國當代出現了一位前途無量的女作家,她的成名作《你不可改變我》,足以與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相比美。因為特立獨行與風采過人,當年深圳的她與北京的劉索拉以“南劉北劉”的稱謂名動全國,90年代後,她移居法國,曾居住在法國南部,2018年,她出版她的新散文集《一支香頌,一個人》。


▲近年劉西鴻移居巴黎,這是她家門口的天鵝小徑 (Allée des Cygnes )。
日落,萍沉
劉西鴻
我媽媽跟我說:我很不快樂。
說這話時我和她正從外面回家,在樓下的信箱,她取出一份《快樂老人報》,直接把它扔進單車房的廢紙箱——上面已經堆了一堆沒有拆開過的老人報,等到和廢紙盒包裝紙積贅了幾斤,我弟就讓收買佬過來賣掉,收買佬給的幾張紙錢立馬拿去超市買兩個起了皺紋的火龍果,早餐吃火龍果時大家不會想到《快樂老人報》那堆廢紙的……
我媽媽說:單位免費發的,唔使錢。真是廢話得很,老人怎麼會快樂?
這時我很想笑,我媽她沒外人的時候,單對單的時候,說話可以很衝,瞄準靶就打,我喜歡。
她說:我很不快樂,我都不知道怎樣收尾。
不知怎麼收尾,就是不知怎樣結束這匹人生。這真是無限沮喪的話題,當然有人覺得只是某種口頭的抱怨。但我知道我媽媽不是的,我和她平排坐在7樓樓頂自家一百四十多平方的天棚花菜園的石凳子上,她非常溫柔,很好聽的廣州話口音,說:每到傍晚這個時候,我就十分憂鬱。
我一個朋友,是臨終關懷專家,她對這方面好像很有經驗,她說醫院的老人家經常講這種話:我要死了,我明天就會死的……我朋友說:護士聽到病人這種話時,一般回答您不會死的,別胡思亂說了。這不聰明,她說:老人們根本不會理睬你的廢話,老人家說的大實話你怎麼可能如此敷衍?我問,那該怎樣答?專家說:好,那您告訴我您怎麼知道明天會死?
當年我聽時覺得很棒,是的,對過橋比我們走路多的老人家,很多話對他們來說是廢話。
面對我媽媽在黃昏的憂鬱時刻,這個時候她眼神,頭髮,皮膚和她的味道,我連碰一下她的手指的勇氣都沒有,她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她是一個巨大的元素,強大,無情,綿軟集於一身,“不知怎麼收尾”是一道硬的石牆,是黑海底,是迷失,是冷的野山谷……
“你幸福嗎?”“我不姓伏,我姓曾。”

▲ 作者劉西鴻(右)和媽媽曾萍甜在巴黎Trocadéro 廣場上
我媽媽叫曾萍甜,這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但是很早,她年輕時不喜歡甜字在名字中,擅自把名字改成平田,曾平田,簡化了筆畫,我十幾歲時也認為萍和甜兩字有點土。後來我一直就用曾平田這個名字寫信寄給她,明信片,包裹也寫平田,覺得“平田”比較酷。一直到10月這次就撞板了,10月份我帶媽媽去看中醫,我在手機用曾平田幫註冊了,見醫生(中醫)時他在桌子上的電腦打不開我媽媽檔案,後來才醒起是名字報錯了,上次我弟弟帶媽媽來是用她身份證的名字曾萍甜註冊,中醫發現後當場把我教訓了一頓,當時確實因找曾平田檔案浪費了幾分鐘。
中醫七十出頭,看出來年輕時是個風流之人,出口就調就侃,他說你絕不能搞錯名字,“醫學是科學”,你搞錯了一個字,後面就會錯得離大譜。我扮傻笑,一時心裡特別輕蔑:你搞吧,您一七十老頭當著一八十歲老太面,教訓我一六十歲老太,不就個名字寫錯個字嗎,就“醫學是科學”扯巴上了,教訓人耽誤的時間比找檔案還長算了吧您,看到我媽在旁邊滿臉尷尬,我想她心裡肯定又大鍋了:唉,你個六十歲老太就懵成這樣我都不說你了,你弟來就不會這麼失禮人家啦。
我很懂我媽的心的,我看到自己很像她,我一直認為我很瞭解我媽心思,就因為我們倆很相似,除了我們長得不太像(偷笑)——我20歲時就想以後可不要長成我媽那樣子哦,像我爸就好——我爸爸69歲去世,他還未老就走了,我們都沒有他衰老的記憶。
但事情有點怪,最近這些年,我看到我媽媽越老越有個“樣子”——她今年86歲了,應該是她越來越注意自己的儀態,每出門前花好多時間搭配衣服手袋,搭配鞋襪絲巾——搞來搞去還不滿意她就對著衣櫃鏡子發矛:絲巾條條都好,就是沒有一條襯,衫裙件件都靚,但是沒有一件襯——最後都是“求其啦,求其啦,算啦!”個樣好猛猙才搞掂出門。
她一世人就是要“有一個樣子”,要“面”,我,我才不會像她那樣搞假惺惺的那一套面子,我相信自己的軟體還好使,我比她小二十幾歲,我皮滑肉實,髪厚如雲,滿嘴白色硬牙,我冬天都不擦膏膏……我是這樣想的:我媽媽她還儀態芳芳,還諸多講究,每出門就數她最儀表堂堂,她還生嗷嗷地健在著,我們姐妹弟就永遠是她的三個小混孩,我是混孩中最“蓬頭落翼”的大混孩,我打什麼扮。
但我媽媽說“唔知點收尾”這句話,正中我下懷,因為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唔知自己點樣收尾”——收尾我自己那匹糟糕的人生……這個人生是我在法國,我自己下了幾十年功夫打造而成的……

▲ 2023年11月月初 我媽在肇慶她家門口的星湖邊。
可這是萬萬不可能跟我媽媽說得清楚的,她不會被說服的,她會哼一聲:你的人生我清楚得很,你就別胡說八道了好不好。
在有輕雲薄霧的傍晚,我和我媽兩個憂鬱的人,一個假憂鬱,一個半憂鬱(我媽媽),我們都沉默,我尋找她眼睛注視的遠近處景物,想跟她一樣仔細看一看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一無所獲,我問:每天就黃昏時刻特別憂鬱嗎?媽媽說:是的。我問:這種時候你可不可以刷愛拍打發掉憂鬱?媽媽說:不行,刷屏打發不了。
以前這種時候,在我們的對話窮途末路時,我會問句:最近你剛讀完的是什麼書?問這話時我都輕描淡寫,這是由於很久前,我弟和我在關於“趣味”話題上的一些分歧,我弟認為您喜歡勃拉姆斯嗎?(裝),燜雞前您先用啤酒浸一浸雞肉嗎?(不裝)這兩種話題令人快樂的程度是一樣的,我弟意思你不必老想著拔高我媽,不必“裝”。我和我弟都是死磕型的人,所以就不和他槓了,有我弟在時我會問我媽:悶雞前你用啤酒先浸一浸雞肉嗎?我弟不在眼前時,我就刺激下我媽:您喜歡勃拉姆斯嗎?
我媽答:我床頭有兩本書,這幾年我讀完了還會復讀一下的。我知道的,一本是黃蕙蘭《沒有不散的筵席》,一本是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

兩本我都讀過,都和我媽聊過,我們的讀後感是如此之不同,對這兩個女人的命運和她們描述的發生在她們生命每個時段中所有的人際關係和各自人生的尾聲,我和我媽的觀感是如此相距萬里。

*黃蕙蘭出身印居鉅富家庭,後來嫁給外交家顧維鈞,極具品味與風度,關於她的故事,我們之前寫過。

*名媛黃蕙蘭與外交家顧維鈞曾經是歐洲社交場上登對的一對。
雞肉先浸浸啤酒,燜熟後皮會脆滴,兩秒鐘我們就沒有異議了,不會和談讀書,觀影,聽曲——花的時間一樣。當然有我弟在時,我會繼續發揮:燜鴨也先浸浸啤酒嗎?燜豬腳呢?豬腳不,豬蹄浸啤酒燜熟又臭又苦……所以其實,喜歡勃拉姆斯嗎和雞肉浸啤酒嗎,僅是“一個題目”,你揀一個扯就是了,我撿個我想扯的,可以扯闊,扯空,扯遠,扯虛,使勁扯,最好不要讓它“接地氣”,我知道我媽媽這時也不接地氣,一接地氣,我們兩個相似的人就立馬江郎才盡,死翹翹。我和我媽不太談家事,我的家事和她的家事;不太談健康,藥物,不太談吃什麼保健食品,怎麼鍛鍊身體……
我知道我媽為什麼會在這兩本女主寫的書的一些章節上忘返流連,但我不深問,由得她去。黃蕙蘭花一個月時間從法國碾轉回北平為國民政府在巴黎大使館選地毯,路過廣西,白崇禧設家宴招待這位大使夫人,我和我媽都十分注意到了廣西戰區長官家餐宴上的菜餚,戰時他們家吃得如此好滋味!第二天白將軍領著家眷(還有他幾個小孩子)開汽車送黃蕙蘭到機場,我就和我媽聊到白將軍兒子白先勇的小說……


*黃蕙蘭縱橫社交場合數十年,後病逝於紐約。
基本上是我天馬胡扯,我媽只幽幽地笑,幽幽地應我,幽幽地沉默。她也主動聊到抗戰時期的廣州,說她見過日本仔,一群日本兵打赤喇,掖著屎片(尿布)在珠江河邊沖涼……
我媽身份證上是1939年12月出生,但她出生那年,日本仔攻城(廣州先於香港淪陷),她父母的順德大羅村全村都在逃難,一個初生女嬰就不要增加家裡負擔了——她被放進一個木盆,木盆放入村旁的河中準備讓她順水漂流自生自滅,是她細嫲——我外公的小媽(我外公父親的小老婆)把木盆抱了回來,這個故事在曾家熟悉流傳,我們都去那條河瞻仰過,村口有兩座玩具般的小橋,河邊龍眼樹被果實壓彎樹腰。
我媽說現在史料記載日軍攻下廣州是1938年10月21日,所以實際上她是1938年而不是1939年出生的。我媽去世後文件寫她85歲,我們知道她實際活了86年,心裡好受點,好像賺多了一年……
9月底我返我媽家,29號一起過了中秋節。
10月11月兩個月,我妹和我妹夫在瑞典,我弟和他媳婦去了捷克,星河路的大房子就我媽和我兩丁人,從天棚到桂花廳,從書房到譚詠麟個間(混孩給各房間起的花名),我東竄西闖(我弟和他媳婦在時我不敢放肆),然後逛到廚房,看我媽攬著圍裙,靜靜地給我蒸臘腸,燜魚,灼菜芯……
做這些事時她都安靜的不發出什麼聲音,我搬張矮凳坐在她身邊(我媽站著),我什麼都不做,翹腳坐著,問問她那些她以前已經講過無數遍的童年事——
她祖父在模里西斯做中醫,她父親年輕時被人鏢心(綁架),她患傷寒高燒不退被送到教堂,痊癒時全身褪了一層皮,兩條腿軟到不會走路,她父親去接她回家,站幾米外向她伸出雙臂:嚟,嚟啦,行過嚟啦……她一個已經七八歲的兒童得重新學走路。
她在廣州郵電學校(在石排)讀書出來後戴瑞士女裝小手錶,穿蘇聯布拉吉,騎荷蘭式女裝單車(中間橫槓圓彎那種)。
文革站隊旗派挨批鬥,被人從後面扯頭髮……
我回來這兩個月拖我媽(不拖她就不主動)去電影院看了7場國產電影(平生第一次連續看這麼多電影!),對每一部她無一例外都尖銳批評:“都唔知佢唵乜!”我們去黎雄才博物館看了這位肇慶名畫家的畫廊(生平第一次近距離看本土名畫家的真跡),我媽每天還堅持上天棚花園除草,澆水,打掃敗葉,她一邊做,一邊自己投訴自己:你看我,一個人好好地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又懶又冇用,我現在什麼都做不好了,像個廢物。
確實她已經沒多少胃口食飯了,黃蕙蘭從印尼到歐洲到美國的花裡胡哨的生活,她不再有慾望搭理了,書中以前讓她又敬又怕的那些東南亞巫術巫醫,我跟問,我問5句她應1句。

*少女時代的黃蕙蘭像。

*黃蕙蘭家有一座二百多畝的府邸。
馬拉梅(Stéphane Mallarmé 1842-1898)在“海洋微風”(brise marine)詩中有句:“不幸的是,肉體是悲傷的;書,我又全部讀完”(la chair est triste, hélas, et j’ai lu tous les livres)。馬拉梅的“肉體chair”是性愛,我媽的chair,是雞比浸啤酒,是食飯的胃口,是飯菜要有好味道的欲求。馬拉梅讀完的“所有書”,是我和我媽“您喜歡勃拉姆斯嗎”的所有話題。
到此,我媽媽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境界狀況,到了“海洋微風”的最後段落。 Hélas (嗚呼)!
今年一月中,我媽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回來到醫院病房,和我妹,我弟一齊。這一週我妹妹日夜為媽媽做全貼身護理,我弟為各種瑣事東奔西走,然後捧著電腦在我媽床邊做自己工作;我,像兩個月前星河路廚房的情景一樣,我退縮角落,像一截木頭一樣坐著,精神緊繃。我慌惶失措這樣萎縮坐了一週,到她離世。
我媽媽對她的孩子們是有要求的,她要求做人必須“成功”。我們都曾經努力過,要做她的好孩子。她沒有要求我們孝順,沒有要求端茶遞碗贈禮,當然我們做了她也很受用,但她的要求比這些高得高:做人要成功!(要練就逢凶化吉的才能,練就如沐春風的姿態,練就碩果堅壘的家庭——壯丁成群,滿目青山,載月明歸——)!但她這個“做人要成功”的要求從來,從來沒有說出過她的口(一說出口我們就有理由瞧不起她了)。
事實是,“做人要成功”長久成為她強大的氣場存在,事實是我們在剛剛成年,我,我細妹我細佬,通通就都被她以各種理由,方式,手段,渠道,曉以大義,撥亂反正,指點航向地推攆出家門,直奔遠大前程去吧,仔啊,女啊,飛得高,走得遠就好,不回來不要緊,年三十晚唔使掛住趕返嚟食飯嘎……
最後這一週,我清楚看到我媽媽和她三混孩達成了和解,她都原諒他們了!原諒了我們(可能)沒有一個按照她規劃的格式長大成人,沒有按她設計的圖紙出廠成品,我(可能)長成了沒有令她快樂的模樣。在她生命最後,她讓我明白也讓我看到:她沉默平和地接受了最後成型的那個我們。
這周我媽沒跟我多話,沒跟她的三個混孩多話。她神智精明直到最後。清晰只安撫了我一句:“西鴻,唔使緊張,系咁嘎啦。”
我爸爸離世前我媽湊到他臉前,像所有恩愛的老公老婆那樣,對他說:劉日盛,你放心啦,我會跟著來的,我們以後會相聚(大意)。當時我在場,我老竇哼一聲,答她:冇咁快,曾萍甜,我給你15年啦。“15”數字就這樣留在我腦裡了,到接近15年限,我打醒精神,如臨大敵,結果什麼事沒有,第15年過後,也什麼事都沒有……
直到26年過去。今天,終於日落,萍沉。
3-4月,2024年


本文轉自公眾號:歲月無敵問張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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