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記者|吳麗瑋
“放在十幾年前,‘對方喜歡我了,或者不喜歡我了’,這樣的戀愛小心思會成為孩子跟我交流的一個重點。但現在絕對不是。”2009年,張園園心理學碩士畢業後進入北京一所公立中學擔任心理健康教師,除了幾所市重點和區重點中學之外,她所在學校是最早聘任專職心理老師的北京公立學校之一。張園園回憶道,剛開始學生都會對校園心理諮詢室的沙盤和各種玩具感到新鮮好奇,很多學生搶著來預約一對一的沙盤諮詢活動。“我那時做得並不專業,主要是陪伴和觀察,看他們先擺哪個,後襬哪個,擺成什麼樣的圖形,最後我再給一些分析。我和學生的狀態都很輕鬆,聊聊他們感情的困惑是很常見的事。不像現在,讓學生進心理諮詢室是很難的,哪怕你編造一個無關緊要的理由,但他們很聰明,往往都會拒絕前往。”
這些拒絕前往諮詢室的學生大多是由班主任或者家長委託張園園聯絡的,他們面臨的早已不是十幾年前跟父母吵架、考試沒考好或者談戀愛這樣的“發展性問題”,而是明顯呈現出了某些症狀,比如抑鬱、自傷或者抗拒上學。學校裡有一個已經跟上學鬥爭了三四年的女孩,初一剛進校原本非常乖,但到下學期就突然表示說不想上學了。“她跟班主任說,上課的時候腦子會一片空白,感覺到學習沒有意義,掙扎了兩個月,堅決要退學。家長是很開明的,最後我們商量,以休學一年的形式,讓這個孩子回家調整一段時間。”張園園說。
在這些孩子心理症狀的背後,同樣潛藏著傳統問題,比如人際交往的困境。那個女孩在休學一年之後,還是很難迴歸校園,“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正常的人際關係受損了”。張園園說,女孩回來之後加入了下一屆的新班級,她經常跟張園園訴苦說,新班級不如原班級,還是原來班的老師和同學更好。“如果你剛一入學就進入到一個穩定的小團體中,那你接下來三年是最安穩的。但你退出了又回來,如果沒有團體接受你,原本的情緒就會惡性迴圈。”張園園說,這個曾經拒絕上學的女孩直到現在也時常請假不來,讓她感覺到很無力,“有這種症狀的孩子,他們要是真的談個戀愛,我們都覺得是好事。其實不光是她,現在也沒有其他學生來找我討論談戀愛的問題了。有時我們同事之間會聊天,小孩子都不談戀愛,其實我們心裡是有點害怕的。大家都不嘗試這種心動和戀愛,以後很容易尺度把握不好選擇錯誤,或者壓根兒對戀愛無感。”
不光諮詢室裡沒有戀愛睏擾,在校園裡老師也難覓戀愛的身影。

《你好舊時光》劇照
“其實在5~10年前,校園裡能看到談戀愛的人還是挺多的。”成都一所九年一貫制私立中學的教研室主任馬歡也負責學校部分心理健康的工作,她告訴我,只要不影響學習,老師大多對此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態度。尤其是到了初二,國內青少年心理學研究中有“初二現象”的說法,那個年級的男生女生是最熱衷於談論這類話題的,“初一剛進校還不太適應,而且男生比女生的發育要晚一些,還跟不上趟。初二男生身體發育趕上來了,彼此也都熟悉了,就會熱鬧一點。而到了初三,中考壓力又來了,他們注意力就轉移走了。”馬歡說。
但現在“初二現象”似乎消失了。“有時會在初一時冒出來一些,但是到了初二、初三,這些情況就消失了,也可能他們的交往轉到了不被老師發現的領域裡。”馬歡告訴我,與消失的戀情相對的,是學生們對待愛情的態度變得越來越明確和堅決。
她帶學生一起看電影《早熟》的片段,用來討論異性交往的尺度。影片裡房祖名和薛凱琪分別扮演的兩個中學生相愛後,女孩懷孕了,兩個迥然不同的家庭之間爆發出不可彌合的矛盾。馬歡發現,10年前她的學生面對早戀懷孕的問題只會說,“這樣不對”或者“我爸媽知道了肯定會打我”,只有判斷,講不出依據來。但是現在的孩子不但態度鮮明,而且論述相當完整。“有的孩子會說,‘我是不會結婚的,更不會要小孩’,‘帶孩子是很辛苦的,沒有錢就沒法給孩子買奶粉’,‘有了孩子就不能讀書了’。”馬歡說,12歲的孩子會這麼說讓她覺得很意外,“再追問下去,他們會說是家裡人講給他們聽的,他們也會從身邊長輩或者哥哥姐姐的生活裡進行觀察,或者就是上網時看到過類似的事,他們見到過的家庭形態是多種多樣的。”孩子們把成人世界所面臨的現實代入到自己的人生經驗中。

《早熟》劇照
在專職的性教育工作者眼中,與這種平靜形成反差的是青春期性意識提前啟動的現象非常突出。
馬歡有一次給二年級學生上心理健康課,談論友誼,她讓學生兩兩一組配合著用微笑來傳遞情誼。活動之後她提問一個男生對參與活動的感受。“男生當時選的是一個女生,他站起來回答的時候,我聽到了一些女生的鬨笑。”馬歡回憶道,後來她給學生放《頭腦特工隊2》,裡面有一個主人公萊利的爸爸媽媽接吻的鏡頭,幾個女孩子又開始笑了。馬歡說,以前她會認為二三年級的學生還處在沒有性別邊界的“傻玩”狀態,但其實孩子們對男女交往已經是挺敏感的了。“我跟他們討論,接吻這種親密行為發生在相愛的人之間,除此之外,我們還有親情和友情的愛,如果你取笑別人跟異性交朋友,他們可能以後再也不敢一起玩了。後來同學們討論起來,大家表示男生女生一起玩還是要大膽一些。但顯然,在純真友誼之外,他們對性的感受確實是提前了。”
性意識提前的情況在更偏遠的地區表現更加明顯。“你我夥伴”是一家在經濟欠發達地區進行性教育培訓的非營利機構,理事長張耀華聽我說完在大城市中學裡的採訪經歷,覺得跟他工作中的感受非常不一樣,“也許你覺得中學階段很難看到‘早戀’現象,但現在小學生談戀愛的比例是大大增加了的。”“你我夥伴”的培訓服務主要面向小城市和縣鄉中小學的老師展開,參與過的學校有1500多所。張耀華說:“我們從老師那裡得到很多反饋,會聽到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之間互稱‘老公、老婆’,這種情況並不罕見。”
“現在社會越來越開放了,我身邊也有很多家長會跟孩子開玩笑,問他們在學校有沒有‘男朋友’‘女朋友’。大家可能覺得這是一個無關痛癢的話題,覺得小孩子之間即便如此,那也一定不會是一個正式的關係。”張耀華說,但從他長期與大量縣鄉中小學接觸的經歷來看,很多低年級孩子的戀情其實是真實的。

“你我夥伴”性教育公益專案走進基層中小學,為教師提供性教育課程培訓(受訪者 供圖)
首先這與兒童青春期發育的整體趨勢相符。2018年,首都兒科研究所兒童生長發育研究室就曾釋出報告,跟40年前的資料相比,當前中國孩子的青春期提前了2年左右,與世界整體水平一致。以往會將女孩8歲以前乳房發育或10歲以前月經初潮定義為性早熟的表現,但一項在北京、上海進行的青少年生長發育調查顯示,現在至少有19%的孩子已經在這個年齡段開始性發育。
隨著第二性徵的出現,青少年難免產生焦慮情緒。美國精神醫學家哈里·沙利文(Harry Sullivan)認為,青少年透過與異性建立人際關係,不但是在瞭解異性和學習與異性相處,更是在克服一種來自性的焦慮。“人的焦慮起源於兒童期開始的追求獨立與個體的無助感。”沙利文發現美國社會中兒童的性活動是產生焦慮的根源,“如果青少年能夠與異性發展出健康的親密關係,他們就能克服青春期的性焦慮”。
性焦慮是由於缺乏性知識等原因而對性行為產生的焦急、憂慮和不安的情緒狀態。性焦慮隨著青少年生理狀況的變化提前到來,與此同時,很多家長沒有意識到孩子所面對的社會環境存在著極大的風險。“老師們會說現在孩子接觸色情資訊的渠道特別便利。比如透過QQ群、百度貼吧或者其他影片軟體,孩子們會相互傳遞與色情相關的內容,或者在班級裡傳閱言情小說,很多都充滿了性暗示或者直接的色情描寫。我們現在面臨的很大的問題是,一方面正規性教育嚴重不足,另一方面這些鋪天蓋地的錯誤資訊又給孩子們造成極大的損害。”張耀華說。
這種主要來自網路世界、缺少監管的危害資訊,對那些進入高年級的留守兒童的影響會更令人不安。張耀華說:“他們透過網路的陌生社交風險是非常大的,比如跟網友談戀愛之後輟學、意外懷孕、被詐騙,以至於不能再繼續學業的,在重慶、廣西等地的農村學校裡反饋非常多。”2023年10月和2024年3月,國家最高人民檢察院就青少年所面臨的網路風險,兩次召開了新聞釋出會,確立了無身體接觸的猥褻行為與線下犯罪的追訴原則。

2004年12月1日,浙江省首部中小學性教材《少年心事》首次在寧波段塘學校的課堂上試用(王穎 攝/ 視覺中國 供圖)
幫助青少年規避這種社會風險的一個重要手段是加強正規的性教育。
北京師範大學兒童性教育專家、中國性學會副會長劉文利教授從1988年就開始進行兒童性發展與性教育研究工作,是目前國內進行兒童性教育研究最知名的學者。2017年,她主編的《珍愛生命——小學生性健康教育讀本》被家長反映部分圖片尺度過大,文字過於直白,由此引起了全國大討論,此後又因為內容涉及同性戀話題,引發爭議,導致這套讀本全部從市面下架。劉文利告訴我,相比幾年前的受挫,現在國內對於性教育的討論有了更多積極內容,“最重要的是2021年‘性教育’入法了”。
2021年6月1日,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以下簡稱《未保法》)正式施行,其中第四十條規定,“學校、幼兒園應當對未成年人開展適合其年齡的性教育”,這是國家法律第一次明確指出了“性教育”三個字,在此之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口與計劃生育法》雖然也提到了性教育的內容,但提法是“生理衛生教育、青春期教育或者性健康教育”。劉文利說:“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提的都是‘青春期教育’,覺得‘性教育’太敏感。”與新修訂的《未保法》施行同一年,國務院釋出的《中國兒童發展綱要(2021~2030年)》明確提出,“適齡兒童普遍接受性教育”,將性教育納入到基礎教育體系並加強效果監測。
不過性教育並不是國家級課程,沒有課程標準,現在學校裡最普遍的做法是將性教育融合在各科目當中,“生物課、體育與健康課、道德與法治課和心理健康課都有涉及,其中心理健康課是跟性教育內容最貼近的,但心理健康課本身也缺乏整體的教學大綱,大多是依據地方教育局的要求由心理健康老師自己組織教學材料,其中有多少性教育的內容肯定也是不穩定的”。劉文利說,為推動性教育在學校的開展,她主持研發了《全面性教育技術指南》,指南中,性教育被分為人際關係,價值觀、權利、文化、媒介與性,社會性別,暴力與安全保障,健康與福祉技能,人體與發育,性與性行為,性與生殖健康8個板塊,將從小學低年齡段一直貫穿到高中及以上學段的學習中。

北京師範大學兒童性教育專家、中國性學會副會長劉文利(黃宇攝)
按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全面性教育是為“培養相互尊重的社會關係和性關係,幫助兒童和年輕人學會思考他們的選擇如何影響自身和他人的福祉,並終其一生懂得維護自身權益”。在劉文利主持研發的《指南》裡,性教育不僅僅是生理衛生,或者防性侵教育,而是關於人社會生存諸多方面的知識、態度、價值觀和技能。比如,在6~9歲的小學低年齡階段,孩子們會從家庭型別和家庭成員的角色學起,到9~12歲的小學高年齡段會學習權利與自尊,到12~15歲的初中階段要理解任何形式的校園欺凌都是不可容忍的,而16~18歲的青少年要明白每個人都有責任倡導性別平等,反對性侵害和性別暴力。
“說小學進行性教育太早,這是不科學的。”劉文利告訴我,這部性教育指南和世界性教育先進水平國家一致,開展性教育的目的在於為青少年賦權,讓他們在獲得充足而準確的資訊之後,為自己做出最好的選擇。單說提供資訊這一點上,我們現有教育中的很多表述都沒有做到。
教育部2008年釋出的《中小學健康教育指導綱要》中有這樣的表述,“婚前性行為嚴重影響青少年身心健康”。對此,劉文利認為,在性教育中我們更希望把科學、準確的資訊告訴學生。“按照世界衛生組織的標準,女性19歲之前生育被定義為‘早育’,這對女性的生殖健康是有危害的。因此,我們在性教育中會跟學生說,最好把第一次發生性交行為的時間推遲到18歲以後。如果19歲以前懷孕,無論是把孩子生下來,還是做人工流產,都可能會對自己的身體、學業和將來的職業選擇造成一些影響。再比如國家法律對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有哪些規定,我們告訴孩子要把握住這些底線,培養他們溝通、協商、拒絕、做決策、尋求幫助的技能,以期他們在交友、戀愛、婚姻、性行為上做出有利於自己的決策。”
劉文利說,從國內國際已有的研究看,開展全面性教育可以推遲第一次發生性交行為的時間,減少性交頻率,減少性伴侶數量,增加使用安全套和其他避孕措施的機率,降低性傳播感染和感染艾滋病病毒的風險,預防約會與親密伴侶暴力,減少恐同,減少抑鬱和自殺的風險,預防兒童性侵害。同時,它還能提升個體坦誠溝通技能,提高人的自尊和自信,減少輟學率,增加學業成就,提升校園安全感,促進健康安全的人際關係。從2007年至2023年,劉文利的研究團隊跟北京市大興區的一所打工子弟小學進行性教育研究合作,直至這所學校被拆除。後來他們回訪了48名從這所學校畢業、進入河北省某公立中學讀書的學生,發現他們普遍比其他孩子更加自信和自尊,也更能處理好與父母、老師和同伴之間的關係。有研究指出,女孩6歲就形成了與智力有關的性別刻板印象,她們覺得女孩不如男孩聰明,所以她們不傾向於選擇那些只有非常聰明的人才能玩的遊戲。在劉文利的研究團隊做的對比研究中發現,接受了全面性教育的小學生比起那些沒有接受過此教育的小學生有更高的性知識水平,更平等的性別意識,更公正的對待他人的態度。

《女生日記》劇照
隨著性教育觀念和教學水平的提升,青少年對性的態度確實是在不斷進步。
馬歡欣慰於課堂上男孩們更加紳士的表達,“我們會透過一些案例討論處理方式,比如女孩的衛生巾從抽屜裡掉出來了,男孩應該怎麼做。很多男孩都會說,會悄悄地放回去,而不應該大聲嚷嚷。他們會說這是個人隱私,男生對這些衛生用品的敏感程度也比以前降低了,他們學到過這方面的知識,態度就會變得比較自然。”
雖然學生們跟她說“不婚不育保平安”這樣的網路流行語,但她發現學生說的並不是無腦衝動之詞。“有一次課上我們講媒介中的性,辨別哪些資訊是有益的、哪些是有害的。其中有一個關於同性戀的話題,有人說同性戀越多,國家生育的人口就越少,這違背了提倡三胎的國家政策。這時候立馬就有同學起來反駁,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同性戀在人口中的比例很小,根本不可能影響到國家的生育率,生育率的下降有很複雜的原因。”
在獲得了豐富的性知識、享受到更多的自主權後,青少年的愛情觀卻跟傳統“早戀”越來越不沾邊了。
成都大學心理學教授苟萍是中國性學會青少年性健康教育分會主任委員,在全國各地的講座中見到過不少孩子的案例,跟過去相比,她發現中學生越來越勇敢表白,但不那麼在意是否要跟對方發展成真正的男女朋友關係。“我是‘60後’,我上大學的時候,表白就意味著向對方發出建立一段戀愛關係的邀請,所以我在講課的時候時常會跟學生討論,表白前要替對方考慮,如果你對對方造成衝擊怎麼辦、讓人家進退兩難怎麼辦。”苟萍說,但她發現這在現在的中學生中根本不是真實的問題,“我聽到年輕人說‘愛情未滿,友情之上’,後來看韓劇才明白,講的是一種新的相處模式,答應交往不代表談戀愛,只是兩人試著相處,看看是否適合成為戀人。帶著這種心情,很多孩子把‘表白’和‘修成正果’當成兩件事,如果對方拒絕了,他們不會覺得非常受挫,反而覺得‘我就這樣喜歡著,也挺好,也沒耽誤我什麼事’。”

《最好的我們》劇照
而從中學生的角度來看,“表白”也是一種相當經濟的做法。高二男生子俊和同班女生楊柯是一對相處半年多的情侶。高一上學期時,兩人同桌,子俊被楊柯的活潑和幽默吸引住了,儘管他被包括楊柯在內的全班女生一致評價為“很裝,臉上總是寫著‘生人勿近’的表情,對女生態度很冷淡”,但他還是在一學期快結束時選擇向楊柯表白。他告訴我,除了曾在元旦聯歡的時候邀請楊柯一起合唱,倆人平時在學習之外的話題並不多,所以他並不覺得楊柯會同意。“但是話憋在心裡會很痛苦。如果我說出來,她說不喜歡我,我並不覺得那會很難受,反而是種解脫,不用再想了,也不用再把精力耗費在跟自己對抗上了。”子俊說。
幸運的是,楊柯答應了他。楊柯告訴我,在子俊說喜歡自己之前,她對子俊的印象除了裝酷之外,就是成績很好。楊柯和子俊一樣,在高一下學期選了“物化生”的大理科組合,這是跟學長學姐們討教之後做出的理性選擇,“高考報志願時能選的專業最多,是最有優勢的”。但是她的物理不太好,跟立志要在大學學物理專業的子俊形成了強烈互補,“我在數學和物理上有不會的題都會問他”。高一下學期期末考試,子俊考了年級前10名,楊柯也從原本的100名左右,進步到了70多名。暑假時,兩人覺得成績都在進步,於是確立了戀愛關係。
不過楊柯告訴我,她剛答應完子俊就後悔了,因為很怕被老師和父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子俊哪一點。於是在暑假期間,她兩次跟子俊說分手,帶著一種沮喪的心情來到了高二。楊柯說,主動分手之後她並不好受,反倒是子俊看上去情緒一直不錯,再加上高二物理的難度增加了不少,急得她經常一個人偷偷地哭。期中考試之後,她鼓起勇氣向子俊求複合。在這次複合之後,她終於進入了比較安定的戀愛狀態,“他很關心我,也特別有耐心”。我問楊柯,是不是因為子俊學習好,所以現在心裡踏實了,她沒有否認。

《匆匆那年》劇照
談一場有益於學習的戀愛也是苟萍在觀察中感受到的現象。“中學生在高中畢業之前,可能有過不止一個心動物件,有的小火苗可能持久一些,有的很快熄滅了,但是他們選擇要不要建立一段關係,往往並不取決於願望的強烈程度,而是會權衡一些後果,比如來自家長和學校的懲罰,或者是否有助於他們目標的實現。我聽一些談戀愛的孩子反饋過,戀愛中他們其實沒做什麼,因為他們平時接觸的時間也很少,可能就是在社交媒體上互相對答案,然後比誰做對得多,輸的人很不服氣,說明天肯定會超過去。”苟萍說,談戀愛甚至已經成為校園裡的“勵志模版”,“有個初三的男孩跟我說,他們班的化學老師告訴他們,高三實驗班的兩個同學談戀愛,後來雙雙考入清華和北大,老師說,‘要談就談這樣的戀愛’”。
除此之外,中學生談戀愛也非常理性,有節制。子俊告訴我,他跟楊柯都住校,看上去有了很多相處的時間,但兩人只在晚自習後半小時一起聊天散步,並且約定好一週只散步三次,其餘幾天會忙著做自己的事,週末也只約定通電話一次,不要影響學習的時間。
子俊說,根據兩人的成績和他們的志向,恐怕將來不會在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兩人來自一箇中部省份,按照子俊現在的成績,他可以夠到東部沿海地區的一所中流“985”,而楊柯的成績最好也只能去“211”。“所以我們可能沒法走得很長久。”子俊對我說道,即便如此,他還是會在社交媒體上搜尋戀愛技巧,希望戀情進行得更順利,因為學有餘力,他打算在高中階段鍛鍊好與異性交往的能力,以及抗失戀的能力。子俊說,楊柯去年暑假第一次跟他提分手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時刻,“經歷過那麼一次之後,第二次她再提,我感覺就容易接受多了”。不過,子俊的失戀痛苦,在我看來簡直沒有什麼殺傷力。在楊柯提出分手後,第二天一早,子俊就用一段真摯感人的話挽回了動搖不已的楊柯。也就是說,他的最痛苦只是一個晚上。
如果中學生進行的是這樣實用而有分寸的戀愛,那麼曾經在網上轟動的家長支援“科學早戀”的話題就不難理解了。四年前網上曾有個北京市海淀區一所著名中學的老師吐槽帖:“現在早戀請家長,雙方父母看著順眼,直接說老師你不要干涉,只要別耽誤學習就行。”家長希望孩子們的這段中學戀情可以穩定延續至未來,兩人成為真正的人生伴侶。
“如果你看看現在大學生和成年人的戀愛關係,很可能就會覺得在高中談戀愛很不錯。”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健康與教育研究所所長邊玉芳跟我分析道,相比之下,目前成年人與大學生談戀愛的成本是很高的。首先他們沒有時間接觸外界,“現在大學生和很多工作的年輕人很忙,不太有集體活動,在社交中認識的朋友很少”。另外他們對社交的看法也在變,“有些人沒有社交動機,覺得許多社交是沒有意義的”。邊玉芳說,最後很多人發現,中學同學聚會反而是擇偶的好機會,“這個世界在變大,但是人的社交圈子反而是變小的。高中經過了中考殘酷的淘汰制,大家成績是差距不大的,同時從家長的角度,可能認為高中同學戀愛,孩子選擇一個能夠在同一個城市,家庭背景類似,同時生活習慣差距不大的物件,這不就很好嘛。”

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健康與教育研究所所長邊玉芳(受訪者供圖)
中學生之所以選擇“科學地戀愛”,是因為他們曾經澎湃的激情不見了。邊玉芳長期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2020年疫情期間,她與幾位心理學專家的採訪被新華社總結為青少年心理問題的“四無現象”,即學習無動力、對真實世界無興趣、社交無能力和生命無意義感。“它整體上反映了兒童和青少年不符合成長規律所導致的一些問題。”邊玉芳說道,這其中“社交無能力”和“對真實世界無興趣”與青春期戀愛直接相關,“孩子們對生活的熱情是在減少的,跟日常生活的聯絡也越來越少。他們即便談戀愛,也好像沒有以前那麼激動了”。
張園園的心理健康課課堂已經很難調動起學生的興趣。“當你希望帶著他們討論理想、友誼、價值觀時,他們表現出一種無所謂的態度,說‘老師,我給你拿道法書讀一遍定義吧’,用一種戲謔來消解原本應該嚴肅的思考。”張園園說,她剛工作的時候,課堂上只要是聊男女生的話題,無論對於哪個年級的學生都是最有吸引力的。她常常會設計情景劇,讓學生透過扮演角色來體會不同的心情,“學生哪怕在劇裡演一塊路邊的石頭都感覺開心”。但是現在,願意表演的學生越來越少,尤其是女生,特別抗拒,“只能找男生去反串,演怎麼被表白、被拒絕,最後演成了搞笑劇,大家的收穫都很少”。
這種消極態度是被學習壓力磨出來的。張園園觀察學校裡“初二現象”的消失,是被蔓延過來的中考壓力覆滅的,“初二一直在被中考加碼,直到今年為止,初二要考生物和地理的結業考試,明年的初二雖然不用考了,但是仍然要準備中考體測。同時初二數學和物理的難度是大大增加的,在北京這麼嚴格的中考篩選分流制度下,初二一開始,學生的壓力就很大。”張園園說,她有時遇到初二剛開學的學生,他們會情緒激動地哀號,覺得學習負擔太重了,“但是過一段時間適應了,大家就都平靜了”。

《小歡喜》劇照
美國心理學家斯滕伯格提出構成愛情的三角形理論,激情、親密和承諾缺一不可。青春期的戀愛與承諾關係不大,激情消失之後,中學生的愛情越來越像友情。
思甜和浩然也是一對高中生情侶。兩人在一起沒多久就差點因為思甜的一個好朋友而分手。浩然告訴我,思甜的幾個女性好朋友都“厭男”,總是對他品頭論足,覺得他脾氣不好,還偷偷讓思甜跟他分手。有一次,浩然跟另一個男同學在年級學生微信群裡吵了起來,思甜架不住好朋友的唸叨,來找浩然,希望他反思一下自己的衝動。這一下激怒了浩然,他頓時覺得,在女朋友的心目中,他並不比好朋友更重要。
不過在我看來,兩人的日常相處本就像比較親密的異性朋友。除了思甜所說,浩然很幽默,為她提供了“情緒價值”之外,他們各自都有很好的朋友,朋友之間相處也很開心。他們晚上10點才放學回家,除了晚上去學校食堂吃飯,午休是兩人為數不多可以相處的時間,但他們並不在一塊。思甜說,兩人的家都離學校比較遠,這樣的學生一般會去居民樓住家戶裡開辦的“小飯桌”午休,那裡提供午飯,可以寫作業,還可以午睡。思甜在浩然之後加入了“小飯桌”,她沒選浩然那一家,是因為裡面全是男孩,不太方便。而浩然又覺得現在的“小飯桌”有自己的好朋友,所以他也不願再換。兩人的相處有明顯的界限,情侶的稱呼更像是名義上的。
邊玉芳用戀愛關係認知表徵理論來分析這種青春期戀愛的友情化趨勢。一般的親密關係包括親子關係、同伴關係和戀愛關係三種,其中,親子關係是一種依戀關係;同伴關係是親和關係,親和指的是驅使人類尋找同伴並與之發生一系列互為依賴的、合作的、互惠的交往關係;而戀愛關係則比較複雜,它是包含著依戀、親和、性和照顧行為的整合。“戀愛是一種以性的吸引力為前提的關係,那麼它就具有了排他性,這就需要你在同伴關係之外,調動更多的能力去維繫戀愛關係。”邊玉芳說,現在中學生的時間和精力都不夠,“如果是一種戀愛關係,對方對我要求很高,我要去哄人又很累很難,那我不如退而求其次,退到同伴關係裡,沒那麼累,同時還有歸屬感。”
這種在戀愛關係和同伴關係中的取捨,也可以解釋張園園課堂上的女同學為什麼不願扮演戀愛情景劇中的角色。“她們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個被大家取笑的‘梗’,或者被截圖出一個表情包,這有可能讓她們在社交媒體上遭到霸凌。”張園園說,有的學生會從班級活動的照片裡找出一些誇張的表情,私下分享到自己組織的微信群裡,照片甚至會流到校外去。“旁觀的孩子是有心理陰影的,他們知道這是挺可怕的一個東西。”網路世界的嘲諷最後還會流入真實的校園中,讓人無處逃遁。張園園說,現在校園流行玩鐵皮徽章,可以在網上定製,把偶像的照片刻在徽章上,當然也可以定製同學的表情包,“有的人喜歡收集這些,把徽章一枚接一枚放在筆袋或者書包最外面的透明層裡,讓周圍看到擺滿的各種表情”。

《忽而今夏》劇照
而相比課堂上的退縮,在張園園眼裡,女生在課下是活躍的“CP粉”,“我想這是她們最安全的一種接觸性話題的方式。”張園園說,女孩們願意組成小團體,嗑“偶像CP”,嗑“紙片人CP”,甚至還嗑學校裡“男生和男生的CP”。“如果嗑‘男女CP’是有風險的,當事人很可能會追責,但是‘男男CP’是安全的,因為大家都知道基本上是開玩笑的。而那些男生往往都長得很清秀帥氣,很可能本身就是女生們心儀的物件。”張園園說。
無論是愛情還是友情,這原本都應是青春最美好的情感體驗,是一種社會情感能力的培養。“青春期是一個追尋自我同一性的階段,我要知道自己會成為怎樣的人,瞭解自己內心真實的渴望,挖掘自己的興趣和特長,在這個基礎上確立自己的人生方向。”邊玉芳說,現在的問題是,青少年的全部追尋變成了具體地要上某一個大學的某一個專業,沒有時間投入,又缺乏社交動力,很多建立起來的親密關係是很虛偽的,“人要有真的感情、真的體驗和更多集體的交往,學會這種親密的情感連線,才能感受到生活中美好的東西”。
(文中張園園、馬歡、子俊、楊柯、思甜、浩然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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