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女性僱丈夫帶娃6年,發現“男人更適合帶孩子”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十點人物誌(sdrenwu)  採訪、撰文 | 芝士鹹魚

讓伴侶在家負責全職帶娃,另一方需要支付勞動報酬嗎?
六年多前,來自上海的85後女作家、公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毛利,收到了一筆上百萬的作品版權費,自此,她和丈夫小陳開啟了一場家庭角色互換實驗:妻子成為養家者,丈夫辭職回家,負責接送孩子、輔導作業,以及給一家人做飯。
每月1號,毛利會給丈夫小陳發兩萬元“工資”,像企業僱傭員工那樣,給他制定工作任務,在這個家裡,老闆是妻子,唯一的員工是她的丈夫。
付費僱傭伴侶伊始,毛利的選擇就陷入了巨大爭議,雙方父母和同齡朋友都感到不解,“爸爸帶孩子是本分,為什麼發錢?”“花兩萬僱傭老公,不如僱專業保姆和家教”“省下這筆錢,存銀行吃利息多好?”

毛利一家的合照,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毛利沒有被這些聲音干擾,依然僱傭著她的丈夫。當這場家庭角色互換實驗將要邁入第七個年頭,毛利認為,在經濟允許的情況下,給全職在家的伴侶發工資,既讓對方的勞動價值得到認可,也減少了家庭內部可能發生的摩擦。
她和丈夫的經歷被改編為電視劇《小夫妻》,作為故事原型的他們經歷了什麼?這種新型家庭分工模式又能給普通中國夫妻何種啟示?
在陽光正好的夏日午後,我們聯絡上了毛利,她將自己和丈夫形容成“兩頭一起拉磨的驢”,不管分工如何變化,目標都是為了讓小家更好。
以下根據她的講述整理。
帶小孩實在太累了,是我讓小陳辭職回家的主要原因。在我生第一個小孩前,沒有人告訴我帶孩子需要耗費這麼大精力。那是2013年,不同於現在女孩們對生育的痛苦了解得很透徹,當時的書本、影視劇、網際網路傳遞的都是充滿喜悅和滿足的生育氛圍,比如嬰兒的笑容,全家喜氣洋洋的表情。
生完小孩後,實際感受完全不同。第一感覺是母職壓力太大, 我白天需要寫稿,晚上還要給孩子哺乳、哄睡,幾乎24小時輪軸轉。而當時小陳被外派到印度工作,每個月只回來一次,每次待一到兩個禮拜。

毛利的孩子剛出生時的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剛生下孩子的第一個月,小陳在家參與過育兒,但因為工作原因,他沒有長期在家,因此不理解我的抱怨,“人類繁育至今,所有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怎麼你抱怨那麼多?”
我跟他解釋,帶小孩是真的很累。“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要互換分工,換你在家帶小孩,看你覺得怎麼樣?”
2017年,我的一本小說賣出版權,當即有種發達的喜悅,我覺得兌現承諾的機會到了!我掐指一算,以小陳原本稅後兩萬的工資,這筆版稅足夠我僱傭他回家待3-5年。他的收入原本是家庭收入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隨著我的收入提升後,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我正式建議小陳辭職,以“發工資”來誘惑他,工作內容是負責帶娃和做家務,工資參考他上一份工作的收入。
小陳聽到後,第一反應是問:你到底掙了多少錢?
為了打消他的顧慮,我稍微透露了下那筆版權收入。我的態度很堅決,因為我非常不喜歡那種婚姻狀態,名義上已婚,實際上丈夫的存在形同虛設。如果小陳不願意辭職,我也會提出離婚。
在失去工作還是失去家庭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反倒是身邊人很不理解,我爸媽覺得“我們可以幫你帶孩子,為什麼非要小陳辭職?”小陳父母也非常反對,擔心他一旦回家,再重返職場可就難了。
有人勸我把這筆錢存進銀行吃利息,自由職業收入不穩定,萬一以後掙不到錢,還能隨時取出來。一位朋友幫我算了筆賬,每月兩萬塊錢可以用來僱1位保姆、1位家教,甚至還能加上不錯的鐘點工。她反問“每月花兩萬讓你老公回家他能做什麼?”

小陳和兒子艾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但我喜歡嘗試新事物,自媒體工作也越來越忙,每天腦子裡都在想下篇稿子寫什麼。帶娃方面,我父母能幫忙,可因為孩子的事,我跟他們起過不少衝突,整個人的狀態非常焦灼。
我又是典型的I人,如果這筆錢用來請住家保姆和家教,會覺得私人空間被侵佔了,保姆和鐘點工來家裡前,我需要提前做心理建設,甚至會自己偷偷把家裡打掃一遍。
後來生二胎期間,我嘗試過請月嫂,那位月嫂對我的幫助非常大,讓我在那段時間過得很輕鬆,但這種輕鬆時刻伴隨著內耗:出門要不要給她帶東西?旅行要不要帶她一起去?不知不覺中,身體上的勞累感被減輕,我的心理負擔卻更重了。

小陳的背影,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小陳最適合這個角色,畢竟我跟他還挺熟,他能帶孩子做家務,還能幫我遮蔽掉來自陌生人的干擾。之所以給他發“工資”,是因為如果不發錢,當小陳忙著做飯帶娃時,難免會氣不打一處來,大部分的家庭矛盾都是這樣產生的。
有了這筆錢,我命令他幹活可以更理直氣壯。而他有了財政自由度,也可以將錢存起來,作為幾年後新事業的啟動資金……但我沒想到,後來他把錢全部投進基金裡。可見我媽的話也有道理,不能讓男人身上有太多錢。
剛辭職回家那陣,小陳非常沉浸地投入新角色,會用一箇中午吭哧吭哧地洗廚房裡的電飯煲,把雜物間改造成兒童房,積極地為兒子艾文制定學習和生活計劃。
我們引入過一種高效的工作方式——蓋章制,把小孩所有行為量化為章,認一個字蓋一個章;吃飯吃得快可以蓋十個章……不聽話、大哭大鬧時也會扣章,當集滿一百個章,可以兌換一樣獎品,蓋章制一度讓兒子成了小陳的“奴僕”。

“蓋章制”實行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在育兒方面,不同階段有不同的KPI。當時小陳最大的KPI是“幼升小”,讓孩子能進入一所理想的小學。艾文是高需求兒童(雖然小陳不認同這點),平時比較害羞,特別粘人,粘人到如果你把他放下來,他就會懷疑你要拋棄他了,我擔心他應對不了幼升小面試。
小陳順利地完成了這個KPI,讓孩子從害羞的狀態變得活潑開朗起來,雖然最後艾文沒有去成名校,但也進入了還不錯的小學。
在我們小區裡,大部分家庭都是奶奶帶孩子,小陳常常站在一群奶奶中陪孩子玩,這成了他進入新角色後的最大挑戰。
奶奶們覺得“男人帶小孩的方式很糙”,小陳教艾文騎車時,艾文戴著全套護具,在地上向前向後連環摔,最後一頭栽進綠化帶裡。小區裡的奶奶們揪心地叫了起來,“哎喲,小孩摔下去啦”,小陳絲毫不動,“沒事,他會自己站起來”。

小陳騎車載著艾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奶奶們甚至不忍心看下去,紛紛帶著自家孩子回家。
但幾天後,艾文確實學會騎車了。
老一輩人普遍認為男人帶不好孩子,其實男人更適合帶孩子。小陳參與育兒後,我發現男性和女性在育兒觀念上區別很大,女性天生對育兒有焦慮感,容易陷入內耗,當孩子3歲背不出唐詩,很多媽媽開始擔心二三十年後孩子找不到工作;男性很少為沒發生的事焦慮。對他們來說,如果孩子成績不好,送去補課就能解決。
小陳還曾加入“全職爸爸聯盟”,群裡幾位全職爸爸隔段時間會外出聚會,如果是媽媽們的聚會,可能會先聊相互的小孩,接著開罵老公。爸爸們聚會喜歡聊度假、聊踢足球,很少聊家庭和孩子。

“爸爸不會帶娃”是將男性隔絕於育兒之外

曾經有位朋友問過我,如果我交往了一位很有錢的丈夫,是否願意自己全職在家?
我想了想,搖搖頭。全職媽媽是一份非常傳統的職業,偉大的全職媽媽太多了,早上5點起床給孩子和麵做早餐的大有人在。但無論全職媽媽們如何努力,都會不自覺地陷入和前人的比較,是個過於內卷的賽道。

全職媽媽們又卷又難,《我們的婚姻》劇照

全職爸爸是相對新的職業,只要男性願意參與育兒,並且把小孩照顧得還行,就很容易被讚美“這個爸爸好棒”。
角色互換後,我們從傳統的路上跳出來,換了一條路走,發現兩邊的風景都還挺不一樣。
小陳變成“主內的一方”,而我成為“養家者”。這幾年有過很多聲音覺得“你一個女人養一家四口太不容易了”,人們預設在外賺錢養家的人最辛苦,其實在我真正賺錢後發現,“養家累”純粹是男人的謊言。
越來越多的女性透過工作拿到不錯的報酬,證明了我們可以有不用仰仗任何人的能力。對我來說,可以透過工作養家反倒是種認可,讓我不必害怕離婚,即使離婚也不會有太大損失。
兒子順利幼升小後,有一陣,小陳看上去無所事事,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有點閒?
我又有了生二胎的念頭。
小陳回家時,艾文已經4、5歲,最麻煩的嬰幼兒時期已經過去了,他總抱怨艾文身上的一些壞習慣是小時候被長輩溺愛所致。我覺得他需要親歷照顧嬰兒的過程,瞭解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女兒的出生,也是我們這幾年生活裡最大的變化。我女兒是“睡渣”,而白噪音是嬰幼兒哄睡的利器,於是,家裡常常出現這樣的場景:
女兒躺在嬰兒車裡,小陳一邊推著嬰兒車,一邊用鍋鏟拼命製造各種白噪音,一圈一圈地搖晃車身,像驢子拉磨那樣。歷經千辛萬苦,女兒還是不睡覺,我調侃小陳,“你現在知道(照顧嬰兒有多難)了吧”。
一個人帶兩個小孩,小陳肉眼可見地忙碌起來,早晨他要起床送老大上學,給老二準備早餐,回來後還要給我準備午飯和晚飯,下午再接孩子們放學。
從前他屬於“話不多”的型別,為人熱心腸,但不太愛說話。迴歸家庭的這幾年,他的話題越來越密集,每天跟我分享“今天帶兒子去了什麼地方”“女兒發生了什麼事”。
事實上,我們都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作為不做家務、不怎麼帶小孩的一方,我開始用挑剔的目光看待他,覺得他在教育孩子方面可以做得更好。
給艾文輔導功課時,小陳教著教著容易吼孩子,我會懷疑他是不是不夠有耐心?一直向他強調:最好的教育態度是“溫柔的堅定”。你可以跟孩子說不,但別那麼兇。
每當這種時候,小陳會委屈地解釋,“我也是人,是人就有脾氣。”

小陳當全職爸爸的日常,圖源:小陳微博

當我把這些日常瑣事發到網上,很多網友也為小陳叫屈,她們把小陳當作“姐妹”,認為小陳作為全職爸爸已經很辛苦了,我卻還挑剔他,像傳統家庭袖手旁觀的“爸爸”,看不見全職伴侶的處境。
於是,我和小陳的微博留言區常常有人引用那句著名的影視劇臺詞:
“看見了嗎?把男人放到女人的位置上,他就變成了女人。”
但我一直覺得小陳沒有那麼委屈,人們很難用性別視角批判我像傳統男人。畢竟我是女人,沒有少受生育的苦,每個小孩都哺乳了兩年,加起來一共四年。光憑這一點,我覺得自己並不理虧。
對孩子們而言,無論是爸爸顧家更多還是媽媽顧家更多,他們的感受倒沒有很大區別。可能要等他們年齡大一點,才會有自己對這件事的思考。
曾經有人問我:你讓老公做全職爸爸,不怕將來兒子也變成全職爸爸嗎?我回答:“那也挺好,說明他看到了他老婆的付出,也說明他老婆有這個能力。”
距離小陳2018年辭職到今天,這場家庭分工互換實驗正緩慢地進入第七個年頭。
按最初的預想,我以為小陳當全職爸爸這件事只會持續三到五年,後來因為生了二胎,再到女兒今年也上了幼兒園,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前幾年大環境還好,沒什麼感覺,後來才知道,配偶不上班是“中產作死三件套”之一。我曾經樂觀地對小陳承諾,等他未來不當全職爸爸了,我就送他去讀MBA,爭取讓他重返職場。

毛利將自己與小陳角色互換後的生活寫成了一本書

《全職爸爸:一個上海家庭的角色互換實驗》
做這個計劃時,我們完全沒有考慮過年齡的問題。
小陳出生於1984年,如果再去讀MBA已經四十多歲了,哪個企業會要一個四十多歲、六七年多沒上過班的員工?
但後來我想了想,覺得讓小陳出去讀書依然很有必要。讀書對小陳找工作的幫助可能不大,至少能拓寬他的思考方式,如果他研讀“兒童心理學”方向,還能對家庭有貢獻。
另一方面,我們之前生活在上海,上海人非常講究精緻和體面,會讓我感到焦慮,作為快40歲的女性,我要不要每天將自己打扮得很精緻?以及我的小孩怎麼樣才能接受更好(不那麼卷)的教育?
從前我們追求精英教育,覺得父母理應在孩子成績上傾注非常多的精力。疫情那三年,我的很多計劃戛然而止,忽然覺得什麼計劃都沒意義了。身邊大多朋友也不再追求“大人和小孩都要成功”,變得柔和了很多,傾向於享受家庭生活。
那未來我們能不能過不做計劃的生活?去年,我和小陳臨時起意去新加坡旅居,順便也讓小陳讀書,這一年來我們住在新加坡,很多人以為我們卷教育,其實我和孩子們每個週末都去外面觀鳥、徒步,根本沒有補習。

艾文和妹妹在海邊遊玩,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別人看來可能會覺得我工作、結婚、生小孩,人生計劃一步步在實現。其實這些事都是非常偶然地發生了。現在流行分類J人和P人,J人是計劃很強的人,P人是毫無計劃的人,我和小陳都屬於P人,想到什麼就會去做。
這幾年,我爸媽對小陳回家的看法倒是改變了不少。我媽經常向外人誇他“我女婿什麼都能幹,帶小孩、做家務都很好”。從前我是獨生女,被爸媽照顧,當我爸媽看到小陳也可以照顧好這個家,他們會感覺放鬆一些。
伴隨著精英女性越來越多,我身邊有更多“女主外男主內”的現象。一個家不可能兩夫妻都是事業心很強的人。有很多自身條件非常好的女性,當她們想進入家庭,又難以放棄工作時,是不是可以找一個類似於“賢內助”的角色,讓我們不那麼辛苦?
世界上也有很多男人,工作上沒有多出色,也沒有很強的事業心,但擅長照顧家庭。這種時候,角色互換或許能給他們提供一條新思路,讓丈夫承擔家庭事務,妻子繼續在職場發光發熱。

毛利旅行期間的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有人問過我“收入差距是否會影響你和小陳的關係?”有這種疑惑的人可能沒有把家當作一個整體來考量,無論我們角色分工如何改變,我和小陳的目標是一致的——把這個小家執行得更好,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環境。
家裡真正幹活的人往往能掌握更多話語權。當你發現如果對方生氣不幹活,原本有秩序的生活會瞬間停擺時,什麼事都會跟對方有商有量,不存在誰強誰弱,更像是一個不斷調整、磨合的過程。
我經常形容我們是兩頭驢子在一起拉磨:如果我看到他偷懶會很不樂意,意味著我的活變多了;如果小陳出去上班,我可能也沒法好好寫東西,家庭生活會原地崩塌,所以心甘情願繼續給他發“工資”。
家是兩個人的互相支撐。有人出錢,有人出力,不用分男女,更不用分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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