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爸媽”保持了恆定的高光時刻,他們呈現出最完美的那個切面。正如他們的個人簡介,“造一個甜甜的夢,為娃娃。”陳晨喜歡這樣的夢,這種穩定的親子關係給了她一個空間,安放自己的情緒。
文丨新京報記者 汪暢 實習生 朱陽慧
編輯 丨陳曉舒
校對 丨李立軍
影片一幀一幀地劃過,陳藝菲早已淚流滿面。
“女兒女兒女兒,你那邊熱不熱?”“千萬不要有愧疚感,對自己好一點。”“爸爸媽媽對你永遠就是支援,不需要你給我回報。”影片裡,一對中年夫婦對著鏡頭喊道。他們的兩張圓臉毫無修飾,有時在廚房裡,有時在客廳,有時在學校門口,有時在公園,在一切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場景裡。
這是一對陝西的夫婦,自去年開始,他們以父母的第一視角和“女兒”分享日常。有時是鼓勵,有時是問候,他們親切自然,總有嘮不完的家常,臉上的笑意也從未消失。至今已累積了百萬粉絲,被網友們稱為“電子爸媽”。
今年8月初,14歲的陳藝菲在放暑假,看影片時,螢幕前赫然出現這兩張陌生但燦爛的笑臉,一口一個“女兒”地叫著,她下劃的手停留下來了。陳藝菲也開始如諸多年輕人一樣,透過網路和“電子爸媽”互動,看著那些第一視角的影片,彷彿自己就是他們的孩子。
每天凌晨過後,陳藝菲總會點開“電子爸媽”的影片,聽他們喊著“女兒”,陳藝菲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短短幾分鐘過去,影片以歡笑聲結尾,陳藝菲的幸福也隨之消失,她覺得“自己在陰暗處窺視屬於別人的幸福”,總要哭上半個多小時,才能入睡。

博主“和女兒分享日常”,被網友們稱為“電子爸媽”。網路截圖

理想型父母
“電子爸媽”就是陳藝菲的理想型父母。
他們其貌不揚,衣著簡單,但是總有一張笑臉。給女兒做包子,陪女兒偷吃辣條,帶女兒去遊樂場,開家長會之後也不會垮臉,即便是成績不好,也沒有關係,“學習好壞不能代表未來,你在爸爸媽媽心裡頭的位置,不會因為你的任何東西降低,爸爸媽媽愛你。”
這和陳藝菲體會到的親情不一樣。她的父親常年在外務工,媽媽在家幹農活,上初中後,陳藝菲就住校了,和父母的關係算不上親密,偶爾聊天,也是以學習成績為主題。如果考得不好,爸爸媽媽的態度就會變得不耐煩,考得好了,又要她去拿年級第一。有時候,父母還會拿她和小兩歲的弟弟比較,陳藝菲不能理解,“可是弟弟才讀初一,課業難度又不一樣。”
暑假期間,陳藝菲回家居住。她承擔了部分家務,但很快又發現,“做與不做都是我的錯”。做了家務,會被嫌棄做得不好,不做家務,又會被說是懶,不如弟弟。除了拿到更好的成績,陳藝菲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父母滿意,為了儘可能考得再高一點,這個初三的暑假,陳藝菲每天背單詞,預習高中的課本,經常學到凌晨。
凌晨之後,陳藝菲才能放鬆片刻。她總是開啟“電子爸媽”的影片,看著這對笑盈盈的父母為女兒做的一切,比如“幫孩子實現心願,為孩子準備驚喜,起碼說到做到。”她很喜歡影片裡那一幕,這對夫婦合力為女兒親手製作一個生日禮物,一個塑膠瓶上貼了彩色貼紙,在瓶身有一句貼紙組成的“I Love You”。完工之後,兩個人對著鏡頭大喊,“女兒,祝你生日快樂!”陳藝菲說,“雖然可能看起來沒那麼值錢,但是能看出來有滿滿的愛。”
“我哭的時候,我爸媽就會讓我閉嘴、憋著。”有了心事,陳藝菲只能一遍一遍寫在日記本上,如果和父母說,他們也只會訴說自己的辛苦。而“電子爸媽”則會鼓勵孩子接納自己的情緒,想辦法逗孩子開心,聽孩子傾訴。
“電子爸媽”滿足了陳藝菲對理想型父母的諸多想象,“影片裡的父母溫柔、開明,不會給孩子施加負罪感,更不會將自己應該處理的困擾強行分擔給孩子。”
陳藝菲嚮往這樣的相處方式,但她不敢把影片發給父母看,“怕他們反過來教育我,不能攀比,要好好學習,之後才能過上什麼什麼樣的生活。”陳藝菲能感覺到父母對自己的期待,但這個夏天,她對父母也有了一些期待,“要是爸媽能像‘電子爸媽’那樣就好了。”

博主“和女兒分享日常”底下的評論。網路截圖

“彌補一種缺失”
同樣沉迷於“電子爸媽”的,還有陳晨。她今年27歲,在上海一家企業從事媒體公關的工作。她有時會參與互動,在影片底下留言分享自己的生活,“今天特別冷,中午的外賣都放涼了,我都沒來得及吃。”
這是一個突然大降溫的冬天,陳晨在工作間隙點了一份外賣,忙到飢腸轆轆時,開啟外賣時,飯菜已經涼了,一陣委屈湧上心頭。她無人訴說,便去影片下方表達自己的感受。
這裡早已成為她的“電子港灣”,每當心情不好,陳晨總喜歡點開影片看看,聽完那些安慰的話,心情就會好一些。她偶爾會在評論區傾訴一些委屈的心事,這些事難以和媽媽吐露,儘管兩人關係並不差,但是在她的理解裡,任何活生生的人都是有情感起伏的,即使關係再好,也不可能百分百去照顧另一個人的情緒。
而“電子爸媽”保持了恆定的高光時刻,他們呈現出最完美的那個切面。正如他們的個人簡介,“造一個甜甜的夢,為娃娃。”陳晨喜歡這樣的夢,這種穩定的親子關係給了她一個空間,安放自己的情緒。
她的評論往往與影片無關,只是想表達自己的感受,她不擔心自己的負面情緒會影響到別人,因為像她一樣的評論者數不勝數。陳晨也不擔心會被評論,因為她根本不期待得到任何人的回覆,只要自己腦海中有這個關於“電子爸媽”的幻夢,就夠了。
陳晨成長於一個單親家庭,從記事起,父母的關係就急轉直下,雙方經歷了漫長的撕扯,直到她讀初中,兩人終於離婚。
此後,陳晨開始和媽媽一起生活,雖然也得到了足夠的關愛,但父親的角色始終是長期缺失的,陳晨不知道,一個完整的家庭生活到底是什麼樣。螢幕裡“電子爸媽”的溫馨對話,有時會勾起陳晨對父親的複雜感受,“真實的父親在現實生活中似乎不值得依賴和期待,但是影片裡的這位父親,彌補了我在現實生活中所缺失的那一部分。”

“電子爸媽”的日常。網路截圖

夢與現實
也不是所有“子女”都依靠“電子爸媽”來彌補缺失。愛看影片的,也有一些家庭幸福的“子女”。
19歲的孟之祺就是其中之一。他剛經歷了高考,即將踏入大學校園。正是高三階段,在繁重的課業間隙,孟之祺無意間發現了“電子爸媽”——“和女兒分享日常”。看著影片裡親暱的叮囑,他彷彿坐上時光機,早已塵封的童年記憶鮮活了起來。
2005年,孟之祺出生在遼寧錦州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作為家裡唯一的孩子,他收穫了全部的愛。孟之祺小時候吃席,總愛喜歡到處亂竄,一溜煙的工夫就不見了,等找回來的時候,飯菜都被吃光了。他也愛拿著彩筆在家裡亂畫,淘氣得被媽媽叫做“小犢子”,但全家人並不因此責備他,父親還給他買新的彩筆。
在孟之祺的印象裡,父母從來都很捨得給他花錢。夏天天氣炎熱,他們自己都捨不得買一根雪糕解暑,卻在孟之祺需要時有求必應。上了高中,孟之祺想要一個手機,父母二話不說就去買了,高考完,又給他換了新手機。
父母給的愛從未變過,但是表現方式卻發生了一些改變。孟之祺能感覺到,父親現在將他當作成年人來對待,面對生活裡的種種問題,往往會引導他理性地面對。那種親暱地哄小朋友的溝通方式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但在“電子爸媽”那裡,孟之祺找回了童年。
孟之祺最喜歡那條“偷吃辣條”的影片,一開門,爸爸就坐在沙發上等放學回來的孩子,發現書包裡有辣條,兩個人就一起偷偷吃起來,然後透過擦嘴嚼茶葉來掩飾味道,最後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卻也沒有任何責備,三個人樂呵呵地舉著辣條幹杯。
“小時候我爸也這樣啊,”孟之祺說,“小時候媽媽最多一週只能讓我吃一次泡麵,但我吃一次還不夠。爸爸就會趁著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偷偷給我買泡麵吃。”
“有的人用一生來治癒童年,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癒。我覺得我是屬於後一類人。”孟之祺說,這樣的影片,總讓孟之祺想起小時候,也想起當時的父母,這就是影片對他的吸引力。
24歲的王子妍則不能接受這類“電子父母”。她幾乎能背出“電子父母”的很多句臺詞,那兩張圓滾滾的臉龐永遠笑呵呵,在暖光的照射下更顯溫馨,“原來還有這樣的家庭”,她感嘆。
羨慕也是有的,每次看了影片,心裡都覺得暖暖的,當下的焦慮不需要找人傾訴,就一掃而空。也許是在這樣的影片中停留得足夠久,王子妍刷到了越來越多這樣的賬號,她直言沒法代入,感覺像在偷窺別人的幸福,因此特意選擇了“減少推送”的選項。
在高中以前,王子妍一直是學校裡的“中等生”。父母逼著她將全部精力投入學習,初中時,每天放學一回家,書包就被奪走了,任何一個家人都能隨機檢查她的書包,若是有小玩具、小紙條等一切與學習無關的東西,她就會被要求站在客廳最中間,所有長輩圍繞著她坐成一圈,聽她懺悔。而次日,父母還可能直接去班上,找到那名與“繳獲品”有關的同學,大鬧一場。父母也知道這樣做並不合適,“但他們說,這樣做了之後,就沒人願意和我交朋友了。”王子妍說。
她從來沒有體會過愛,只覺得自己是父母的附屬品,當考試分數比親朋好友家的孩子高了,父母對王子妍的態度就變得好了。一直以來,王子妍最愛看曹寶平的電影,《狗十三》上映時,她一個人冒著雪去電影院,哭了一整場。
“這才是我的生活”,王子妍說,她認為影片裡的一切就是夢,她得分得清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保持冷淡的一顆心,才能不輕易地被身邊人刺痛。

“電子爸爸”
五十多歲的陝西人潘虎乾是“和女兒分享日常”賬號的主角,現實生活中,他和妻子經營著一家婚慶店。疫情以來,他的婚慶店連年虧損。“00後”女兒是一個服裝類博主,在女兒的建議下,他開始做短影片賬號,呈現自己家最日常的生活。
潘虎乾若是有空,總會回覆粉絲的私信,交流久了,有粉絲提出想線下見面,“她說得很誠懇,只是想來家裡的沙發上躺一躺,感受一下有爸爸媽媽的生活”。女兒和妻子擔心安全問題,但潘虎乾卻一口答應了。他回覆對方,我只能提供最普通的家庭生活。
在火車站,潘虎乾夫婦迎接了這位粉絲,像對自己的女兒一樣,二人領著粉絲去超市買吃的,還在家裡陪她提前過了一次生日,“爸爸媽媽”和“妹妹”陪著她唱生日歌,圍坐著切蛋糕、許願。
做了博主之後,潘虎乾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生活得不太幸福的孩子,他們和父母之間的關係或許有些“尷尬”。
公開了手機號碼之後,潘虎乾常常突然接到陌生電話,對面張口就喊“爸爸”,一開始他有些蒙,不知道怎麼回應,得愣幾秒才回復一句,“女兒你好”。隨著粉絲增多,這樣的情況也越來越多,潘虎乾習慣了。他說,假如自己對粉絲們來說,是生活中一個比較重要的人,那假如有什麼能幫的,他都會幫。他腦海中最幸福的家庭生活,不太需要昂貴的物質,只要有家人陪著一起說說話、吃吃飯,他想把這些帶給粉絲們。
潘虎乾也遇到過沉溺在“電子爸媽”夢裡的粉絲。
那是一個成績優異的醫學生,父母也都是高學歷的人才,或許正因如此,他們對孩子的要求格外高,那名粉絲也在這樣的環境裡得了抑鬱症。聽說小姑娘得了抑鬱症,潘虎乾不敢掉以輕心,他時常鼓勵粉絲。兩個人交流多了之後,粉絲經常直接稱呼潘虎乾為爸爸,將生活中的一切瑣碎分享給他。
直到有一天,潘虎乾真正的女兒也出現在直播中。這名粉絲非常生氣,她給潘虎乾發去私信,認為潘虎乾有自己的女兒,是一種欺騙,她覺得這份愛被別人分走了,自此拉黑了潘虎乾,再無音信。潘虎乾說,他至今心裡還有個疙瘩,生怕她出了什麼狀況。

丁雪看的第一條“電子爸媽”的影片。受訪者供圖

改變
潘虎乾也沒想到,“電子爸媽”的存在,也能夠引發一些親子關係的改變。
丁雪第一次接觸到“電子爸媽”影片時,恰好和家裡鬧得不太愉快。螢幕裡這對父母對孩子的溫柔和關愛,擊中了她內心最脆弱柔軟的部分,“我就停留在那個影片裡,反覆地去看。”除了震驚之外,她也懷疑,“這世界上真的會有這樣的父母嗎?”
丁雪是家裡的小女兒,家裡人始終更重視兩個哥哥,和影片裡處處以女兒的需求為中心的父母不同,丁雪從小就察覺到父母重男輕女,自己的生日從沒被父母記住,下雨下雪天時,也沒人來接她放學,丁雪一直在想,是不是他們太忙了,因此忘記家裡還有她。
影片裡的父母可以開開心心帶著女兒去逛超市,而現實生活中,丁雪從未跟父母逛過超市,她的心願很簡單,“如果說父母能帶我去逛一次超市,我想我該有多幸福呢。”
本科畢業後,丁雪決定創業,這和父母的期待不同,他們希望女兒能考進體制內,過安穩的生活。就像小時候一樣,丁雪照例得到了打壓式的回應,“小時候他們從不誇獎我,總是挑錯。長大後,你要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們也會說你做不成。”
現在,獨自在外地生活的丁雪很少回家,一年到頭也和父母打不了幾次電話。閒暇的時候,她會看“電子爸媽”的影片。“看了他們的影片後,心情會變得更好,被自己不太好的家庭關係治癒。”她說,“就像氣球一樣,越鼓越大,很有幹勁。”但丁雪明白,這些虛擬的關懷終究不能替代現實中的親情,“網上的東西再好,始終不是真正屬於我的。”
丁雪將影片轉發給了媽媽,她沒想過能有迴音。但某天凌晨,媽媽發來了一段很長的文字,表達了對自己過去教育方式的反思,“相當於做了一個自我檢討吧。”
這讓丁雪感到意外,她知道,要改變自己現在這種尷尬又疏遠的親情關係不是一蹴而就的,她也不期待母親能直接變成影片裡那樣。但她想,也許父母的原生家庭本身就不太幸福,也因此不懂得如何愛人,父母能去反思,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我只能一步步來。”
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丁雪開始教父母使用社交媒體,一步步教他們如何拍攝影片,怎樣發朋友圈。她希望父母能更加理解自己的世界,也希望親子關係能在這些互動中得以改變。
“真正的救贖,不是螢幕另一端的虛擬電子爸媽能給的。”丁雪說,真正的家庭幸福,需要每個成員努力去創造,她期待著一段健康的親子關係,她也明白,情感修復需要時間。
(除潘虎乾外,其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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