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兒院工作的第十年,我親手教會一個男人如何做“好爸爸”|有愛孤兒院04

大家好,我是陳拙。
上個月,我們發表了紀良安的三篇故事。她是福利院的兒童康復師,15年來,幫助100多位孤兒找到新家。
好多朋友看了紀良安的故事,排隊到評論區當媽,都說想去福利院看孩子,或者乾脆收養一個孩子。
我勸大家彆著急,當父母不是那麼容易的。
今天的故事,講的就是紀良安幫助一個“不合格”的爸爸,重新搭建一個家。
這個男人寧可把孩子丟在福利院,也不願意讓孩子活在一個破碎的家。
定居雲南以後,我依然定期到當地兒童福利院做康復師的工作。
2016年秋天,福利院收到一份匿名快遞,紙箱外面裹著一層牛皮紙,上面寫著一行字。這行字,引起我的警覺。我私下裡約見一位警察,請她幫忙鑑定一下筆跡。
鑑定結果出來,我斷定,福利院周圍有人窺視孩子,大概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自那以後,我仔細觀察每一位福利院的來訪者,像個偵探一樣,要求每個人登記自己的姓名、年齡,就是為了根據筆跡,找出這個可疑的人。
半年裡的時間裡我一直在尋找他。
福利院窺探事件,是從一個“紙箱”被送來時開始的。
那天我比往常早來半小時。正在找位置停電動車,就看見福利院牌子下面擺著一個大紙箱,沒有密封。我湊近一看,裡面是個孩子,看上去一歲多,在紙箱裡蜷縮著,顯得擁擠。
我抱起孩子,搖搖,沒有反應,呼吸和脈搏卻一切正常,應該是睡著了。
就在這時,我發現了那封信,沒來得及看,將孩子放回紙箱,以剛發現時的原貌,拍了張現場照片。
發現被遺棄的孩子,必須第一時間報警。警方需要所有現場證據,以便備案。如果孩子死亡,遺棄者可能被判刑,這幅現場照片,就是其中一項證據。
我收好信件,將孩子抱進福利院。確保沒有傳染病以前,她只能先睡在隔離室裡。我將她放在床上,又搖了搖,小傢伙睡得挺沉,不時發出嗯嗯哼哼”的聲音,我打電話給院長,接著報警,趁著警察沒來,我趕緊拿出那封信。

紀良安拍攝的信件照片

看完信,我有點掉眼淚,頓時想起小文的父母。
小文是我在福利院遇到的,被遺棄時年紀最大的孩子。為給她治病,小文的媽媽“賣掉一隻眼睛”,爸爸準備去搶錢。小文主動要求父母遺棄她,他們不肯,她就絕食,最後逼得父母將她留在醫院門口。而七歲的她寧可撿垃圾過活,也不肯做父母的“累贅”。
我想,寫這封信的人,可能和小文的父母在同一個處境中吧。
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必須先確定孩子的身體狀況。左等右等,終於等到福利院的醫生上班,我趕緊拽著她給孩子做初步檢查。小傢伙的血壓、血氧、體溫,瞳孔都一切正常,我稍微放下心。
隔離室是全玻璃的,過了兩個小時,孩子醒了。我脫掉工作服,洗手消毒,正準備過去看她。沒想到這個小傢伙急著要下床,她笨拙地邁出一條腿,卻夠不到地面,於是東張期望起來。
我推門進去,和她四目相對。她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眼睛裡沒有恐懼,沒有躲閃,只是感到疑惑,彷彿在說,你誰呀。
我問她,你是不是想下來,我抱你下來呀?小傢伙張開雙臂,擺出一副要我抱的姿勢。我將她抱到地上,一邊幫她整理衣服,一邊試探性地問:“你叫什麼名字呀?”
她仍舊瞪著疑惑的眼睛,沒有回答。陌生的環境可能讓她有點膽怯,我也就沒有繼續再問她問題。
被遺棄的孩子沒有戶口身份,登報兩個月無人認領,被認定為棄嬰,才能落戶福利院。在此期間,需要福利院開暫時管理權的證明,以及院長的暫養監護書。
辦完這些手續,我抱著孩子去醫院做全面診斷。走過孩子們的遊戲區時,小傢伙一直在環顧四周,她看著蹦蹦床,鞦韆和滑梯,眼睛裡依然是那份困惑。
上車時,我撫摸她的頭,輕輕地說:“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
通常孩子一聽說要去醫院,都會哼哼唧唧表示拒絕。可是她沒有,只是一路安靜地坐在車上。在醫院裡做檢查時,她依然很安靜,護士抽血,還主動把手伸過去,似乎過去經常來醫院。
每做完一項檢查,她都會扭頭望一望,回福利院的路上,也不斷回頭張望,好像在找誰。
醫生給小傢伙做了骨齡測試,大概兩歲,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房間隔缺損。
房間隔缺損是很常見的先天性心臟病,並不複雜,做完手術基本和正常人無異,但有手術有黃金期,即兩、三歲,超過這個年紀沒有做手術,問題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再拖些年,恐怕有錢也解決不了問題。
回到福利院的活動室,其他小朋友見有新人,都圍過來。其中一個拽著我,悄悄在我耳邊問,她叫什麼名字呀。我說你問她呀。這個三歲的小孩,還真摸著她的頭問,你叫什麼呀。
另一個六歲小孩說,她剛來,有點害羞,你不要問人家問題啦。說著,把零食遞給新來的小傢伙。這幫自來熟的孩子,頃刻驅散小傢伙身上的拘謹,於是我又問她:
“他們都是你的哥哥姐姐,你們以後一起玩,你要不要告訴他們,你叫什麼呀?”
小傢伙發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心心。”
這是她第一次說話,我不確定這個名字有什麼樣的寓意,但自那以後,我們都叫她心心。我讓兩個孩子拉著心心加入遊戲,看著他們的背影,長出一口氣。
安頓好心心,我到到派出所補了一份筆錄。
警察告訴我,他們看過聯網監控,遺棄者是一個男人,很可能是孩子的爸爸。
我趕回福利院,調出監控錄影,想親眼看看,這個男人是什麼樣子。
監控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頭挺高,很瘦,戴著帽子、口罩和墨鏡,將面部擋得嚴嚴實實。他將紙箱輕輕放在福利院招牌下面,蹲下去,似乎在說話或者整理著什麼。
十分鐘後,他起身看看四周,接著跑出監控畫面。過了十幾秒,監控裡又出現他的身影。他再次蹲在紙箱前,停留三分鐘後走掉,這次再沒有出現。
福利院的位置很偏,附近都是建材工廠、物流倉庫,一般人不會輕易路過。我想他丟孩子之前,可能提前“考察”過地點,於是翻了前幾天的監控,沒有任何收穫。
直到心心在福利院待了半年,傳達室收到一份匿名快遞,裡面有兩罐沒拆封的奶粉,還有幾件舊衣服,尺碼差不多就是給兩歲孩子穿的。紙箱外面裹一層牛皮紙,上面寫著:“給孩子們。”
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這就是心心爸爸送來的。
我私下裡約見一位熟悉的警察,拿出信件和牛皮紙字跡的照片說:“幫我找個字跡鑑定專家,看看這兩個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不要驚動其他人,行嗎?”
警察說:“誰的字?為什麼要悄悄的,你得跟我說實話。”
我說:“這是一個遺棄孩子的父親寫的。我們如果發現誰遺棄孩子,得報警。可是我覺得單純的懲罰,只能讓他越來越懦弱。”
警察聽了完整的故事,答應了。結果是,兩份字跡80%可能出自同一個人。
我想進一步證實,於是拿快遞箱的衣服試探心心,“這個是不是你的衣服呀?以前有沒有穿過?”
心心看著衣服,一臉懵,拿著衣服在身上比劃。
兩歲的記憶力還是很弱,看來不能依靠心心,只能憑我獨自找到她爸爸。
自那時起,我留心觀察每一個男性來訪者。多數男性來到福利院只是看看,不和孩子玩,直到有一回,我發現一個男人有些不同。
他穿著小黃鴨的卡通衣服,趴在地上稱自己是輛火車,拿列車員的口吻說:“列車馬上要開動了,沒有上車的小朋友趕緊上來了!”
孩子們一窩蜂搶佔男人後背的位置,他一個人馱著四個孩子,在地墊上爬行。後來我幾次路過活動室,都發現他和心心單獨玩,懷疑他就是心心爸爸。
男人要走的時候,我假裝去傳達室拿東西,和他一起下樓,試探著說:
“你挺喜歡孩子的?孩子們和你玩得挺好。”
他說:“我以前在成都福利院做過義工,也在一個NGO組織做過幾個月兒童公益專案。”
出了院門,我看著他開車離去,更斷定不是這個人。
心心爸爸可能來福利院看望,但不一定表現得和心心親近,我改變想法,決定從筆跡著手。
我以要做簡單培訓為由,說服院長讓所有來訪者登記。每隔幾天,我就把登記表拍照,和信件裡的字跡比對。框出幾位“嫌疑人”後,又讓警察朋友找到筆跡鑑定專家,最後鎖定了一個人。
這個人登記姓名叫陳勇,來過三四次。每次來都是週末,而我週末不在福利院,就這樣生生錯過了。
自那之後,我每個週末都來福利院,直到心心走進福利院快一年時,我終於撞見這個男人。
當時他站在二樓活動室窗前,躲在窗簾後偷窺孩子,見我開門出來,立刻往樓梯口走去。
我喊他:“你怎麼不進去?進去和孩子玩吧。”
他神情慌張地說:“不了,我……感冒了,在外面看看就行。我還有事,那我就先走了。”邊說邊下樓。
我叫住他:“你認識心心嗎?”
他好像更慌張了,口不擇言地說:“不認識,不認識。”
我說:“你知道我指的是哪個孩子?”
他沒有回答,匆忙下樓跑掉了。我停住腳步,沒有再繼續追。他既然牽掛孩子,一定會再出現。
其實他不知道,心心也一直惦念著他。
進院三個月後,院方就給心心做手術,她也很快融入到福利院的大家庭。每當心心看見我走進活動室,都小跑過來。我張開雙臂,作出擁抱的姿勢,她也非常默契地撲到我懷裡。剛來時的拘謹很快消失了。
可是心心依然保留著剛來那天的習慣:朝外望。
福利院的居室是一個很大的開間,分成兩端,左邊是孩子們的床,右邊鋪著塑膠泡沫地墊的是玩耍區,靠近的門的位置有一座大沙發,靠著沙發就可以看到門外的景象。
門外有動靜,心心就拿著塑膠小板凳,踩上去,再吃力地爬上沙發,朝門外望去。
有一次,保安來居室接兩個去公立學校讀書的孩子。當時心心坐在沙發上,玩著福利院的醫生玩具,看見保安,她瞬間撲騰下去,從沙發摔到地上,也沒有哭,而是直奔大門。
她想要開門,卻發現自己夠不到門把手,於是託著一個小椅子跑過來。看清楚保安大叔的正臉,心心歪著嘴,不知道嘟囔了句什麼,將椅子隨手一扔,回到沙發上繼續玩醫生遊戲。
直到我第一次見到陳勇才明白,他的身高、體型和保安很像,心心一直在盼望著爸爸。
撞見陳勇那天,我回到家,給這個父親寫了一封信。信裡告訴他,我不是想抓他,而是想幫他。我理解要照顧一個生來有病的孩子,要付出多少辛苦,我希望幫助他成為一個有能力承載人生問題的父親。
在福利院工作近十年,我經手的棄嬰已經有兩百多個,看問題的視角也發生了變化。
我細數過一個棄嬰一生的成本:他們童年要做多次手術,身體、心靈受的苦無法計算,此外長期吃藥、住院會影響發育,沒有跟上正常的社會教育,後期補教育也很困難。十幾歲懂事後,這些孩子始終在追隨一個問題“我的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要我”,甚至有些到國外生活了,還是因為想知道“我是誰”而終其一生都在尋根。
從職業的角度,我們說收養是孩子最好的出路,但在我看來,收養也是無能為力的選擇。
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從源頭上減少棄嬰。
想要搞定這點,就得先知道,哪裡的棄嬰最多,為什麼人們會拋棄嬰兒。沿著這個思路,我展開調查。
憑藉私人關係,我從相關部門的領導那裡,得知遺棄嬰兒最多的兩個省份,於是走訪當地省會福利院,和三甲醫院兒科,先調查大致情況,再從省會城市到縣城、村鎮,一級級往下調查。
調查到縣城時,我自以為已經掌握了棄嬰的秘密:這些地方由於環境汙染、飲食習慣,不懂得一些孕期禁忌,導致先天性疾病多發。當地缺乏產檢能力,貧窮讓這些人也無力產檢,孩子出生後也沒錢看病。
我準備成立一個產檢幫扶計劃,落地的公益機構運作方式都想好了,就連產檢裝置也有無償捐獻方。籌備時期,我前往更偏僻的村落展開新一輪調查,沒想到這輪調查,顛覆了我的認知,讓整個專案變相擱淺。
調查到某村衛生所時,一位姓陳的醫生接待我。整個衛生所有四名醫生,只有她一個人能做B超,而儀器還是以毫米計算的老舊裝置。我問陳醫生:“這裡的孕婦有意識產檢嗎?”
陳醫生搖著頭說:“村裡土路不好走,她們覺得產檢沒必要。我們做宣傳的時候,她們說,老一代不都是懷孕還下地幹活,自己在家生,不是都結結實實長大了。還有很多人思想老舊,覺得產檢暴露身體,即使在機器裡,也覺得你看到我,很羞恥。”
我問:“那生孩子不是也得醫生接觸隱私部位嗎?”
陳醫生無奈地說:“所以她們很多都是在家自己生,或者找村裡的接生婆,覺得是熟人,不怕。”
走出衛生所,我的心情很沉重。我突然意識到,棄嬰問題遠不是貧窮那麼簡單。
可我不死心,決定讓陳醫生領我進村看看。她很熱情,叫上自己一個親戚,帶著我去拜訪村長。村長挺配合,願意跟我講講,可是當我問到“生下有病的孩子,父母怎麼看待的?村裡人又是怎麼看待的呢”就猶豫著,明顯不想講。
最後還是陳醫生的親戚面子大,朝村長使個眼色,那意思是照實說。
村長這才開口:“母親還是心疼孩子的,畢竟十月懷胎,有感情的。父親嘛,唉,覺得丟人。”
他沒有明說是不是父親要丟掉孩子,但講起村民的反應,他坦然許多,“村裡人會覺得,生了有病的孩子是母親造孽,也有人覺得是身體有問題。”意思是,有人因為這種原因,也會遺棄孩子。
我有點疑惑:“只是母親造孽,沒父親什麼事?”村長沒有直接回答,“”唉,農村嘛,都沒有什麼文化。”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很糟糕,之前我把棄嬰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只是因為窮。然而當地人關於產檢的觀念也很匱乏,以產檢為恥,這也是棄嬰的問題根源。
後來我又去一趟村裡,自己花錢,讓大家來聽產檢講座,就送一袋洗衣粉,依然沒什麼人。
公益產檢專案就這樣擱淺。
我給相關部門寫了一封報告,彙報三四年的調研結果,其中有我走過的15個縣城和下轄村鎮,跟不下100位衛生所醫生、派出所民警和村幹部的對話資訊。最後我說,希望相關部門能完善落後地區的產檢技術。
但我說完,還是感到深深的無力,技術的落後可以解決,而思想觀念的頑固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紀良安的報告文件一角

我個人進行的這些資料統計,沒官方資料權威,但也側面說明了一些情況——思想觀念導致的棄嬰行為,佔我所知的棄嬰總數的70%。而剩下30%棄嬰的父母,是因為經濟困難選擇遺棄,對孩子還是有感情的。
無力之餘,我也為自己打氣,我可以試試幫助那30%孩子的家庭,如果成了,也可能是一種新的慈善模式。
而幫助這樣的家庭,當然不是為了讓家長有多好過,遺棄是不對的,但那些孩子真的是無辜的。
比如說陳勇,我覺得他女兒真的想要一個家,而他本人也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家長。
我問過福利院院長,在他職業生涯裡,遇到家長遺棄孩子時會留下一封信,這樣的情況極為罕見。
其實不管警察、醫生還是福利院,都希望父母能留下一封信,至少說清楚孩子的出生日期和身體情況,但是遺棄者懼怕被查到,幾乎什麼都不會留下。
陳勇的信,將心心的病說得很明確,和醫生講得大差不差,他是因為這個病的手術期限,不得不遺棄孩子。
我因此感覺到,他可能貧窮,但思想觀念似乎並不“窮”。
真正打動我的,是他倉促回答的兩個問題。
在我真正幫助他之前,我問陳勇:“你留下那封信,不怕警察抓到你?”
“抓到也沒有辦法,孩子留在福利院就行……”
“最早見到你那天,你為什麼要跑?”
他說:“害怕你們讓我抱走心心,我沒錢給她治病,也沒法養育她,福利院對她更好。”
這個男人的第一反應不是自己受到懲罰,而是女兒能否擁有更好的生活。
給陳勇的信,我每次去福利院都揣在兜裡。但是我不再週末過去,不再故意圍堵他,讓他放下警惕。如果有機會再碰見,我就把這封信給他。
直到第二年六一兒童節,我終於再次遇見他。
每年兒童節福利院都開放,除了一般來訪者,民政、公安等政府部門也會過來,和孩子一起過節。
陳勇很早就來了,他仍舊全副武裝,戴著口罩、帽子,躲在樓梯口附近的柱子後面,那裡距離孩子們兩三米,既能看見孩子,又不會被注意。我看那裡沒有別人,就繞了一圈到他背後,拍了拍他,“你過來。”
看見我,他很驚慌,但還是跟著我走到樓梯後。我將那封信遞給他,什麼都沒說,走了。
後來我就準備六一的活動,再也沒有去留意他,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概兩三天後,我騎著電動車到福利院門口,聽見有人喊我:“老師,等一下。”
我減速,回頭,看見陳勇正站在遺棄心心的位置,朝我走過來。我擔心他有顧慮,怕被看到,便帶他走到福利院的拐角處,“你說。”這次我沒有揭穿他,也不想質問什麼,如果他不想說,我就不說。
陳勇低著頭,“我是心心的爸爸。”
我拍了拍他的胳膊,說:“猜到了。我理解你,這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很多苦,不是人可以戰勝的,你不用心裡彆扭,也不用躲著我。心心挺好的,手術都做好了,現在很健康。”
他遞給我一大罐醬料,說:“這是我們祖傳的配方,很好吃,送給你。”說著遞給我罐子,又深深鞠了一個躬,然後扭頭走掉。
我趕緊追上去說:“要不要留個電話?有什麼要轉給心心的,和我講,我在院裡也會多照顧她,你放心把她交給我。”
他眼角有點溼,摸著口袋找筆。我拿出手機,讓他直接輸入電話號碼。輸完了,我撥過去,他也拿出手機存起來。我發現他還在用那種老式的,只能打電話發簡訊的手機。
可是我沒有等來他的電話或者簡訊,也許他依然心有顧慮。
過了幾個月,我又在福利院看見他。陳勇依舊在窗戶外面看,不進去,只是不再躲著我了。通常來訪者在五點前離開,那時已經六點半,我下班離開福利院,發現他在滑梯後面坐著。我過去說:“你還沒走啊。”

陳勇當時就坐在這個滑梯後面

陳勇輕輕地嗯了一聲。我覺得時機成熟了,沒有給他說其他話的機會,直接說:“你介不介意,我和你回家看看?”
他震驚地看著我,猶豫一下,最後說,好。
想要讓他接回孩子,成為一個合格的父親,首先我要了解他的家,看看孩子適不適合跟他回家。
他有些羞澀地說:“要倒兩趟車的。”
我故作輕鬆,“沒事,你怎麼來,我就怎麼和你去。”
我跟著陳勇,先走了20分鐘,接著坐了一個多小時公交車,下車後又走了20分鐘泥濘的土路,終於到了他家。這棟房子夯土建成,屋頂鋪著茅草,雖然看著破舊,面積還挺大,橫著看有三四米。
他帶我來到其中一間,推開門,“這一間是我們家,旁邊不是。”
屋裡黑漆漆的,像是遊樂園的鬼屋。他拽開拉繩的燈,趕緊關上裡面一間小屋的門。關門前,我看見小屋坐著一個女人。陳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孩子媽媽精神有問題,我怕她嚇到你。”
我還沒來得及問孩子媽媽的事,就被整個屋裡的景象驚呆了。
除了那間小屋,整棟房子大概15平,進門的位置擺著一張帶防護欄的病床,一個老太太躺在上面,臉朝著我,我說了句“奶奶好”,她沒有任何回應,呆呆地躺在床上。陳勇說,“我媽,癱瘓了,沒有意識。”
屋裡只有病床後有一扇小窗子,沒有櫃子和沙發,只有一整排不鏽鋼貨架,好像是快遞站的架子,貨架右邊擺著一張小小的摺疊桌,桌上罩著飯菜,黑乎乎的,像是剩飯。門後後兩個紅色的塑膠水桶,屋裡沒有水龍頭,陳勇要去村裡打水。
我問:“你睡哪?”
陳勇指著貨架後面說:“這裡有摺疊床,晚上我拉出來睡,白天折回去。心心之前有張小床,放在中間,現在擺在外面,拿防雨布罩著。”
我覺得屋裡的氛圍太壓抑了,想出去透口氣,陳勇似乎察覺到我的想法,立刻說:“我們出去說吧。”
回到門口,我注意這裡擺著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和一個已經掉漆的小櫃子,也用防雨布蓋著。陳勇掀起防雨布,給我展示他家唯一的家用電器,一個電磁爐。平時他就在屋外做飯,扯跟線連到家裡,這就算是他家的廚房。
陳勇找了兩個小板凳,請我坐下,“不好意思,只能請你坐在這裡。”
我還沒有從震驚中緩過來,想到他家可能窮,但這也超出我的理解了。
陳勇和我解釋說,整棟樓是鄰居的,他只能買得起這一小間,其實是鄰居家廚房改造的。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陳勇和妻子是青梅竹馬,打小就認識。
她不嫌陳勇家窮,幫過他家很多忙。兩人結婚後,妻子孃家出了一場火災,人都沒了。那時候妻子已經懷孕,受了這刺激,精神就有點異常,全靠陳勇照顧著她。也因為事故頻發,讓這個家庭陷入瞭如此境地。
來時的路上,我本打算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掙多少錢,看看能否幫他找到更好的工作。可是親眼看到他家的情景,這些都堵在嗓子眼裡。他家對我的衝擊太大,我需要消化一下。
告別陳勇,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車,內心湧現許多想法——承受不斷來臨的意外,他要養活癱瘓的母親、精神病的妻子,還有患心臟病的女兒,放棄女兒後,還想著往福利院寄衣服和奶粉。
教會他做一個合格的父親?我嘲笑自己,換做我,恐怕未必有他合格。
過了兩週,我約陳勇在一個麵館吃飯。
我邊吃邊和他閒聊著,切入我的問題:“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他說:“搞裝修的。”
“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一千多。”他有點不好意思,聲調低了一些,埋頭攪拌著湯麵。
我有點意外,“我有個朋友就是做裝修設計的,裝修好像收入還可以,你是不是被中間的包工頭給騙了?”
他說:“我只會蠻幹,其他都不懂,掙不了太多。”
我已經有了想法,問他,“你還想不想要心心了?”
進麵館以後,他一直都很萎靡,不敢直視我。直到我問出這句,陳勇把筷子放到碗上,抬起頭,直了直身體說:“當然,”說完又低下頭,“還是在福利院對她最好。”
我說:“從物質條件來講,福利院的確是個不錯的路子,但是從孩子一生的角度,沒有人能夠取代那份本能的愛,給孩子建立的根基。你想不想聽聽我的建議?”
陳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聽到我有辦法,一下子瞪大眼睛。
我說:“我可以幫你問問我的朋友,看看你能幹的活,有沒有賺錢更多的地方。當然這要看你的技術,如果技術過關,可以給你介紹更多機會。”他有點意外地看著我,張著嘴,什麼也沒說。
“你的妻子和母親,你想不想把她們送到養老院?”我問。
陳勇說他了解過,私立養老院他支付不起,社會福利院申請了,沒透過,只能把她們放在家裡。
我說:“我給社會福利院常年做培訓,和他們關係不錯。你母親的情況是符合的,我問問看能不能住進去。還有,我們福利院有幾個精神病兒童,我們還和香港一個基金會合作,在精神病院有我們的專案扶持,我問問看,你妻子能不能跨得上,至少能少交點錢。
“她們應該受到專業照顧,在適合她們的地方生活,這是良性生存。”
陳勇聽到這,突然站起來,要給我跪下,我趕緊抓住他,“幹什麼?這麼多人呢。”
麵館裡地人都在看著我們,陳勇眼婆娑地給我鞠了一個躬,半天也不打算起來,“快快,坐。”

紀良安和心心手拉手

當天我就給朋友打電話,打聽裝修工人的收入。她說雲南有很多客棧,裝修挺吃香,她手下的工人能正七八千呢。這麼說來,陳勇肯定是被中間商坑了。朋友下週去客戶家幹活,讓我轉告陳勇,跟著一起過來,讓老師傅看看他的水平。
第二週,朋友給我打電話,稱讚陳勇幹活細緻,直接給他介紹了一個正規裝修隊。他懂的技術不多,但每個月也能掙3500元。
後來有一天,陳勇拎著一袋水果去感謝她,還說他知道有些零散的小活,很多工人不愛幹,但他可以,如果有這些小活,請朋友幫忙推薦,他可以少收點錢。
過了幾個月,我問陳勇現在收入怎麼樣。他說,加上零散的小活,差不多每個月能掙5000塊了。
我透過私人關係,將陳勇母親送進社會福利院,又將他的妻子送進我們的精神病扶持專案裡,陳勇只需要每個月交800塊錢。
又過了幾個月,我再次去了他家。我讓他給鄰居打電話,問問鄰居,如果租下要多少錢。
電話接通了,我拿著電話,到村裡陳勇聽不見的地方,和鄰居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又將陳勇扔掉孩子,偷偷到福利院看,還有送奶粉等一系列事情和鄰居講了。
鄰居家的房子本來也閒置,聽我一番說,也被陳勇打動了,一開始說房租1200,被我侃價到800塊。
兩週後,鄰居房東寄過來鑰匙,我又叫開裝修公司的朋友去了他家。旁邊這棟房子大概三四十平,有獨立的廁所,有正常的一整排窗戶,整個屋子很透亮。
我讓我朋友給點意見,如果他帶著小孩,該怎麼重新裝修一下,她說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打兩個隔斷,做成兩小間,前面做客廳,陳勇自己就能弄,我讓他估一個預算,他說四五千差不多。
我拿了5000塊錢給陳勇,他連忙拒絕,“我不可能再要你的錢,你已經幫我太多了……”
我打斷他說:“你給我寫一個欠條,十年之內還清。是我作出選擇,要你接回孩子。我要確保我的選擇不是害了孩子,她需要一個健康的環境長大,不能住在廚房裡。這個錢是借你的,你要還我的。”
陳勇不知該說什麼,又要給我下跪,我趕緊制止他,“沒那麼簡單,我們進去說。”
在新租的房子裡,陳勇拿了兩個板凳,和我面對面坐下。我很嚴肅地說:“我理解你的處境,但錯了就是錯了,你需要為拋棄孩子承擔責任,我幫助你,但不包括掩蓋你犯的錯。”
陳勇重重地點頭,“我願意彌補錯誤,我能做什麼?”
我說:“必須自首,依照相關部門規定處罰。你應該夠不上犯罪,就是罰款和教育。”
陳勇表示可以接受,聽到罰款又有點犯難,“會罰多少?”
“通常就是把孩子這幾年在福利院的支出算個數。我現在也不好估算,我會盡量說服領導少一些,但是你現在需要攢錢,等到合適的時候,你我都需要去自首。”
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你為什麼需要自首?”
我說:“我們的規定是,如果發現誰是遺棄者需要報警,我隱瞞了,算是違規吧。”
他很緊張,“那你會得到什麼處罰?我不能讓你受到影響。”
“就是警告批評我,最多寫個檢查,這是院裡的規定,不是法律。”
他好像放心一些了,心裡盤算著什麼。
“至於教育,你就去福利院當義工,算作教育吧。保育員阿姨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你和他們學學如何帶孩子。但我要提醒你,你只是一個普通義工,照顧所有孩子,不可以讓心心知道你是她爸爸,如果讓我發現,我不會讓你再來福利院了。”我說。
“我不會的,我不會的”他趕忙承諾,“那心心會不會認出我?”
“她來的時候兩歲,現在已經五歲,應該不太記得了。兩歲的記憶很短,過一年可能就不記得了,但你們有血緣關係,她可能對你比較有好感,你要注意分寸。”

紀良安和心心在玩

此後一年,陳勇努力賺錢、攢錢,每週都來福利院做義工。心心和他面對面時,已經認不出他。
陳勇照顧孩子很認真,經常向保育員阿姨請教,還隨身帶著一個小本,我問他上面都記著什麼,他說是一些心臟病的飲食禁忌和測量心跳的方法。
陳勇有時忍不住偏向心心。有一天他跟前一個小孩摔倒,哭起來,他仍然抱著心心,沒管那孩子,我有點生氣,安頓好孩子,把他叫出來質問他。
陳勇連忙道歉,說心心感冒,身體不舒服,想多照顧她,“我不會再犯了。”
我看他態度很好,也就沒再追究。慢慢地,我發現陳勇照顧孩子已經得心應手。有一回一個孩子耍賴,躺在地上又滾又鬧,阿姨不想管,陳勇竟然也躺下,和孩子一起耍賴,假哭。
那小孩哭了一會兒坐起來,看見陳勇還在地上躺著耍賴,小孩拽著他,“差不多得了你”,把他薅起來,兩個人又愉快地玩耍了。
還有一回,我給孩子們買了一個城堡玩具,需要拼裝搭建。小朋友們拼了一上午總出錯,拼不上。他們喊我過去,我照著說明書拼,也不知道哪錯了,看著很奇怪,就喊陳勇過來,“孩子們的城堡玩具拼不對,你來看看,你會不會。”
沒想到陳勇三兩下就拼好了,孩子們鼓掌歡呼,“叔叔真棒!”
我在旁說了一句“只要方法找對了,破碎的家也是可以重建的”,小朋友沉浸在玩具的喜悅裡,沒人聽見我說的,陳勇和我對視了幾秒,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直到那年,陳勇媽媽去世,我參加了葬禮。陳勇在媽媽遺像前和她說話,他說:“我在努力做一個好人,我會把心心接回來,我們以後一定會好,你放心走吧。”
那一刻,我覺得是時候了。
這時的心心已經六歲,因為發育遲緩,我們晚一年讓她上學。我把心心的成長記錄、飲食習慣、生活習慣和性格情緒等下載一個本子上給陳勇,讓他做了一些準備工作。
陳勇買了一個小書桌,一些符合心心尺寸的衣服,還有玩具。萬事具備,我們只剩下攤牌了。
我決定帶著陳勇,去找相關部門的領導自首。
情節惡劣程度,是遺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重要界限。比如害得遺棄人流離失所、被迫沿街乞討、身受重傷,甚至死亡,都屬於情節惡劣。可是心心當天就被發現,進了福利院,吃住條件比在家裡還好,很難說得上情節惡劣。
雖然陳勇雖然夠不上遺棄罪,但依然會留案底。他家本就在偏遠的村裡,爸爸留下案底,學校裡難免有流言蜚語,心心也許會遭歧視。等她長大以後,就業、考公可能也是個問題。
這是我主要想懇求領導的。另外,心心最後能否跟陳勇回家,也要這位領導點頭同意。
可以說,陳勇的生殺大權,就握在這位領導手裡。
我沒有十足把握,只好想了一堆心酸史,打算對領導打感情牌。我還和陳勇提前演練過,如果領導執意不放過他,“你就哭,按你那封信的意思說得慘一點。”
就這樣,我領著陳勇,懸著心敲開領導的門。
領導是個中年男人,小眼睛,國字臉,戴著一幅無邊框眼鏡,皮膚曬得很黑,髮際線退到腦袋中間。他已經和我很熟,見我帶一個陌生人進來,滿臉疑惑,“啥事?”
我說:“我們是來自首的。他是福利院一個孩子的親生爸爸,當初走投無路把孩子放在我們院門口,這些年我一直幫助他,他也來做義工,收入和能力我覺得都很不錯,所以,想把孩子接回去。”
領導臉色發黑,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沒等他說話,我就滿臉堆笑說:“您放心,該怎麼處罰就怎麼處罰,我們常規做法,沒問題,報警咱們要不就別了?報警也是罰款教育,別浪費警力了是吧……”
我向領導再三表明,這樣做是為了孩子。留下案底對陳勇沒啥影響,但是對心心的壞影響就大了。
領導站起身,喊我出辦公室。
“多久了?那個孩子也到福利院很多年了吧。”
“四年了。”我說。
“四年?四年!搞這麼一個,你有幾個四年?我看你就是沒結婚,沒孩子,閒得……”他稀里嘩啦說一大堆,我也不反駁,就耷拉著腦袋接受批評。領導見我不不說話,轉身回到辦公室,我也灰溜溜跟進去。
領導看著陳勇說:“唉,我理解啊,有病的孩子確實家長也不容易,但是呢,也不能扔孩子啊,咱們該有的處罰,還是要有的。”
陳勇立刻搭話:“是是是,我都接受,您說怎麼處罰,我都無條件接受。”
領導說:“那那那……那就讓院長統計一下吧,看看這些年花了多少錢,你把罰款交一下,我們通常都是罰款教育,教育嘛……”領導瞟了我一眼,哼了一聲,“已經有人替我們教育過了,教育得實在是太好了,算了算了……”
我趕緊握住領導的手,“領導你可真是個大好人,陳勇你看,領導多慈悲!”
陳勇連忙給領導鞠躬,領導一臉嫌棄地看著我,擺擺手讓我們走了。

紀良安從福利院回家時,心心每次都要抱

我又帶著陳勇去找福利院院長,統計罰款要交多少。沒等他說話,我先說:“手術費是捐款的錢,咱也沒花錢,是吧,要不……對吧,就算了?把這幾年的花銷統計一下,讓他交養育費……行不?”
院長一直低頭轉筆,不說話。直到最後抬頭看我三秒鐘,“我要說不行,是不是太不是人了?”
最後院方向陳勇收三萬五,陳勇攢了兩萬多,還剩下一萬多,他掏不起了。
我又找領導,把陳勇家的環境,他癱瘓的母親、精神病的妻子統統告訴領導,“他能攢兩萬,那真是一分錢掰成五瓣花,您要是要求他必須還完,那隻能我先幫他墊了。”
在我的軟磨硬泡下,領導終於鬆口,讓陳勇分期還完剩下的錢。
搞定這些,我帶著陳勇到派出所驗了 DNA,手續辦好,準備下週一辦理交接。
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讓心心重新接受這個爸爸。
交接前的那個週末,我把心心帶回家,想給她做一個心理準備。
心心很懂事,我做飯的時候她一直在旁邊幫我打下手。盛飯的時候,我說讓她給我少盛一點米飯。心心嘴裡碎碎念,“不行,你很辛苦的,要多吃點飯,多吃飯長高高。”
吃飯的時候,我問心心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心心歪著小嘴,“不記得了。”
我又問她,記不記得爸爸,她也搖頭。我說:“那你想不想聽聽你爸爸的故事?”
心心瞪大眼睛,使勁點了點頭。
我說:“你爸爸是個好人,他從來沒有打算放棄你,但是你奶奶癱瘓在床,媽媽也生了很嚴重的病,你馬上要做手術,他怕耽誤你的病情,就只能把你放在福利院。
“但是他從來沒有打算就把你放在這不管,他常常來福利院看你,但他沒有進去,就在窗戶上看看你,直到你和小朋友們玩得開心,他就放心地走了。他還寄奶粉和衣服來,後來也常常陪你們玩。”
心心聽著這些話,一開始有點困惑,後來聽說常常陪他們玩,頓時有點激動,“哪個呀?我見過他嘛?”
“記不記得那個有個城堡搭建玩具?他就是幫你們拼裝的那個叔叔。”
“噢,我記得了,是他啊。”心心像是在回憶著什麼。
“這些年他沒有接你回家,就是在搭建你們的家。他掙一點錢,就搭建一點,希望給你最好的環境。除了睡覺和看你,他都在打工賺錢。直到最近,他覺得可以接你回家了,就去領導那裡接受懲罰。”
聽到這心心很著急,“要怎麼懲罰他?”
我問:“你覺得他做錯了嗎?要不要懲罰?”
福利院的孩子,都極度渴望有自己的爸爸媽媽,我告訴心心,她有自己的爸爸,又突然告訴她,爸爸即將受到懲罰,這好像就是在說,你可以有一個家,現在沒了。心心一時難以接受,眼看要哭,我把她抱著在腿上說:“他做錯了,但他改正了,就是好人。”
她扭頭抱住我的脖子,哭了一陣。
“你爸爸是個好人,但人都有困難的時候,長大了就有很多煩惱,他在困難的時候會做錯事,但他這些年非常努力成為一個好爸爸。”心心一邊哭一邊點點頭說:“他是一個好爸爸。”
“他過兩天來接你回家,好不好?”我試探著問心心。
心心低著頭不說話。我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蹲下去看著她。
她抬頭看著我說:“我和爸爸回家了,是不是不能回來了?”
原來她在擔心見不到我們和福利院的小朋友,我趕忙說:“當然可以回來了,你爸爸還要做義工呢,他每次回來,你和他一起來做義工好不好?”
心心突然歡快地高興起來,“那太好了!”開心地摟著我的脖子。
週一早上,心心一直守在沙發靠背上,望著門外。我想起她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期盼爸爸。
這回爸爸真的出現了。
陳勇辦完手續,往這邊走,還沒等他進來,心心趕緊跑出去,一下子抱住他。陳勇蹲下也抱著心心,半天說不出話。結果還是心心先開口說:“爸爸, 你辛苦了。”
聽完我講述爸爸的故事,心心打心眼裡心疼爸爸。
我站在門口準備送他們出去,陳勇掉眼淚了,他拉著心心想給我鞠躬,還沒等開口,心心先給我鞠了一躬,然後撲到我懷裡。
我說:“你回到家,把家裡佈置得好看些,下一次我去家裡看你,你要好好招待我喲。”
心心使勁點頭,一邊回頭看,一邊往前走,一直到院門口她都一直回頭看,和我做著再見的手勢。她剛來時,遙望爸爸,離開時,遙望我們。
後來兩年,我經常去心心的家,問問她過得怎麼樣,學校裡發生了什麼新鮮事。
心心有時告訴我一些小秘密,有一回她發現同桌男孩偷了前面女孩的筆,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老師。
我沒有給她建議,拿出一支鉛筆,“你看,鉛筆上通常都有一個橡皮,這樣設計的原因是有寫就有寫錯,寫錯是很正常的事。”
去年心心讀三年級,有一次學校聯歡會,老師讓她朗讀她的作文,她還特意給我打電話,希望我也參加聯歡會。那篇作文很特別:
“我的爸爸在我小時候把我扔到了福利院的門口,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我,他來福利院做義工、他努力工作賺更多的錢、和福利院的阿姨學照顧孩子的方法、他裝修我們的家,在我六歲的時候,他承認他扔掉孩子,接受懲罰。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最好的爸爸不是從不犯錯,是不逃避錯誤,改正錯誤,成為一個讓我驕傲的爸爸。”
現在心心已經十歲了,經常坐著公交車來我家,把他和爸爸種的菜、和爸爸一起做的鮮花餅、玫瑰醬帶來給我。
陳勇把欠我的錢和福利院的欠款都還完了。但他還是想努力攢錢,因為想在明年暑假送心心去一個夏令營,想讓孩子見見世面。
他對心心唯一的期待是,希望她長大以後,能夠成為一個有能力幫助別人的人。
陳勇不知道的是,心心其實已經是這樣的人了。她把自己的鉛筆送給了同桌男孩,還跟他說:“你沒有鉛筆可以問我借,我有好幾支呢。”
最早聊起這個故事,我覺得紀良安付出得太多了,有點超出我這種常人的想象。
但是冷靜下來想想,整個故事之所以能有個美好的大結局,絕不是紀良安願意付出就可以辦到的。
最重要的,還是父女兩人的意願。
是女兒心心每天靠在窗前的舉動,讓紀良安感受到了她的所需;而為了“帶回”女兒心心,陳勇賺錢打工,別人不願意乾的小活兒他也去幹,努力學著照顧孩子,還特意記下心臟病相關的飲食禁忌。
在紀良安的幫助下,這個不完美的父親,不斷學習如何對心心好,如何竭盡所能給到心心更好的愛。
他願意為心心做出改變,並再次成長,彌補錯誤。
我想,或許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富裕的父母,但至少我們可以讓給的愛並不“貧瘠。”
(文中人物系化名)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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