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賴祐萱
編輯|張躍
攝影|邵迪
妝發|陳龍
造型|GCK
製片|#1105
美術|勺子
構造
陳魯豫能做到一些「神奇」的事。
和她交談時,她會一直盯著你的眼睛。準確地說,在我們交談的4個多小時裡,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挪開過,有那麼幾個片刻,為了緩解長時間注視一個人的壓力,我會望向同座的其他人,像是要獲得某種喘息,但我依然能透過餘光瞥見她的注視。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偶爾會眨一下,但更久的時間,她的目光就是那樣很實地投向你。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她的坐姿。拍攝影片訪談時,她落座,鏡頭對準她,一二三,開機,之後兩個小時的訪談中,除了雙手小幅度做手勢,她的上半身沒有再動過。《人物》負責影片拍攝的工作人員說,她很少看到這樣的訪談物件,「說不動就真不動了」。
後來再次見面,是一個午後,屋子裡的空調很足,熱風吹得所有人都有點燥熱,但陳魯豫還是那麼直挺挺地坐著,沒有一分鐘把她的背倚在身後的沙發靠枕上。她看上去極瘦,這很容易令人錯誤地估計她的體力和精力,但交談4個多小時後,她的精神頭還像第一分鐘見面時那樣,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很清晰,是那種即便沒有字幕、開了倍速,也可以聽得很清楚的聲音。
類似的事例還有很多。
她從不賴床,她說,「我只要一睜眼,就已經站起來了」。她的朋友證實了這一點——魯豫起床是直接「蹦起來的」,沒有中間的過程,有時候還會因為起得太猛,讓她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欸?怎麼我就起來了?」
她每天睡7個小時,不多不少,但只要清醒,她的大腦就在燃燒。她身邊的幾位工作人員觀察到,魯豫每個月會同時讀五六本書,如果做功課,讀的書就更多了,無論去哪裡出差,她都隨身帶書,她在每個地方閱讀。她的閱讀速度很快,吸收能力強,「正常人看一本的速度,她應該能看完兩三本了」。因此,很多時候,她都可以像一個行走的搜尋引擎,向她輸入關鍵詞,按下檢索鍵,她就會告訴你準確的答案,並在第一時間複述出那些作品的對白和細節。
她的瞬間記憶力很強,十幾分鐘的發言稿,只要看一眼,她強調,只是一眼,她就能全部記住,完全脫稿。很多年前做早間新聞,清晨5點,在人最困的時候,她捧著一疊報紙,從上至下掃一遍,開機就能直接播報。
她對自己的情緒也有極強的控制力。幾乎沒有人見過她的眼淚,也沒有體會過她比較大的情緒波動,狂喜、憤怒、慌張、驚恐,沒有人知道它們會如何出現在魯豫的臉上。在朋友們的敘述中,她就像一汪湖水,很深,很平靜,也很穩定,緩緩地流,沒有縫隙。
拍攝《魯豫有約》時,很多嘉賓坐在她對面哭,現場觀眾也哭得一塌糊塗,只有她很冷靜地繼續訪談,其實她的內心會一直自我批判,反覆問自己:「天哪,為什麼別人都哭,我就不哭呢?」
至於這些能力的由來,她將它們歸因為自己特別的——構造——這個詞常常出現在陳魯豫的講述中,用來解讀她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人。
有時,她會用「怪異」來形容這種構造,但更準確的詞是「tough」(堅硬的)。「我特別的tough。」她盯著我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我非常tough。」
最極致的例子是,她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生病。《魯豫有約》播出20多年,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日播,如此大的工作量,她只因為生病缺席過一次,她說,身體是可以訓練的,訓練到只要工作就能運轉,只有休息時才會生病,她說,做到這一點,一靠意志力,二或許是她的身體天賦,不管怎麼折騰都沒事兒。說完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叩了叩我們面前的那張長桌,「還是敲敲木頭吧」。

7歲
為了深入探究這種「構造」,我們聊到「人生的決定性瞬間」,她的答案再次令人驚詫,陳魯豫說,她的人生決定性瞬間出現在——7歲。那年,她登上了一趟開往北京的綠皮火車,火車一路向北,她也知道了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道理。
坐上那趟火車之前,她生活在上海,被爺爺奶奶帶大。她和兩位老人住在一間帶閣樓的狹小房間裡,沒有廚房,沒有廁所,每天清晨她都會被弄堂裡一陣陣清脆又刺耳的刷馬桶聲吵醒,還有遠處黃浦江上傳來的鐘聲。
在那間小屋裡,她度過了一個豐沛、自在的童年。每天奶奶用煤油爐為她煎荷包蛋,每個月領了退休金,爺爺會遞給她一個紙袋,鼓鼓囊囊裝著半斤黑巧克力。爺爺奶奶格外偏愛她,凡事都尊重她,「那種愛讓我覺得,身為女孩兒也沒什麼不可以做的」。
她沒上過幼兒園,不知道什麼是集體,念小學之前,她一個字都不認識,奶奶告訴她,得多玩呀,得瘋起來玩呀,上了學哪兒有時間玩呢。每天醒來,她就是在弄堂裡跑來跑去,每天只做一件事情——玩。
她曾在自己的書中記錄了這樣一個細節,小學開學第一天,語文課上了一半,她忽然站起來往教室外走,老師愣住了,忙攔住她,問她要去幹什麼,她倒是覺得老師好奇怪,難道看不出她想要上廁所嗎?後來老師告訴她,課間10分鐘才能上廁所,上課去廁所得先打報告。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世界有它的規則,原來不是什麼事情都由小孩子做決定啊。
沒過多久,爸爸出現在了小屋,宣佈要帶她回北京生活。
去北京不是什麼壞事,她只是去和爸爸媽媽生活,但她內心認為有爺爺奶奶的地方才是家,她理解不了,為什麼非要離開上海?臨走那晚,爸爸幫她收拾東西,她大哭大鬧,把收拾好的行李扔了一地,今年54歲的她依舊深深記得那種憤怒,後來哭著哭著,她累得睡著了,醒來之後就被帶上了火車。
列車一路向北,她坐在窗邊,看著農田、樹木閃過,不再哭了。40多年過去了,那一天的場景她依然印象深刻,「你必須回到北京,你作為小孩兒,你沒有權利掌握命運,小孩兒掌控不了自己的人生。這種生活的動盪和改變,是一種無力感,哪怕只是讓你去跟爸媽生活,你也不喜歡這種無力感」。
火車抵達北京,走出車廂,踩在站臺的地面,陳魯豫說,她開口第一句就是普通話,在此之前她的母語是上海話。她說,「我人生可能在那一刻就做了決定,有一天我要用我的手去扼住命運,我的人生必須自己做主。」那時,她7歲。
在北京,她搬進了一座長長的筒子樓,那是父母的工作單位,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家屬樓。細長的樓道兩側,是大小完全一致的四方房間,每個家庭都有一門或兩門語言的專家,陳魯豫的父親是斯瓦西里語,母親是孟加拉語,周圍的叔叔阿姨們分別學的是德語、俄語、朝鮮語、蒙古語、馬來語、阿拉伯語、豪薩語、普什圖語,她被不同的語言包圍著。
小學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要學習外語,從事與語言相關的工作,那時候她甚至還沒開始認音標。她還確定自己要報考北京廣播學院(現中國傳媒大學),那是她父母的母校。她從初一開始學習26個英文字母,剛學英語半年,她就去了市中心的英語角和大人們練口語,一年後開始看不帶字幕的原版英文電影。大學時,她報名參加了北京市申奧英語競賽並獲得第一名,獎品是一臺巨大的電動打字機,那天,她一個人擠著公交,把它扛回了家。
外部環境也在協助陳魯豫完成著某種自我塑造。
她曾就讀於北京最好的一所實驗中學,用的是實驗教材,全國各地的老師經常來學習觀摩。初一時,語文老師會讓學生們自己講課、自己分析,任何天馬行空的想法都會被接納,老師從不會打擊學生,課文的解讀只取決於學生們讀到了什麼,沒有標準答案,只有每個個體對美的理解。她一直記得老師說,好的文學就是描寫恆久不變的人性,她說,這些對美的欣賞、包容和接受,影響了她很久,直到現在。包括她就讀的女生班,可以不穿學校統一的校服,女孩子們自己設計、訂做了校服,那是一套豆綠色的連衣裙,放到現在都是不過時的款式。魯豫說,這些細節讓她意識到,「活得不一樣」是沒問題的,是被允許的。
回到家,父母也不會過多地干涉她的想法,由著她生長,不限制她。
上初中、高中的志願表,都是她自己填好了,遞給爸爸簽字,「從很小我對我爸媽的態度就是,我已經做了決定,我只是知會你們」。
只有一次,高考報志願,她的志願表只填了一所學校,父親看了,小心翼翼找她商量,要不要多報幾所,留個退路,別人的志願表都是填滿的。魯豫還是很決絕,如果考不上第一志願就不去了,父親又勸說了幾次,那是她唯一一次聽從了爸爸的建議,多填了一所志願校,「沒有空太多」。
上了大學之後,女生宿舍聊天,室友們說,爸爸媽媽要求她們報這所學校,學這個專業,她很詫異,為什麼會要求呢,這不應該都是自己的選擇嗎?很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這種自由不是常態,而是非常態」。

「啪」
陳魯豫說,從拿到第一份工資那一刻起,社會時鐘對她也不起作用了,沒有任何人可以限制她的選擇,「那種感覺真的挺爽的」。
她回憶自己在中央電視臺的第一份實習工作,「本能地覺得兩個禮拜一期的節目舞臺有點小了」,那個節目一期30分鐘,她的記憶力好,詞兒都不需要怎麼背,她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力氣、很多欲望,但沒有地方安放,這種感覺讓她不好受。
1996年,當她收到鳳凰衛視的邀請,她想都沒想,立刻離開北京,前往香港。同一年,竇文濤和許戈輝也進入鳳凰衛視,成為創臺主持人,他們也被稱為「鳳凰黃金鐵三角」。
竇文濤向《人物》回憶了他們的1996年,那時候他們都剛從內地到香港,除了上班,他天天在街上晃悠,逛中古店、唱片店、百貨公司,每天回去都跟魯豫和許戈輝報告,這個商場正打折呢,那個商場的送風系統吹出來的風是甜的。他勸說她們,你們要珍惜現在,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忙得連逛街的時間都沒有。
但是,他能感受到魯豫和許戈輝有一種隱隱的失落,她們偶爾發牢騷,我們來這兒幹嗎呢,也沒有節目給我們做,「那種事業心,都是藏不住的」。
那時,魯豫還有過很多新奇的想法。她們剛到香港不久,有一天,她神秘地和許戈輝說,你知道美國有家咖啡店叫Starbucks,星巴克嗎?她向許戈輝講述了這家全美最大連鎖咖啡店的樣子,並說我們要不要在內地也開一家,去找美國總部要授權,生意一定會很好。許戈輝心想,兩個剛到香港打工的年輕女孩,開一家來自美國的連鎖咖啡店,是不是在做夢呢?
後來,她們的工作忙了起來,也忘了這件事,1997年香港迴歸,60小時直播不停播,他們3個連軸轉,裹著衣服睡在公司化妝間地板上,真的像竇文濤說的那樣,忙到逛街的時間都沒有。又過了一年多,星巴克在內地開了第一家分店。
在鳳凰衛視的成長路徑,也是陳魯豫自己的選擇。
剛進入鳳凰衛視時,她是音樂欄目的主持人,還是B角,有一天,鳳凰衛視總裁劉長樂決定讓她試試當新聞主播。起初,她有點猶豫,找到竇文濤,問他,如果我不念稿子,不播新聞,而是說新聞可以嗎?竇文濤鼓勵她,當然沒問題,就當和我們聊天那樣。
《鳳凰早班車》開播時間是清晨7點半,每天她都要凌晨4點鐘起床,從出租屋趕到臺裡,做妝發、準備稿件,這樣的生活節奏她持續了多年。她永遠是第一個到化妝間的,只有一次,她稍微晚了一點,不是第一個到的,所有工作人員都慌了,四處打電話找她。還有一次刮颱風,凌晨4點她照常出工,天還沒亮,為了不被風吹跑,她先抱住一棵樹,在大風的間隙飛奔到下一棵樹,就這樣按時到達了公司。魯豫說,現在半夜醒來上洗手間,一看錶,她還是會有點恍惚,凌晨4點多,這是她從前起床上班的時間。

《鳳凰早班車》時期的魯豫圖源網路
努力總會得到眷顧,《鳳凰早班車》本來是非黃金時段的節目,因為她開創的新鮮、有趣的「說新聞」模式,這個欄目後來成為鳳凰衛視廣告價格最昂貴的節目時段之一。
當提起《鳳凰早班車》和「說新聞」,竇文濤說,那對魯豫來說,是一個標誌,她很早就確立了自己的語言,她做音樂節目時很輕鬆,她做新聞了也非常自然,她會竭盡全力去適應各種工作。很多時候,竇文濤覺得魯豫像是他的某種反義詞,他總是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但是魯豫頭腦很清醒,「明確知道什麼是我喜歡的,什麼是我不喜歡的」。
真正令陳魯豫為大眾所知的,還是《魯豫有約》。這檔訪談節目於2001年開播,最初是周播,2005年,節目由周播改為日播,播出平臺也由鳳凰衛視中文臺擴大到各個省級電視臺,最多的時候,有30多個電視臺同時在播。如今,《魯豫有約》仍在播出,是目前中國最長壽的談話類節目。
因為《魯豫有約》,陳魯豫的公眾形象也長久地定格在那張黃色沙發上,她不再是以自己的風格說新聞的表達者,她是訪談者,沙發的那一端,來過一撥又一撥的受訪物件。
作為訪談者,陳魯豫只是提問,儘可能讓嘉賓說出他們的故事,她很少表達,她像是一個服務者,有時還需要做出一些讓步,要顯得笨拙,往後退,再退一點。很難說是她控制情緒的天賦使然,還是身為訪談者長達20多年的內化和塑造,伴隨著《魯豫有約》的傳播,陳魯豫越來越為人所知,但人們對她的認知,也長久地侷限在那張黃色的沙發上——《魯豫有約》成就了陳魯豫,但某種程度上,個人表達的隱去,也持久地遮蔽著她的真實樣貌——每個人都知道陳魯豫,但也僅僅是知道。
小滸是《魯豫有約》的製片人,在2004年加入團隊,她說,20多年來,每次到了拍攝現場,「啪」,魯豫的情緒開關就會關上,沒有人可以靠近她的情緒。即便在節目最焦灼的時刻,導演組也絲毫感受不到來自她的情緒,「不願意把情緒表露出來,這已經是她骨子裡的一種本能了」。

《魯豫有約》中的魯豫圖源網路
最前面的那一個
很長一段時間裡,陳魯豫都安於這種隱身,她本身也是邊界感極強,從不自我暴露的人。就算在親近的朋友,她也極少袒露自己。
只有好友沈清提過一次她的眼淚。她們相識10多年,是多年的閨蜜,沈清記得有一天,魯豫打電話來,想一起吃飯,她拎著打包好的飯菜出現在沈清家門口,看起來特別累,情緒有點低落。吃著吃著飯,沈清一抬頭,看著魯豫在那兒掉眼淚,一點聲音都沒出,沈清想要安慰她,魯豫擺擺手,「沒事兒,過會兒就好了」。沈清說,那個畫面令她印象深刻,兩個人沒有多說什麼,瘦小的魯豫坐在那裡,自己吞嚥下了所有情緒。
與她相識了近30年的職場發小們,竇文濤、許戈輝都說,在漫長的30年中,他們從沒有全然地、毫無保留地接近過魯豫。
但當世界持續地走向原子化,碎片化的、未經證實的訊息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傳播空間,這種隱身帶給陳魯豫的,是越來越多的誤讀、曲解,甚至一波又一波的圍獵。
大概10年前,網路上開始出現對陳魯豫採訪方式的調侃和質疑,其中,流傳最廣的就是那句,「真的嗎?我不信」。短影片時代到來後,那些片段被剪輯成更多碎片,在網際網路上傳播。部分網友對魯豫的抨擊,從她的提問方式,延伸到了她的長相、身材,甚至有大量的自媒體聲稱,魯豫採訪從來不做功課。
陳魯豫說,她並不在意這種莫名其妙的惡意,「你明白別人說你的那個點,恰恰不是你內心在意的,所以你不太會被這種聲音所刺激到」。但是,她也會有一種無措,她不明白這些聲音是怎麼發生的,「你說不清楚,無從說起,那就不說也罷」。
事實上,《魯豫有約》中的「魯豫」,從來都不僅僅是一個提問者,這個名稱本身已經說明了她之於這個節目的意義。
作為製片人,小滸記得,每一期節目魯豫都會做大量的功課,深度參與前期選題討論,她幾乎是「窮盡式」準備嘉賓的資料,只要能查閱到的資料她都會看一遍,這種習慣也被保留到了現在,經常聽見對面的嘉賓發出驚歎,「你的功課做得也太細了」。
這是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和體力的工作,《魯豫有約》的錄製節奏也非常快,一週會錄製幾天,一次錄製兩三場,最高峰一天連錄4場,這意味著魯豫每天要面對三四個不同的人和他們的人生故事。小滸描述了一個令人印象極深的細節——魯豫那麼輕,但是她坐的黃沙發要不停換,「過段時間就是一個坑,過段時間就是一個坑」。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魯豫有約》一直都是準直播的狀態,開機就是兩小時,沒有中斷時間,錄製兩小時,成片一小時,這樣的剪輯比例放在如今也是非常高效的。早年的電視訪談節目,結尾讓嘉賓補錄是常事,同個問題再問一遍,或再保一條,但是《魯豫有約》幾乎沒有讓嘉賓補錄過,「就像看了一場show,看完就結束了,內容上也真的沒有什麼缺失」。
錄製現場,有兩三百號觀眾,相當於一個大型活動,掌控一切的只能是魯豫。「燈一亮,鏡頭一開,場子好幾百人,全都扔給她了。她還要讓賓主盡歡,嘉賓很愉快,觀眾都帶著滿意的回憶走,你想想中間要花費多少的情緒和心力。」
《魯豫有約》播出了24年,團隊的人都覺得,魯豫是真正的靈魂人物,沒有她,這個節目不可能直到今天還在繼續,也不可能成為中國電視史上最長壽的談話類節目,「所有的讚譽是她,但所有的誤解、傷害的也是她,不管別人說了什麼,她永遠是在最前面的那一個」。

圖源視覺中國
小滸說,20多年來,魯豫一直在走,甚至一路小跑,身邊的人要加快步伐才能跟上。《魯豫有約》團隊的人來來往往,有人離開,是職業選擇的問題,但更多人的離開是因為掉隊了,他們跟不上了,「但離職的同事們、導演們不管再去哪兒,有(《魯豫有約》)這個打底,你會發現很多事情你其實是不怵的」。
小滸向我回憶了《魯豫有約》的錄前會,她說,只有參加過錄前會的人,才會多瞭解一點魯豫。
每次錄前會,會議室最先響起的是拽凳子的聲音。4個導演組,每組除了導演、編導和製片,還有近10個實習生,平時大家都不坐班,見不到這麼多人,一到錄前會,所有人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幾十個人搜刮凳子,拖著凳子搶位置,一個會議室塞得滿滿當當。魯豫會提著熱乎乎的糖炒栗子,和從家裡帶來的切好的水果,往桌子中間一推,錄前會開始了。
錄前會往往從午飯後開始,一直開到天黑,從錄製的嘉賓聊起,大家相互討論,聊電影,聊文學,聊社會議題,魯豫是最能夠提供資訊量、最瞭解嘉賓的那個人,她對嘉賓的判斷力來自她大量的前期功課。
她甚至記得所有采訪過的人和故事。《魯豫有約》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不允許同一個嘉賓講重複的內容,20多年來,魯豫的黃沙發接待過上萬個嘉賓,錄製過4000多期節目,許多嘉賓來過數次,導演也換了幾撥,但只要告訴魯豫一個名字,她都能迅速搜尋,這個人在某一期說過那個故事,甚至包含了未播出的內容。
前一段時間,團隊聊起18年前採訪過的一個農民工,魯豫還記得對方的名字、家庭情況和打工經歷,包括他的女兒喜歡吃比薩的細節。
錄前會上,她會談起很多大家不熟悉的書籍、片子,也會聊起很新鮮的觀點和故事。
大概在10年前,團隊成員就很驚詫於魯豫的閱讀量,「到底是什麼把她堆積出來的」,她們建議魯豫開個小板塊,放在節目末尾,介紹最近在看的書。第一期錄製,魯豫說她最近在看一本名為《卡廷慘案真相》的書,並生動地講述了那個歷史故事。導演是個年輕的女孩,錄製過程中眼見她的眉頭越來越緊,太多陌生的名詞出現,她甚至不知道怎麼配字幕。直到今天,這本書在豆瓣上也只被215個讀者標記過。
小滸說,《魯豫有約》團隊成員大多是女孩,魯豫就像她們的姐姐一樣,在專業上,在思想上,給她們很多「引領」,但這些是觀眾看不到的。
錄前會的很多個時刻,大家常常覺得,如果在那間會議室架一臺機器,錄製下錄前會,就是一個很好看的節目,一個更接近魯豫本人的《魯豫有約》,「她不再只是監視器中、電視機裡的那個主持人。大家會看到更真實的魯豫是什麼樣子」。

父親
2022年冬天的一天,魯豫團隊的人突然收到了一則訊息,接下來一星期,魯豫的所有工作全部暫停,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情況,要知道20多年來,她只有一次因病暫停過錄制。
那一天,魯豫的父親去世了。
兩年後,當魯豫再次回憶起那段日子,我能從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當時的茫然,2022年的冬天,疫情還沒結束,她每天都被困在一種不確定之中,今天能見到爸爸嗎?能見多久?最後時刻能進去陪他嗎?爸爸走了明天能順利下葬嗎?
12歲那年,父母離婚分開後,她獨自跟爸爸生活,直到22歲,有了第一份工作,她才離開了家。那個和爸爸在的家裡,爸爸負責煮飯、做家務、打掃屋子,女兒有需要他就出現,沒有的話,他就默默隱身。
十幾歲的魯豫並沒有思考過,隱秘的心事是不是可以跟爸爸說,青春期身體有了變化該向誰請教,會不方便嗎?更多時候她是在獨自長大,她不問,父親就不說。
父親很傳統,也很沉默,很少表揚女兒,但另一面,他又很不傳統,他從不說教,也不指責女兒,儘可能給她自由和空間。「他本來就是我爹,但他居然在我這邊沒有任何爹味。」魯豫說。
他們更像平等的朋友。小時候爸爸想教她英語,她不願意,她直接說:「你的英語有口音,我要學就學最標準的。」爸爸也不惱火,從此再也不提教她英語的事。
到了初中,她開始發育,胃口變得很好,有一天連吃了7個煎蛋。她站在煤氣灶旁邊,直喊餓,爸爸一邊做著晚飯,一邊忙不迭地往鍋裡打蛋,一個不夠,就煎第二個,直到她吃飽。
魯豫是個不怎麼會做家務的人,她說,如果讓她收拾房間,那就是一場災難。她高中開始住校後,只有週末才回家,短短一天,她就能把家裡弄得「天翻地覆」,留下爛攤子給爸爸收拾。
少女時期的她有很多生活的小癖好,比如穿過一次的衣服,即便只穿了10分鐘,她也要重新洗,所以那時家裡到處都堆放著並不太髒但待洗的衣物。爸爸花了10多年,想要糾正她的習慣,但她也不改,爸爸就幫她一件一件收起來,洗乾淨,再放進衣櫃。
那段時間,爸爸的生活節奏是這樣的——星期一女兒返校,他開始收拾心情,也收拾屋子,一直整理、忙碌到星期六,家裡終於整潔乾淨了,女兒又回家了,一天後,屋子恢復原樣。每到週末,「爸爸興高采烈,卻也提心吊膽地等著我」。
爸爸默默地做了許多,那時候的魯豫,並不關注爸爸的生活是什麼樣,她說,大人的世界不好玩。現在回想,那些年,父親應該經歷過太多內心的惶恐和困惑,家裡有一個正在長大的青春期的女兒,作為獨撫父親,他應該怎麼做更好?魯豫說,後來,當她走過了當年父親的年紀,她才更加理解他的那種難。

小時候的魯豫圖源微博@陳魯豫的電影沙發
爸爸和她還有一個約定,18歲之後,你完全可以按照你的意志生活。當她成年之後,爸爸遵守了這個約定,從來不過問她,也不催促她戀愛、結婚、生子。「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有時候會覺得,對我的人生,他是不是太客氣了?」
後來魯豫上了大學,去香港工作,她和父親之間也都是淡淡的。他們從來沒有擁抱過對方,也沒有表達過愛與思念,她不問,他不說。
直到父親去世了,她才認真回憶起很多細小的事情,回憶父親是什麼樣的人。父親翻譯過斯瓦西里語的《家》《春》《秋》,他的譯作或許躺在非洲大陸的某個書店中,他給國家領導人當過翻譯,他曾多年駐外,生活在赤道那一端的肯亞、坦尚尼亞。
她會想,絕大多數普通人都是會被遺忘的,爸爸走了,除了她和弟弟,還有弟弟的孩子會記得他,未來誰也不會記得他。想到這裡,她甚至覺得,我做這一切幹什麼?我為什麼要努力?我不看這些書可不可以?最後,是對自己的憤怒,她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爸爸。
也是到了最後時刻,她才如此仔細地打量爸爸,在專欄文章中,她記錄下了與爸爸分別的場景,氧氣面罩摘了,儀器和輸液管也撤掉了,爸爸靜靜地躺在那裡,她把手放在爸爸的額頭上,她的手細瘦冰涼,爸爸的額頭寬寬的,還是溫熱的。
回憶起在父親生病的最後階段,她必須和弟弟一起做艱難的選擇:做不做手術,手術方案是什麼?手術會痛苦,不做手術,病情又會惡化,如果爸爸能做決定,他會願意嗎?我有沒有做一個最好的選擇?如果爸爸陷入昏迷,生命沒有質量了,我跟弟弟要怎麼決定?哪怕是我的父親,我有沒有權利決定他的生死?將來我遇到這個狀況時,誰來幫我做決定?
經歷了這些選擇,魯豫才發覺,一個人最無法控制的就是至親的離開和消失,她說,直到52歲這一年,她才完成了人生的終極成長。
父親去世後的那個春節,她閉關在家20多天,開始了自己第一部譯作—《替補:哈里王子自傳》。那段日子,她將自己全部投入翻譯,不可避免地會想起父親,想起小時候看見他在書房,手寫翻譯斯瓦西里語的場景。
她也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工作的魅力,很美妙,也很神奇。最讓她想不到的是,她經歷了人生中最餓的時候,大腦的消耗讓她吃得很多,翻譯結束後,她罕見地胖了一些,這是幾年來她唯一增重的一次。
翻譯的過程中,她常常會落淚,她說,她真正地理解了哈里王子的哀傷。
1997年,哈里王子的母親戴安娜王妃去世時,魯豫曾直播過她的葬禮。當時魯豫只有27歲,看著電視機裡那個12歲的小男孩靜靜地站在那裡,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她並沒有太多感受,只是作為一個記者客觀地報道這件舉世震驚的悲劇。
如今,再回頭看12歲的哈里,她能明白他的慌張、恐懼,甚至絕望。在書中,哈里王子說,媽媽去世後,他一直沒有哭過,直到17年後,他才第一次流淚。那一刻,魯豫深深地與他共情。「每個人面對人生巨大哀痛的方式不太一樣,有的人一個月後會哭,有的人17年後才哭,但是所有人都會本能地遮蔽掉那個傷痛。」
2023年年底,她也曾夢到過一次爸爸。夢中的爸爸個子又矮了一點,他推門進來,魯豫問他,你不是不在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第二天,她去父親的墓地看了看。很多時候,她都會想起父親,想起來就是很深的無力感,她會立刻強迫自己停止思考,「不然就掉進一個黑洞了」,她說,這時候她會玩一個數獨遊戲,讓自己的情緒恢復平靜。
魯豫說,選擇翻譯這件事,也是一種對父母的致敬。譯作出版後,媽媽很高興,讓她給自己簽了一本To籤,她寫上了媽媽的全名,那一刻,她覺得和父母達成了一種理解,「你不僅是我們的孩子,也是我們的同行」。但是禮物來得或許有些遲了,她在想,如果再早一些,父親看到這本譯作,「他一定會很高興」。

父親去世後,魯豫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譯作圖源微博@陳魯豫的電影沙發
「新的」魯豫
父親離開後,魯豫身邊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她的一點變化。沈清說,具體是什麼她說不清,就是覺得「她的眼神兒更堅定了,她變輕盈,變放鬆了」。小滸說,魯豫的那個「情緒開關」有點鬆動了。
去年秋天,魯豫團隊組織了一場《出走的決心》首映禮,放映結束後,魯豫上臺開場,她說為所有在路上的女人感到驕傲。說到「女人不僅僅是一種性別,她是一種處境」時,她停頓了,聲音發顫,她哽咽了,臺下的小滸很驚訝,「在過去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她的開關一定是緊緊關閉的」。
小滸能感覺到,這兩年魯豫開始放鬆了,她沒有太控制心裡的那個開關,允許它鬆動,允許它不起作用,「但也是她面對公眾最高程度的情緒表達了」。
竇文濤記得,去年魯豫來錄《圓桌派》,狀態很好,說了很多,他感覺她身上有些隱形的繩子解開了,他對魯豫說:「咱都這個歲數了,你也該輸出了,是時候了。」
2018年,魯豫也上過一次《圓桌派》,那次錄製,竇文濤感受到了她深深的不安全感,「有一種緊張和防衛,怕做錯事,怕說錯話」。竇文濤記得,那段時間網路輿論對魯豫並不友善,經常有人挑她的刺兒,「很明顯地,你感覺到她不是不能說,而是她比較小心,比較縮著」。
時隔6年,老友重聚,魯豫連錄了好幾集《圓桌派》,那種變化是迅猛的,也令竇文濤感到吃驚,「能夠自信、坦然,還有難得的幽默感」。竇文濤說,他知道魯豫的日常積累,他也希望在這種時刻推魯豫一把。

受訪者供圖
的確是時候了,陳魯豫自己也這麼覺得。某種意義上,是父親的離開給了她開啟自己的契機。過去,她認為被遺忘是一件很好、很酷的事情,但是現在她覺得被遺忘令人恐懼,生命是有截止日期的,在此之前,她都在倒計時,她想要多說一點。
她在播客《巖中花述》中談起了很多自己的故事,獨居的她曾經在浴室滑倒的狼狽時刻,她和弟弟之間很親近的情感,她在父親去世後的思念……連她身邊有些工作人員也覺得過去一年,像在拼拼圖一樣,拼湊了一個更完整的魯豫,很多故事,她們相處了十幾年,也不曾聽過。在這些有限的自我暴露中,她還提及了原生家庭對自己的影響,她和媽媽並不熟悉,和爸爸更親,這種成長環境使她變得獨立,但也正是因為需要一個人去克服所有困難,很小的時候,她好像就喪失了向周圍發出求救訊號的能力。
開始表達,也有年齡的因素。魯豫說,有一天她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採訪物件年齡越來越小,很多人也想向她尋求一些建議,希望聽到她的聲音。
她出現在脫口秀節目的舞臺上,人們意外地發現,她對脫口秀居然有如此深的瞭解,她對段子有著專業的判斷和建議,被很多脫口秀演員認為是「笑友團的天花板」「精準到可以改稿」。在播客《小fool人》中,女性脫口秀演員們稱魯豫為「定海神針」,「你說什麼魯豫老師都能聽懂,且都能聽出個門門道道」。
透過播客和脫口秀節目,大眾也看到了另一個新的魯豫——無論嘉賓提及什麼書籍、電影和話題,再生僻冷門,她都可以接上,並補充更多更深的內容。即便嘉賓隨口提起一篇文章或一部電影,她都可以在第一時間精準地複述其中的細節。十月是《巖中花述》的製作人,她也感嘆魯豫知識面之廣,只要講到某個時代的作家和文學作品,「她都會噼裡啪啦地連報很多很多名字,而且都非常熟悉」,每期show notes都能拉出一個很長的書單、片單。播客中和看過2萬多部電影的影評人毛尖對談,魯豫也毫不怯場,每一句都能接住。
截至目前,她的播客《巖中花述》訂閱數超過86萬,豆瓣評分9.1,成為2024年小宇宙年度熱門播客,最受歡迎的3期節目,單集播放量都超過了90萬,在頭部播客中,這也是非常罕見的資料。
很多聽眾是看《魯豫有約》長大的,她們在留言區、社交媒體上熱烈地討論著,其中提到最多的幾個詞是——「顛覆」「驚喜」「誤解」「被低估的」「打破刻板印象」「重新認識她」。

受訪者供圖
很長一段時間,魯豫都有「努力羞恥」,她不願意告訴別人,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一個很努力的人。這也是大眾審美帶來的規訓,她打了一個比方,就像天鵝在湖面上游,所有人都在誇讚它的優雅、美麗,但是沒人看見,也不允許別人看見,湖面之下,天鵝奮力蹬著鵝掌,因為那是不美的。
現在,她會很坦然地、很大方地說,「這麼多年,我就是很辛苦,我就是很努力,我在每一個工作前,都會做很多很多準備工作,我覺得自己特別酷」。
魯豫的開啟也衝擊著竇文濤,他說,自己的心「也就活泛點了」。竇文濤說,過去很多年他都不願意出來接受採訪,哪兒也不愛去,總在婉言謝絕,最近他也接受媒體採訪,拍拍雜誌,似乎想出來「遛一遛」,他覺得,沒準這其中也有一點點魯豫的影響,「你老是拒絕一切,你的活路只有越來越窄」。去年,在魯豫的邀請下,他們一起上了脫口秀節目當嘉賓。
竇文濤說,魯豫一直比他勇敢,總想著要進步,他們人到中年,心和狀態都很容易疲憊,也很容易生鏽,但是魯豫會一直在打磨、擦亮自己。他自嘲自己有種「小富即安」的心態,但魯豫總是想要往外探,尋找更廣的觀眾,總有一種「想要比昨天更好的心氣兒」。
比如,脫口秀節目邀請他很多次,但是他從來沒有答應,他說,不是因為清高,是因為害怕,多說多錯。後來魯豫勸他,近些年大多數掙錢的事情做得都不開心,反倒是不掙錢的,自己喜歡的事情很開心,既然這樣,就選擇喜歡的事情做吧。竇文濤說,「祝賀你,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魯豫和我一樣都是極其缺乏安全感的人,甚至她缺乏安全感的程度要超過我,但是她做的事情卻勇敢過我。所以我說,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走,這個時代女性比男性勇敢。」竇文濤說。

圖源微博@陳魯豫的電影沙發
側臉
陳魯豫說,過去這一年,她的表達超過了前二三十年的總和——但是,關於陳魯豫的故事,並不是一個人開始表達,並完全開啟自我的故事——這次訪談,我還聯絡了很多與魯豫相識、共事超過20多年的朋友,儘管大家也講了不少故事,但沒有一位敢輕易斷言,自己足夠了解魯豫,或完全開啟過她。
許戈輝說,魯豫的父親去世後,有一天她們相約吃飯,席間,魯豫談起了去看望彌留之際的父親,聽到那些離別的細節,許戈輝唰地哭了,撲撲掉眼淚,而坐在對面的魯豫,只是很平靜地講述著,還一邊把餐巾紙一張一張遞給許戈輝。
「在這個過程中,我仍然沒有機會看到她,那種巨大的悲傷、痛苦,甚至眼淚。生死這麼大一個命題,在我這邊能夠體會到的,也仍然是一種淡淡的。」許戈輝說。
《人物》拍攝影片訪談的那天,魯豫也聊到了父親去世,她說,平時獨處時,她想到父親都會流淚,但這些情緒只屬於她自己。拍攝現場,只要攝影師拿著機器一走近,「我太有經驗了,我知道你要什麼,我本能地自我保護的開關一下就啟動了」。
現在,魯豫仍然每天重複著與30年前相同的生活——早晨一睜眼,站起來,先喝一大杯水,再喝咖啡,然後喝酸奶。她不會做飯,不養貓養狗,也沒有植物,有時一天微信步數不會超過10步,有朋友去她家,嚇一跳,「你家陰氣太重」。
對人對事,她也依舊保持這一種很高濃度的「淡」,淡到什麼程度呢?好朋友家養了一隻貓,很高傲,任憑別人怎麼熱情,它都不靠近,唯一搭理的人類是魯豫。每次見面,魯豫只是淡淡地打招呼,「Hi」,那隻貓好像嗅到了同類的氣息,湊上來蹭她,對她很友好。

相識近30年的許戈輝、竇文濤和陳魯豫圖源微博@魯豫有約
隨著年紀漸長,身邊朋友都沉迷養生,她也不在乎,覺得那是浪費時間。只有一件事會讓54歲的她焦慮——她最擔心自己記憶力衰退。
魯豫承認,她最害怕失去她的記憶力,那是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她明顯感覺到,45歲是分水嶺,那之後,她的記憶力開始不如從前,儘管在旁人看來依舊很強,但她知道遠不及年輕時的巔峰狀態。父親去世前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她還特意跑去醫院做檢查,然後被告知,阿爾茨海默病無法預知。
沈清說,魯豫經常和她聊起,吃哪些食物或保健品對保護記憶力最好。有一次沈清逗她,「聽說喝酒能減緩記憶力衰退」,她完全是胡說八道,但她看見某種相信從魯豫眼中閃過0.1秒。
有一年,沈清和魯豫在國外旅行,去超市買酸奶,魯豫站在冷藏櫃前東看西挑,選了很久很久,最後沈清都疑惑了,你工作這麼爽快的人,怎麼選個酸奶這麼墨跡?魯豫嘿嘿笑了,「我的乾脆利落都留給別的事了,生活裡是一點沒有。」
曾經,在大學畢業留言冊上,魯豫給自己的寄語是,「掄圓了生活」,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真正掄圓了投入的,還是工作。
1996年,魯豫剛去香港時,和許戈輝,還有另外一位鳳凰衛視的幕後同僚,3個女孩合租了一間三居室的房子,房租每月17500港幣。女孩們抽籤,決定房間大小,魯豫抽中了面積最小的兒童房,許戈輝記得,夜晚躺在床上,魯豫的一雙腳是露在床外的。屋子很小,沒什麼生活可言,但她們都非常快樂。
當時,鄧文迪來參觀她們的出租屋,她說不會選擇住在這裡,女孩們說,這裡挺好的,離公司近,也夠住,鄧文迪只說了一句,「No, There is no life.」
但這似乎就是魯豫的生活——她沒有什麼興趣愛好,也沒有向外開啟的縫隙。很長時間,她羞於承認這些,後來,她想通了,她再次用「構造」來解釋這一切,「每個人的出廠設定都不同,我的出廠設定就是那樣的,它造就了今天的我,那我就接受不停地燃燒自己」。
她記得,大學時外教讓同學們用「hanging around and doing nothing(無所事事)」造句,最後大家造的句子是——「We are not good at hanging around and doing nothing.(我們不善於無所事事)」。
很多年前,魯豫採訪過一位香港的歌手,她告訴魯豫平時不打歌、不發片的時候,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一到發新片了,演唱會了,她立刻魔鬼式減肥,每天用保鮮膜裹身體,瘋狂跑步,脫水,身體狀態又能恢復到從前。這樣每年都有一段時間可以放縱自己,可以輕鬆地過,只需要努力幾個月就好了。
聽到這個故事,魯豫很受震撼,她回去思考了很久,覺得那太難了,那是一個不能被控制的人生,她不願意承受失控的風險。她不能保證生鏽的、長滿青苔的地方,時時刻刻被打磨得很亮。她必須每天緊張地生活,每天都像在跑步機上,每天快走,每天小跑,「每天都小累一點」,這樣讓她感到安心。
竇文濤說,如今的魯豫,的確解開了某些繩子,但「千萬不要把她說成是一個完全解放的冒險家」,「沒有,她仍然是很有規矩的一個人」。
他們相識了近30年,是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今時今日,在竇文濤面前,魯豫也不是一個能夠把內心敞開的人。「我總覺得她不容易,要強,不願意向人示弱,她表露在外的總是那樣冷靜、理性、有分寸。」竇文濤說,他有時候對魯豫會有點憐惜,「但實際上她一點也不需要我憐惜,這是我的一種自作多情」。
沈清與魯豫相識了十幾年,她們經常一起吃飯、旅行、看電影,她們不談論工作,她們是生活中的朋友。站在自己的角度觀察魯豫,沈清也有一種很強烈的感受,她覺得魯豫始終在背對人群,「她給大家的一直是背影,很朦朧,不那麼明確」。
當我把這個形容轉述給魯豫,她難得地頓了一下,然後笑了,「我覺得這個描述挺詩意,但挺準確的」。她說,她的確不知道最終自己是不是能夠完全地、時時刻刻地、正面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好在,過去的這一年,她終於不再只是那個坐在黃沙發上聲名遠播但面目模糊的提問者,她終於漸漸轉身,露出了至少一個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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