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過世第10年,我學著像普通人一樣長到30歲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這個過程中,我就像條狗。最初,面對死亡和命運這種不可名狀的強大主體時,我只能齜牙咧嘴,汪汪大叫,無能狂怒,後來突然開竅,選擇邊吠邊退,避開了它,然後安全了。”

文|念紅
前段時間,公婆到我孃家玩,有天晚上婆婆突然問我:“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母親的照片?”
“被我爸收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放在哪裡。”
其實10年來我媽的黑白遺像一直襬在主臥,但有客人來我爸就會收起來。還有一大本我媽的相簿,我有七八年沒有翻過了。我記得裡面都有什麼照片,只是不知道放在哪裡。
對於婆婆的好奇,我有種隱疾被人窺探到的不適感。事實上,任何人主動問起我媽都會讓我有這種不適感,但它轉瞬即逝。
我懶得為了婆婆的好奇把媽媽的相簿找出來。我知道那些照片在家就可以了,就像我記得我媽存在過就可以了。
插圖:Jessise Lin
早早準備好的死亡
我媽在我20歲時去世。對我媽不在了這件事,我其實已經看開了。深究起來,我不是在我媽去世時才開始迎接她的死亡的。早在得知她患癌症之前兩年,我就開始準備了。
那個時候我上高二,我爸媽開了家小餐館,每天很晚才回來。有一次深夜,爸媽回家後大吵了一架,我媽離家出走,被我爸給找了回來。後來,我媽跟我回憶那個夜晚,說她當時奔著湖去,想跳進湖裡死了一了百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媽有自殺的想法,簡直毛骨悚然。
從那以後,關於母親會死亡的恐懼就一直縈繞在我腦海裡。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解決這種恐懼,就在寺廟門口找了個算命的老爺爺,給了他一百塊錢問我和我媽的情況。他看了我的八字,說我高考能考600多分,還說母親活不過我20歲。我一下子就哭了。最後,我高考沒有600分,但我母親確實是在我20歲時去世了。
我媽從查出癌症晚期到過世大概經過了一年半時間。我當時在上大學,沒有伺候過她,但深刻體會到了“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看著至親日復一日地衰敗、枯萎,從鮮嫩的花朵變成殘腐的莖葉是件很殘忍的事情。你想讓她好起來,但她就是好不起來;你想讓她舒服一點,但她就是沒法舒服;你以為不會再壞了,但就是會更壞。所有努力最終都化為泡影,每天都是日復一日的絕望。到最後,我會躲在房間裡玩一會兒,哭一會兒,但就是不去看她。我只要知道她活著就行,我可以承受自己的悲傷,但不能面對她的病態。
我不能長時間請假,於是上學一週,再回去看她一週。就在我上學的一天晚上,她去世了。我知道這個訊息的時候,眼淚還是在淌,但心裡卻突然安定了很多,起碼情況不會更壞了。
終於過去了。
《我的解放日誌》劇照
恐懼和憤怒
對死亡的絕望告一段落,對死亡的恐懼和憤怒卻遠沒有結束。
我媽是個極其要強的女人,也對我有著極高的期望。她高中畢業後在毛毯廠裡當工人,結婚生了我,上大學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所以從我記事起她就告訴我要上大學,還拿出一半工資給我上了個承保大學學費的保險。後來我媽下崗,她又拿下崗補償款買了套學區房,全職在家伴學,直到我考上省裡最好的初中。然後她開了家小餐館,勤勤勉勉,生意很好。她晚上說夢話時都在叫菜算賬。
初二時,我媽和我拉鉤,約定她好好工作,我好好學習,我們一起努力。按照年少的我的預想,應該是我上了好大學去了好平臺有了好工作,然後把我媽接來享清福。我以為人生就該如此簡單,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死亡來打亂我所有的計劃,帶走了我最愛的人,毫無道理可講。
為此,我要找個原因,找個歸罪的主體。我怪自己明明算命預知了母親的死亡卻沒有勸她年年體檢;我怪我爸沒有照顧好我媽,沒讓她好好治病;我怪我外公外婆從小把我媽送去給嚴重家暴的太外公養,導致她有嚴重的抑鬱傾向;甚至,我還怪我媽:好強了一輩子,怎麼連活得長一點都做不到?
反正那幾年,我一面左怪右怪,一面各種想辦法調整心態。終於有一天,我感覺這麼做沒啥意思,我只是個人,就這麼一活,先顧著自己活唄。我就好好工作,談戀愛,結婚,像所有普通人一樣。
這個過程中,我就像條狗。最初,面對死亡和命運這種不可名狀的強大主體時,我只能齜牙咧嘴,汪汪大叫,無能狂怒,後來突然開竅,選擇邊吠邊退,避開了它,然後安全了。
《媽媽》劇照
遺忘與遺澤
這些年我爸也看開了。他獨自生活,喜歡全國到處跑馬拉松,有時候我看見了他的紀念獎牌才知道他又去了哪裡。他還不到60歲,我問過他有沒有再找一個妻子的打算,他說不找了,一個人過習慣了。我問他跟我媽過這一輩子感覺怎麼樣,他說不該聽你奶奶的話結婚結得那麼早,很多事情混混沌沌都沒想明白。
我爸和我媽兩個人之間的問題,非常大眾:女的嫌棄男的沒本事、不關心她,男的抱怨女的太強勢、亂髮脾氣,然後男女雙方都覺得婚姻沒啥意思。但我媽不在的這10年,我明顯感覺到我爸被孤獨淹沒。交談時,他的眼神總是抽離的,但給他做“簡易精神狀態檢查表”(MMSE)等各種心理精神測試量表,他又能得滿分。他沉溺於運動骨瘦如柴,和我媽當年生病時的樣子幾乎沒啥區別,誰勸他都不聽。他對別人的事情漠不關心,但我跟他說我有點記不清我媽什麼樣子了,他會很激動:“你媽對你那麼好,你要永遠記得你媽!”
這個時候,我會想起《局外人》裡的一句話:“今天,媽媽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這兩年,我總是在我媽忌日當天才後知後覺今天好像是我媽的忌日。想起她的生日,我也有點記不清到底是19號還是20號。她的笑容到底是什麼樣子?她有沒有在我面前哭過?思來想去,記不清楚。我只記得她那張黑白遺像裡的臉。可明明,當年葬禮上我曾發過脾氣,憤怒遺像照片選得不好,根本不是我媽平常的樣子。但我現在無所謂了。
我的親戚卻總是以一種我都想不到,我也做不到的方式來提醒我母親的存在。
前年,我表弟給我發訊息吐槽我小姑逼他跟一個女孩子相親談戀愛。後來,小姑和我說,因為那個女孩氣質很像我媽,她覺得好。
我還有個遠房小姨,甚至沒有血緣關係,當年她挺著個大肚子來給我媽出殯。按我們那邊的說法,孕婦不能參加葬禮,對寶寶不好,但她還是來了。我很不高興她來,我媽要是活著也不會願意她來,我們不能欠這樣的人情,但她就是來了。我上次回家,正好她也在。她一直凝視著我,說:“真像,你和你媽越來越像了。”在我已經不再能為我媽流出眼淚的年紀,她和我奶奶坐在一起為我媽抹眼淚。
我奶奶也總嘮叨:“你媽和我二十幾年的婆媳,從來對我都尊重,沒對我不好。”我媽臨終前一年一直臥床不起,奶奶天天往我家跑,做飯、打掃衛生、照顧病人。我媽臨死前要求和我爺爺奶奶葬在一起,我奶奶就買了上下兩個相鄰的墓地。
《我們的日子》劇照
我想起我媽患病後隔三差五地給我發訊息,轉各種微信公眾號推文,全是國學修身養性的文章,不外乎是讓人要善良、要謙虛、要有容人之量、要以德報怨。我媽在教我做人,但我一篇沒看。這些文章又不能治病,不能解決實際問題,要它有啥用?可這些年,親戚們的反應讓我意識到,我媽當年給我發的那些公眾號文章,可能真的總結了她一輩子的行事心得,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我老公也說,我在享受我媽的遺澤。
我結婚的時候,幾個姑姑穿著禮服在門口忙前忙後迎賓,直到所有賓客離去才入席吃飯,像自己的小孩結婚一樣。每次回孃家,知道的親戚都會竭盡全力招待我。我都快30歲了,他們還在喚我的小名。我不得不承認,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交集,他們喜歡我媽,所以喜歡我。
不久前我爸跟我打電話說他夢見我媽了,就在家裡,像真實存在的一樣。我媽走到他跟前,問他:“你現在過得好嗎?”我爸就醒了。
他跟我講這個夢的時候,我說:“我好久沒夢到我媽了。”我爸還是那句老話:“你要永遠記得你媽。”
我啞然,那個秘密還是沒有吐出口。
雖然我好久沒夢到我媽,但我總能精準地知道我何時會夢到她。
當我身體很虛弱或者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時,入眠必然夢到我媽。
夢的內容也像套公式走流程,先是看到病秧秧的我媽,我反覆確認論證她到底死沒死,最終確認她還活著,癌症已經治好,我狠狠地哭一頓,然後開始幹自己的事情了。大部分時候是在準備高考,發現馬上考試了但自己還有一科化學或者數學完全沒學過,急得要死。有時候我會和她說好多話,這種夢醒來的時候枕頭上都會有淚痕。
我失業的時候,被領導責罵的時候,得新冠的時候都夢到過我媽。有段時間我都早上5點起床運動,身體疲憊不堪的時候也夢到過。我不能科學地釋夢,但我猜想自己在困頓之時潛意識裡非常需要媽媽,所以她來陪我了。人在危險的狀態下似乎都會想媽媽,《紅樓夢》裡晴雯臨死前喊了一夜的娘,瓊瑤的丈夫平鑫濤臨終前也只會喊媽媽。
母親是每個人最原始的感情依賴,我媽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繼續支援著脆弱時的我。等我從夢裡清醒後,就會緩過勁來,會和自己說媽媽已經不在了,她幫不了我了,我得靠自己。
這些年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很少夢見我媽。
《180天重啟計劃》劇照
其實,我媽才是直面死亡的主體。
我想起家裡人關於我媽死亡的描述:那天早上她就意識到自己要走,囑咐我爸不要給她送飯送藥,她要安心念佛。那天夜裡,除了我以外所有的近親都來了,給她助念。那天,她沒有掛念女兒,也沒有叫喊媽媽。無有掛礙,無有恐懼。我至今不能接受我母親的疾病,但若能選擇,我希望那一天到來時,我能如她一般體面而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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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 稽核:然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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