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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璽
來源｜王璽的心理空間
我想寫一下我媽媽，想寫她已經很久了。
想到我媽，通常我想到的詞彙是：美麗、善良、勤勞、勇敢。還有一些詞彙，只能在心裡暗戳戳地內涵一下，比如自戀、控制（此處偷笑）等。
在自戀和控制的問題上，我用了很多年才真正理解她。
外婆生我媽之前，曾生了四個兒子，卻都夭折了。我媽出生沒多久，外公去世，外公去世前叮囑外婆，一定要照顧好這個惟一的女兒。
為了活下去，外婆帶著幼小的女兒，顛沛流離，吃了很多苦，也把很多脆弱、死亡焦慮、生存焦慮投射給了女兒。這導致我媽一生都有生存焦慮，就算家庭條件再好，也難以消除。
在對待子女的態度上，我媽充分投射了她內在的弱小感。無論我們多大，她都認為是需要被她照顧的小孩。父親去世後，媽媽跟著我在北京生活，於是她的三個子女中，我成了她重點照顧的物件，也成了承接她焦慮最多的人。
媽媽把我當孩子照顧的同時，還把我捧得特別高。事實上，她一直以我為榮。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迷之自信地認定，她的女兒將來會很厲害。
她的理由是，我是藏族人投胎，且在生我的前幾天，她夢到了一條巨大的蟒蛇，是吉兆。等我長大了，我媽對我的評價又高了一個臺階，她認為她女兒是了不起的人，而且到了逢人就誇的程度。
為什麼我知道她逢人就誇呢，因為一見她的朋友，她們就會讚美我，說你媽怎麼怎麼誇你，說你有多好多好。每每這個時候，我都臉紅心跳難為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某種程度上，我也把她捧得很高。
世間所有的母女關係都容易糾纏，遇到比較自戀的母親，糾纏會更多。作為女兒，我從小就承接了她投射給我的各種情緒和願望，使我總想保護她，滿足她，這成了我奮鬥的動力，也成為我焦慮的來源之一。
還好我後來從事了心理學工作，開始注重個人成長，這使得我在母女關係中釐清邊界，不致太過共生和捲入。
於是我們母女間經常有這樣的對話：
我媽：我女兒最美了。
我：因為我是你生的。
我媽：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我：我孝敬你，但不會什麼都順著你。
我媽：我女兒最厲害了，什麼都會。
我：你女兒只是個普通人，有很多都不會。
我和媽媽的相處模式：在生活上，她照顧我。在現實和精神層面，我照顧她。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是她心理上的依靠。
我理解到，她想做個完美的媽媽，她害怕自己沒有價值，所以恨不得替孩子做完所有的事情。
我能做的，就是不斷把她拉回到現實中。讓她知道，她可以愛，也可以恨；她可以全能，也可以無知。她已經是足夠好的媽媽，不必太完美，只要真實就好。
媽媽給我的感覺，有時像無所不能的大女主，有時像單純可愛的小女生。
多年前剛學習催眠的時候，我和同行們很想找人練手，試試催眠的效果。我跟一位朋友兼同行合計，先找身邊最親近的人練習。於是有一天，我邀請她到我家裡，請她嘗試催眠一下我媽。
朋友興奮不已，可算逮著免費練手的機會了。要知道，對剛踏入心理學門檻的諮詢師來說，這是多麼難得的機會。
我媽一聽要體驗催眠，很感興趣，非常配合，順從地躺在沙發上。
我的朋友開始溫柔引導：
現在，請把你的身體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
請閉上眼睛，我們開始放鬆……
在她的引導下，一旁旁觀的我不由得也閉上了雙眼。還不到三分鐘，一個奇怪的聲音突然響徹房間，睜眼一看，我媽鼾聲四起，睡得香甜。我和朋友面面相覷，然後爆發驚天動地的大笑。
我從事多年的心理工作，也間接影響到媽媽。她喜歡學習，喜歡新生事物，愛看心理學文章，我的文章她每篇必讀。
有好幾次，我無意間聽到她跟親戚、朋友通電話，她說話的內容裡，包含了很多心理學的智慧，讓我讚歎不已。有時候，我跟她交流，談到對她的看法，她不認可的時候，會敏銳地回懟我：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你的投射。
然後我們都笑起來。
當媽媽沒有邊界，想要控制的時候，我有時會生氣，甚至攻擊她，她也會不高興，但很快就沒事了。
我曾跟她談論過往成長中的痛苦，希望她能承認真相，能反省和改變。嘗試幾次後發現，根本沒有用。對自戀型母親而言，承認自己錯了比登天還難。
神奇的是，當我放棄改變她的念頭，她竟然慢慢有變化了。雖然她嘴上不說，但都體現在了行動中。
她是能承接我的情緒和攻擊性的。
媽媽的內在，比我想象的更強大。
她很有智慧，知道怎麼照顧自己，愉悅自己。新冠疫情期間，媽媽回了一趟老家，回去沒幾天，她所在小區被隔離了。我擔心她獨自隔離會孤獨，甚至崩潰。結果她告訴我，她每天看書、玩手機、唱歌，做好吃的，過得很快樂。
有一次她跟我影片，看我癱坐在沙發上，對我說：你這個狀態沒精神，沒朝氣呀。
我說：大家都不開心。這日子何時到頭啊。
她說：別人可以這麼想，但你不能這麼想。你是個諮詢師，每天要工作，要幫助那麼多人。如果連你的狀態都不好了，怎麼幫助別人？從現在起，我每天督促你，唱歌跳舞，活出朝氣來。
寫到這裡，我真的要感謝我媽。
就是從那時候起，在她的鼓勵下，我開始運動，開始唱歌跳舞。
然後我輕鬆愉快的減了十幾斤，身心輕盈。
這真是意外的收穫。
我和媽媽的關係，經歷了幾個階段的變化。簡單說，從共生融合到完成分離（心理上的分離），目前是我們母女關係最好的時候，我們既親密，又保持距離。這令我們雙方都感到自由。
母女關係，是我人生最好的功課與修行。
我接受真實的她，接受她如其所是，而非如我所願。
媽媽有很多優秀的品質，她善良勤勞，積極向上，樂觀幽默，會感染到靠近她的每一個人。每個到我家的朋友，都吃過我媽做的美食，被她熱情款待過。對快遞員或保潔員，我媽也很熱情，總給他們送吃的。尤其是夏天，家裡買的純淨水和雪糕，我媽都送給他們，說他們太不容易了。
所有認識我媽的朋友，無一例外都喜歡她，很多朋友直接喊她媽媽。
就在昨天，我的一位發小給我打電話，幾次提到我媽。她說她想念我媽做的飯菜，實在太美味了。她又提到小時候，有一次我倆準備去郊遊，我媽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食材。她說我媽是她見過最好最溫柔的女人。我一度奇怪她對我媽的情感，那些對我來說早已習以為常的事情，為何她總是念念不忘。
後來我想到，可能是因為她媽從不做飯，且非常強勢，才有了強烈的對比吧。
相由心生。媽媽的善良開朗，讓她外表顯得特別年輕。她80歲了，皮膚細膩，幾乎沒有什麼皺紋，很多人都以為她60多歲，好奇她怎麼保養的。
其實她從不做任何保養，只是簡單的護膚。如果非要說有什麼秘訣，那就是她心態好。
當然，媽媽的狀態也跟我有關。我從不把她當老人看待，經常在心理上催眠她，暗示她，讓她覺得自己很好。身心一體，很多時候，心理健康決定身體健康。
隨著她年齡漸長，有時我會有些焦慮，同時我擔心她是否也會焦慮。
我多次詢問她，對年齡和死亡的看法。
她說她不敢相信自己已經80歲了，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她說她不怕衰老，也不怕死亡，因為她的人生已經活得夠本：在她之前的四個哥哥都死了，只活了她一個，他們把福氣都給了她；在她十幾歲時生過一場大病，所有人都以為她活不了了，結果她活了下來；她在拉薩懷上我，回老家待產時，差點被一輛剎車失控的軍車撞倒，在萬分危急的時刻，她挺著大肚子，跨過了一道寬大的溝渠。若非那勇敢驚人的一跳，這世上不僅沒有她，也沒有我了。
她的話令人安心。我因此不再恐懼衰老和死亡。
從媽媽身上，我看到不被年齡定義的純真通透，看到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柔軟慈悲，樂觀豁達，是媽媽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願媽媽健康平安，願時光對她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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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璽，北京資深心理師（從業13年），曾當過公務員、雜誌副總編輯，發表作品百萬字，曾獲北京市好新聞一等獎，曾任天津電視臺《我是當事人》欄目嘉賓專家，著有《路在腳下延伸》、《當人生艱難時刻來臨》，公眾號文章均為原創，公眾號ID:wangxixin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