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走失,電梯直達安全島報人劉亞東A
來源:鳳凰網《凰家看臺》
作者:豐臻
“我這一生太普通,沒有什麼值得說的事。”
這是80歲的淮安市南閘鄉民孫兆成對自己的認知。今年4月江蘇省摜蛋協會官方認證了4位“摜蛋發明人”,只剩孫兆成健在。他確實正在過那種最普通的晚年——老伴11年前過世,自己獨居在鄉下老屋裡,孤獨;右眼已摘除、左眼視力還剩0.2,連撲克牌的紅桃和方塊都分不清了,壓抑。他現在最擔心是58歲的大兒子的尿毒症,他的退休工資要養兒子的病。
但也有開心的事,因為得了“摜蛋發明人”的頭銜,最近常有人走進他小院來探訪他跟他交談,甚至帶他遠行。孫兆成擁有了一種新的“存在感”。

獨居
5月下旬蘇北農村的麥子長得很密了,很快可以收割麥浪,再換種水稻。京杭大運河旁,切割麥田的柏油路修得很舒坦,新河頭社群午後很安靜,幾個老人在路邊陰涼處摜蛋。老頭甩“炸彈”的勁頭兒顯示他們還不想老。

◎孫兆成看其他老人玩摜蛋
孫兆成坐在旁邊看,其實也看不清。他的右眼珠子一動不動,那是去年在南京中醫院做的玻璃假眼。左眼視力很微弱了。但他總要出來走動走動,湊湊熱鬧。
他不會走太遠,房子就在20米開外,一排老舊的紅磚院房最靠馬路的那間。院子不大,有些破舊,但畢竟有天有地,倒也愜意。1995年,孫兆成從鄉政府幹部位置上退下來,然後以2500元的“福利價格”把這個分配的房子買了下來,從此住下。
院裡兩間房,一間是雜物間,一間作為客廳兼臥室。老伴兒在2013年過世後,孫兆成已獨居了11年。
孫兆成回到屋裡坐在椅子上休息,難熬的一天已經度過了一半。他行動有些遲緩,但身材在這個年紀裡的老人裡還算挺拔,幾十年前那種老式的有兩道槓的運動褲穿在他身上,依稀可想象他年輕時打籃球的帥氣樣子。
孫兆成用淮安話說:“你們能來家裡坐我特別高興,我如果不跟人聊天就只能聽收音機裡的醫療保健節目了。這些年精神生活很不好,情感世界一片糟糕。”他指著自己的腦殼很認真地說。

◎孫兆成的房子
屋裡很亂。老孫旁邊的椅子上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一塊牌匾,就是江蘇省摜蛋協會頒給他的那塊牌匾。
這塊牌匾認證的身份最近給他帶來了更多跟陌生人聊天的機會。當地的報社記者、南京來的電視臺、北京來調研的學者,以及一些借摜蛋活動來宣傳企業的民營老闆,間或出現在這個院子裡。
我好奇問,最近這麼多次對你的探訪裡,最開心是哪次。孫兆成的回答很符合基層幹部給人的印象:“有兩次。一次有個什麼聯合調查團到淮安,特地來看我,當中有北大的教授和清華的教授,他們勸我情緒不要萎靡,說的話真讓人很舒心。另一次是中央臺的一位姓王的編導,他告訴我,說很多領導都喜歡玩摜蛋,讓我爭取等到國家比摜蛋列為正式比賽專案,我說我爭取。他們這些人拓寬了我的視野。”
自2009年《淮海日報》記者探尋摜蛋文化起源時找到了孫兆成,老孫就多了一個退休後的重要身份。但也是近一兩年摜蛋突然流行了,他屋裡才逐漸熱鬧。這天下午,一位淮安市裡的小老闆挺著肚子走進他院子,跟他約好了第二天下午開車來接他,廈門市湖裡區新成立了摜蛋協會,邀請孫老出席活動助興。
淮安到廈門有1200多公里,開車要開蠻久的,這對80歲的人來說是個挑戰。但他是願意出門的。

遊戲
摜蛋的盛行離不開政商圈子的帶動。向孫老詢問“發明”摜蛋的往事,他對那天的情節瞭然於心。不巧,最初這確實是一個“政商遊戲”。
1969年,24歲的孫兆成任南閘鄉革委會副主任。孫兆成回憶:“那年10月1日這天他在鄉政府值班,供銷社主任樊越榮、信用社外勤科耿志昌、鄉政府大隊書記陶萬智過來跟他聚到了一起,我們閒聊了一會兒,後來覺得沒意思了,想弄個撲克牌甩甩。耿志昌提議說一副牌太少了,打不過癮,就用兩副吧。”
“我們以爭上游(江浙一帶流行的一種撲克牌,類似南方的鋤大D)為基礎,但我們草擬了幾條新規則,4張以上的做炸彈,6張的炸彈可以炸同花順。我們這邊還有一種撲克玩法叫小鬼牌,裡面有個規則叫逢人配,就是某一張紅桃可以當做任意牌,叫中王。這就是我們的一個小靈感,把兩種牌的規則糅合了一下,覺得很新鮮嘛。”
“輸家要把最大的牌貢給贏家,但這個規則是後來的事了,第一天還沒有。”
“兩個大王和兩個小王湊一起,最大的炸我們叫核彈頭。因為60年代我們原子彈、氫彈都做出來了,很鼓舞人心的。我們一開始就叫核彈頭。不知後來怎麼就叫天王炸了。”
孫兆成回憶說,那天這4個人玩到挺晚,他想招待大夥兒,就讓食堂炊事員去買兩斤肉。但恰好那天市場上沒有肉,炊事員只能買了幾個生鴨蛋回來炒,再做了個白菜湯。“本來想摜肉,但吃不上,只吃上了蛋,所以我們自己把這個牌叫摜蛋,就很隨意的。”
他們第一次摜蛋的地方——鄉鎮府舊辦公樓已經成危房,老孫說那房子馬上就要倒了。不過摜蛋這個遊戲已經擴散開了。

◎院子裡放著曾經用來玩摜蛋的桌子
孫兆成的敘事脈絡有典型的時代特徵:“最開始只是朋友私下玩,農民們都不玩。那時候農業學大寨,大家哪有功夫玩撲克。先在幹部之間擴散的,南閘鄉鎮的機關上,下雨天沒有事空閒的時候,四個人到一起摜摜,以後呢就是我們鄉里開支部書記會、開村委會主任會,幹部到一起,在沒開會之前摜兩把,這樣往外傳,各個村幹部回去和生產隊隊長在開會的時候,閒暇的時候弄一場,這樣在全鄉範圍內就逐步傳開了,這個之後就傳到我們的友鄰鄉鎮。”
“應該是直到1983年我們開始責任到人、分田到戶,農民才開始有時間玩這個遊戲,在田間地頭也打。”
孫兆成玩了幾十年摜蛋,但不是高手。他參加過一些鄉里、縣裡組織的比賽,從來沒有拿過什麼好名次。
“現在牌的字已經望不見了。走路只能看到一個路影,我看你人只能看到黑影,你臉模子看不到。像我們這個楊鎮長來,她不說話我就不知道是她。我現在靠語音來識別人。”
家裡僅有的兩副牌被收在了雜物房間裡,具體哪裡他自己記不住了。

幹部
孫兆成1945年出生於南閘鄉的農民家庭,1962年讀完了初中,1964年到了地委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工作。孫兆成說“那時候被派到淮陰縣和泗洪縣做群眾教育,搞四清運動工作,主要是教育群眾不要搞資本主義,要有社會主義集體觀。”
往事不堪回首,他更願意回憶的是光榮的事,他稱之為這輩子最願意記住的一件事:
“那時候毛澤東說要把淮河治好。淮河總是有水患的,我們要挖一條水道洩洪,從洪澤湖挖到海邊。1970年到1978年,每年3月份到5月份,我帶著公社的鄉民去挖,那時候不像現在有機械和挖機,都是人工挖嘛。很多河都人工挖的,你從淮安過來的,運東閘那個一路通到扁擔港的那條河(蘇北灌溉總渠),就是人工挖出來的。我們挖的通海的渠是沭陽縣那一段。因為治淮河,我們公社被評為紅旗單位。這個工作我永遠記得。”

◎蘇北農村金黃色的麥田
1979年鄉革委會改組為鄉人民政府,孫兆成在南閘鄉政府副主任的位置上幹了10年,再退居二線做關心下一代委員會的工作,直到1995年正式退休,行政級別停留在副科。
雖然一直在鄉鎮基層工作,住在農田旁邊,但退休幹部的身份給老孫的晚年生活帶來了切實好處:現在每個月的退休金有八千多塊。在蘇北農村,這讓人羨慕。

老了
摜蛋文化已成淮安市漕運鎮一張獨特的宣傳名片。鎮街附近有個新修的摜蛋村,村裡有摜蛋文化館,牆上掛了很多摜蛋文化相關的文案,以及幾幅當地文人的墨寶,其中一幅字是:
“摜蛋源於小紙牌,娛樂形成大智慧”。

◎淮安市漕運鎮摜蛋文化館
摜蛋已經被描繪為一項產業,一門公關學、人際關係學、甚至人生哲學。但這些事似乎離發明人孫兆成很遠,他的生活很實在——每天呆在家裡,花1800元請了一位阿姨來做一日三餐。買菜的錢,老孫另出。
院裡有兩張已經風吹雨淋多年的桌子,主要用來吃飯。有時候用來曬被子,但已經不用來摜蛋了。
孫兆成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孩子們會輪流來看他。孫兆成說自己現在擔心的事也不少,但最擔心的是大兒子的病。
大兒子以前在外打工做五金,後來患了尿毒症,現在兩天做一次腹透,獨自住在幾百米外的屋子裡。老父親讓兒子每天到自己這裡來吃一日三餐。
大兒媳在城裡跟孫子住一起,因為重孫子還小,需要人照顧。孫子一家在城裡房價最高的時候買了房,兩口子每個月合起來掙萬把塊錢,但一個月要還6、7000的貸款,壓力不小。
老孫說:“三代人,要錢,要生活。我跟孫子講,你負責你家裡的日常生活。你爸,也就是我兒子,他吃飯和治病我來負擔。”
孫輩裡最有盼頭的是外孫,外孫兒時的很多獎狀還貼在孫兆成床頭的白牆上。孫兆成記得“他拿一次獎狀我獎勵他500塊錢”。外孫在河海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後,留在省城南京的國信集團上班。在老孫看來這家國企是個好單位。

◎外孫獲得的獎狀貼在孫兆成的牆上
受困於高血糖引發的各類疾病,孫兆成在精神和身體上都受到了困擾。很難想象老孫這身體狀況還要坐車走2000多公里往返廈門。這隻能說明一點:這件事讓他很愉快。他愉快的事情已經很少了。
“每天傍晚7點多天黑了就睡覺,凌晨3點多醒來。走路不便,困難重重。娛樂活動沒有了,電視也不能看,只能弄個收音機聽著。”老孫現在的生活就像院牆上掛著的那個落灰的漁網。
上次正經跟朋友打牌是什麼時候他忘了,他只記得上個月配合電視臺拍攝鏡頭,裝模作樣打過一次。
《凰家看臺》探訪孫兆成這天,他59歲的外甥恰好也來看他,陪舅舅坐會兒聊聊天,扶他上下臺階。老孫不缺少親人關愛,只是跟所有人老了後一樣,內心的苦楚少不了。
又想起這天中午在路邊摜蛋的幾個老人的那股放飛的勁兒,以及更老的老孫坐在一旁茫然的神情。摜蛋是讓人快樂的遊戲,老人比年輕人更需要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