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旦,也是2025年的第一個公休假期。
和許多在外生活的人一樣,周默這個元旦沒能回家。她上一次回家是九月份的中秋節,當時她這樣子寫道:“上次回家還是端午”。
今年是周默離開家的第19年,她也在這19年裡一直為家裡人拍照片。她拍的這些照片可以被概括成“家庭攝影”,但對於她和她的家人來說只是“拍一拍日常的生活狀態”。
“我想多拍一些
爺爺奶奶的照片留下來”
2005年:
“在備戰高考的這一年,有個學弟家裡買了一臺索尼數碼相機,他借給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用這臺相機拍下了一些將要分別的家人:我知道高考結束後我將離開這個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家,升起對他們的不捨,便也用這臺相機拍了幾張他們日常生活的照片。”
2024年:
“在這之後的二十年裡,我始終與相機相伴,而那年隨便拍的8張家庭照片,彷彿成為一顆種子,也讓我開啟了用相機記錄家庭的旅程。”
我跟爺爺奶奶的感情好。總覺得他們年齡大了,能用拍照這個方式留住他們的狀態,不至於以後他們不在了,我會很難過。


爺爺奶奶在家,攝於2011年
小時候的父母家和爺爺奶奶家住上下樓,爺爺奶奶負責我的日常照顧和陪伴。我每天看著兩個老人在家裡進進出出,忙著做飯和做家務。
我對家裡太熟悉了,在家裡拍照就變成了一個習慣。
我會拍拍爺爺出去散步、爺爺奶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之類的,那是他們最常坐的位置,下午會坐在飯桌前喝個水。

爺爺在家看報紙,攝於2016年

午睡醒了的奶奶,攝於2020年
“不能用語言去溝通的時候
就用拍照的方式去陪伴”


1994年:
“小時候,爸爸會用錄影機給我們錄影,那些畫面至今還保留在錄影帶裡。他拍下了全家人圍在桌子前吃飯的場景。
如今,家裡的人從多變少,吃飯的桌子從大變小,拍攝者從我爸變成了我,一頓飯也會把兩個時空連線起來。”
2011年:
“在2011年之前,我都是在過年過節回家時給大家拍合影。拍得多了之後,我開始把自己的情感,或者說把一些自己覺得對的瞬間拍下來。”
有幾年回家時,我發現自己和爺爺奶奶能聊的話題沒有那麼多,拍照就成為了我跟他們溝通方式。我不需要說太多的話,只要把相機對著他們,也能建立一種溝通。雖然他們有時候也會不耐煩地說:“別拍了,有什麼好拍的。”後來拍著拍著他們也習慣了。


在家的奶奶,攝於2019年
爺爺看了我給他拍的照片之後沒有太多反饋。
但奶奶會覺得自己的照片太難看了,她不想看見自己充滿老態的樣子。

看到爺爺奶奶在桌前吃飯的場景就覺得心安,攝於2019年
我的小姑這些年一直在照顧爺爺奶奶,我也會拍她。我認為有時拍照的陪伴屬性比聊天更強,因為我會一直在鏡頭後觀察他們,被拍攝者也感到被關注。

小姑幫奶奶洗澡,攝於2024年
這張小姑抱著奶奶洗澡的照片,被選去參加了攝影展。我一開始聽到這個訊息是有點難過的,因為奶奶腦子不是特別清楚了,這張照片不管被多少人看見,她都不會知道到這張照片能給她能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它對於奶奶和小姑的生活沒有任何作用,小姑還是要每天照顧老人,奶奶還是每天逐漸老去。


左圖:爺爺住院期間我給奶奶拍的一張照片,她的銀髮很美,像是在安靜地等爺爺回家,攝於2021年。
右圖:96歲的爺爺住院做手術前,我握著他的手給他加油,攝於2021年。
小姑後來發了一條朋友圈,說這張照片在影展上展出了,也給自己照顧媽媽的這段時間留下了寶貴的回憶。我後來給奶奶打了個影片告訴她這件事情,她第一反應還挺高興,讓我有些意外的驚喜。
爺爺奶奶一直在變老。
直到爺爺去世時他腦子都是非常清楚,雖然他話不多,耳朵也不好用了。有次他在家裡摔了一下之後就開始臥床。老人一旦開始臥床,就會有很多機能發生變化,他是在臥床一年半之後去世的。

爺爺去世後,奶奶在家,攝於2022年
奶奶出生於三四十年代,文化水平有限,做了一輩子家庭主婦。當她在面對情緒問題的時候,不知道如何去排解,哭就是她最直接的方式,還有說一些很喪氣的話。

嚎啕大哭的奶奶,攝於2021年
“回家後感受到氣壓很低,大姑和奶奶之間有些不能溝通的情緒,在一個午後終於激化,奶奶委屈地哭了起來,後來哭聲越來越大,爺爺耳朵不好估計聽不見啥,揹著身躺著。
後來大姑不說了,奶奶還在嚎啕,我猶豫了一下,在勸阻和拍照之間選擇了拍照。她需要這樣的釋放,讓她哭一會兒吧。拍了一些之後,她開始哭得有點抽抽了,我便放下了相機,開始胡擼她後背邊哄她,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平復下來,大概是哭累了,就去睡了。
八十多歲的人了,積壓的情緒還是說爆發就爆發了。”
我聽到她說“我老了不行了要死了”什麼的會很不高興,後來我才明白這些都是她排解自己的情緒的方式。奶奶代表了她們那個時代的很多人的狀態:沒有太多的空間,自己也不可能走得更遠,但是也有自己的情緒,也需要去疏解,才能用一個平常心生活。

在包餃子的奶奶,攝於2020年
小的時候我明顯能感覺到奶奶的脾氣是不太好的,而且她這種情緒的處理方式是直接影響到我爸和我大姑的,他們的脾氣都會有些暴躁。
隨著時間的變化,奶奶的性格也在變得更加平和,但是即便是平和,她還是很有情緒。


奶奶的日常上完廁所洗完手她會向窗外望一下停下來歇一下再轉身回房間。拍攝於2022年
“32歲之後,
我經歷了三場葬禮”

2019年:
“之前我有機會時會回家陪伴老人,給他們拍拍照片。這一年,爸爸突發腦出血去世,成為了一個轉折點。”
2022年:
“這一年,爺爺去世了,我全程拍了爺爺的葬禮。”
2023年:
“這一年,大姑突然間被查出來胰腺癌晚期。2024年,我又拍了姑姑的葬禮。”
那一年爸爸57歲。
我接到訊息的時候在西藏出差,整個人崩潰了。我需要坐飛機轉大巴才能回到家,整個過程都要一個人去面對,實在太艱難了。


我為爸爸拍攝的最後兩張照片,攝於2019年4月21日。
“像往常一樣的一次週末回家,我回家,我爸也回家。沒什麼不同,爺爺奶奶還是每天規律吃飯、睡覺、喝水、看報,爺爺還沒有戒菸。而當我在4個月後收到我爸的噩耗開始為他找遺照照片的時候,卻發現最後一次給他拍照是這次回家的這兩張。”
我平時就有帶相機的習慣,在我覺得崩潰到快要不行的時候,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還可以拿相機去拍點什麼。
此刻相機像是一個柺杖,在我很崩潰的時候成為我的第三視角,能讓我去從自己的情緒裡面抽離出來去看待這個事情。我拿起相機之後整個人有勁兒了一些,能夠更堅強地去面對這個事情了。

爸爸和爺爺奶奶一起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攝於2019年春節
爸爸在ICU裡度過了最後的時間,我們為他做了拔管的決定。雖然還有一些親戚幫忙,但是作為獨生女,我是那個主要做決定的人。整個過程我都用相機拍了下來,當時我在心裡面想,這樣的情況我都可以經歷,以後應該不會再怕什麼事了。
還記得剛開始給爺爺奶奶拍照時,我會害怕有一天我會失去他們,所以我就努力地去留住一些東西。直到和相機一起走過了至親離世,我發現讓自己恐懼的事在逐漸減少。

爺爺出院後臥床在家,看到袁隆平去世的訊息,默默地換了臺,攝於2021年
爺爺去世時我也很難過,當時也是很害怕的,但是我發現自己拍攝的過程能讓我去直面它們,直面則會幫助我消解掉一些悲傷和難過。


爺爺出院臥床後,奶奶陪在他身邊,攝於2021年
爺爺的去世也是突發的,他走得很安詳,那年他99歲。我凌晨1:30接到家裡的電話,當時我已經從生活多年的北京搬到了昆明,卻又一次要連夜趕回家。

爺爺去世前兩天的報紙,攝於2022年

爺爺葬禮那天的日出時刻,攝於2022年
在這個過程中我本能地又拿起相機。當時自己很傷心,很難直接去面對,但是我也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這次比上一次要從容得多。


寫遺囑的爺爺奶奶,攝於2020年
姑姑是在昆明出生的,她希望自己去世的地方是自己出生的醫院。她在昆明醫院的安寧病房度過了最後的時間。
在姑姑生病的那段時間裡,我一度無法舉起相機。胰腺癌是很疼的病,有一段時間我也想說是不是應該再給她多拍一些照片,就像之前我給爺爺奶奶拍照一樣,但是後來我發現我不想拍,在那個當下我沒有必要去拍那些病痛中的日常。
在安寧病房的最後一個禮拜,護士建議我們給她拍個影片,讓她說些自己想說的話。我忽然覺得這個事情很好,一定要好好拍,大姑是很體面的人,她戴上了假髮、塗了口紅,我要架起相機拍攝她,讓她感受到自己在舞臺上,給她足夠的空間去傾吐。沒想到一個星期之後她就走了,我又拍了姑姑的葬禮。

我為姑姑在安寧病房拍攝影片,攝於2024年

大家在姑姑葬禮上觀看她生前錄的影片,攝於2024年
在拍攝過三場葬禮之後,我發現每次自己的狀態都不一樣,這些感受不是完全都是負面的,反倒有很多正向的思考。相機幫助我越來越能用一個正面的方式去面對死亡。
小時候,
有老人的地方就有家
長大後,
我把家理解成自身的安全感


2005年:
“我離開家去秦皇島上大學。”
2009年:
“畢業後我去了北京,一待就是十年。”
2022年:
“我搬到了昆明”
我的家鄉在河北保定,不管是去秦皇島上大學還是去北京工作,離家都還是近的。剛開始在北京工作那幾年,因為那時爺爺奶奶還沒有太老,我不會特別有意識地要求自己回家。

奶奶在陽臺目送我離開家,攝於2010年

奶奶在陽臺目送我離開家,攝於2013年

奶奶在陽臺目送我離開家,攝於2017年

爺爺去世後家裡的陽臺,攝於2022年
爸爸走了之後的那幾年,我開始意識到回家這件事情要提上日程,我也沒有那麼多其它更重要的事情。我開始每個月都回家,一有空就回家,儘量多回去陪爺爺奶奶。
我搬去雲南之後因為路途變遠,迫不得已只能隔兩三個月回去一次。

奶奶每晚會翻日曆,後來她腦梗後會經常記不得日期,攝於2021年
大學畢業我去北京之後,第一臺數碼相機是爺爺奶奶給我錢去買的,當時他們給了我五六千買了個二手相機。我記得很清楚,自己一個人跑到中關村買完相機出來的時候,感到一陣心酸,最終我還是在爺爺奶奶的幫助下,擁有了自己的第一臺數碼相機。
我去北京是想當攝影師,但是去了之後才發現挺難的,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後來我找了一份攝影雜誌編輯的工作,好在一直沒離開攝影。

爺爺奶奶在家翻老照片,攝於2020年
如今我回家後還是住在爺爺奶奶家。現在家裡只有小姑跟奶奶兩個人,她們兩個人睡一個房間,另外的一個房間是我小時候的房間。
小時候跟爸爸媽媽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覺得三口之家是家,爺爺奶奶家也是家。父母分開之後,我們家的房子沒有人住了,只有在爺爺奶奶家才會有人氣兒。那是一棟4層的樓,爺爺奶奶在2層,房門號是201。


奶奶在家裡的陽臺,攝於2020年
這些年我每次回家時,都會拍一棵爺爺奶奶家樓下的無花果樹。這棵無花果樹是樓下鄰居種的,它的高度正好到我們家陽臺。我們一開窗戶,就會看到棵樹的樹冠。
有次我跟我小姨交談時,她說:爺爺奶奶就像你的背後的大樹。聽到這句話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我的心中對爺爺奶奶有著深深的依賴,與他們在一起時,就像背靠大樹一樣安心。
這棵無花果樹在那裡很多年,小時候我沒有太注意到它。如今一年中我可能就回去幾次,每次回去都是不同的季節,我才發現它一年四季都長得不一樣。
夏天它很茂密,會結滿果實,冬天會很只剩下乾枯的樹枝,春季會冒出新綠的枝芽。這棵無花果樹在我家窗前,彷彿在訴說著時間的流逝和變化。


不同季節時間,窗外的無花果樹,攝於2022和2023年
早年時,家是一個比較具象的存在,想到家時會想到一些具體的人,具體的房子和場景。後來離家之後,更多想到的是對“回家”這個概念的理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有老人的地方就有家。直到親人們陸續去世之後,發現家裡的人越來越少。

爺爺奶奶在家,攝於2016年
這時我開始思考,如果有一天“家”沒有了之後,我應該怎麼去留住它?如何再去找到一個自己的家?
後來我逐漸明白,“家”不在外面,可以是自身的安全感,是內心的避風港,是把自己的心能夠安穩寄放的地方。獨立就是自己能夠找到一個持續給自己安全感的方式,它可以成為自己的一個無形但穩固的家:持續去拍照,持續去關照自己內在的一些感受跟變化,透過自己對家庭的觀察,去了解自己。

圖片/口述:周默 編輯:yidan
運營:小石 監製:Alga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