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箇中年男人,依然跳舞

不久前,一段短影片流傳網路——在一間舞蹈練功房內,一個穿著黑色西褲、黑色皮鞋與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幾位年輕學生前,領舞舞蹈《奔騰》選段。
影片裡,這位中年人伸展、騰挪,眉頭緊皺,目視前方,就像帶著千軍萬馬橫跨草原,最吸睛的是他的肚子,網友調侃,第一次覺得男性的肚腩有了生命和性格。很快,網友們就認出,領舞者是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學院院長姜鐵紅。作為《奔騰》第五代領舞,朝鮮族出身的姜鐵紅已經表演了近三十年,在短影片不曾出現的年代,他曾因此在全國各大舞蹈比賽中奪得多次冠軍。在舞蹈生涯最盛的時候,他因傷離開舞臺,轉向教學,而在漫長的等待和練習中,他又重新找到了舞蹈的信心。
姜鐵紅走紅後,我們在民族大學舞蹈學院的一間會議室見到了他。十天前,剛走紅的那天,他曾被前來採訪的記者堵在這裡,一整天沒出屋。他和影片裡的穿搭一樣,唯獨不一樣的是,肚腩小了一點——過去半個多月,他每天都要把演出的片段表演三四遍,練久了,人自然就瘦了。
他的生活短暫地被攪動了。我們見面的那一天,他剛剛開完會,教研室的老師見到他,開玩笑地叫他「star」。他說,自己已經十多天沒有吃過早飯了——因為每天晚上有采訪,排練完要將近12點才到家,躺下就睡著,一睜眼已經到了上班的時間,到了辦公室喝兩口奶茶,抓一把炒米,又是忙碌的一天。之後的那一週,他會更加忙碌,研究生要做開題報告,學生們要去演出,他還要出差去外地錄節目。
正好到了畢業季,學校裡時常有幾個年輕學生提著畢業禮服行走。三十年前,姜鐵紅從內蒙古考到這裡而後留校,做了三十多年老師。他喜歡大學校園的純粹,喜歡做老師和孩子們一起表演,在背後緊緊托住他們。三十年後,他感受到,野性正在變得稀缺、變得珍貴,學生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希望還能夠再看到一種「奔騰」起來的精氣神。
他思考過,為什麼這段影片會突然走紅。他覺得,在自己呈現出來的野性背後,是時代需要「奔騰」,是人們從中看到了一些高興的、振奮的力量,這些足夠支撐他們在平凡、瑣碎的生活裡再往前探個身、走一陣。
一夕之間,短影片將他推到了更多人面前。對於突然而至的流量,姜鐵紅平靜又警惕,他不相信一夜爆紅的神話,熱度總有下去的那天,「到時候,自然就不會有人再來找。」但對他來說,跳舞是已經持續一輩子並將繼續持續下去的事,他還在跳,跳的是自己的人生。
文|令頤
編輯|槐楊

1

能因為跳《奔騰》走紅,我一開始真沒想到。
網上盛傳的影片是5月13日下午6點多拍的。我回到學院,穿的就是身上這個 T恤,還有西褲和皮鞋。5月25日有個活動,晚上會有《奔騰》的演出,趕上節目審查,一般我們不會穿成這樣進課堂的,當時來不及換,就坐著審查了。
這個舞蹈安排就是我和孩子們一起跳,到了最浪漫那一段的時候,大家就讓我上,我說我這沒換衣服,大家就說不行,審查節目,你也算是演員,今天你必須得上。我們學院的趙松老師拍了一個影片,發在他的微博和抖音上。沒想到一下火了,有千萬的播放量。
第二天是5月14號,就感覺生活一下子有了點波動。我去上班,進了學校就有學生找我合影,有人開始叫我「網紅院長」,說我是「網紅大叔」,還有什麼「網紅大肚男」,唉呦,我的天哪,還有人說你可不能瘦,你瘦了就不行,粉絲們不幹(笑)。
那一天記者們就堵在這個小會議室的門口,我一整天沒出去嘛。有一個電視臺的記者當天坐火車來堵我,跟我說你必須答應去拍個節目,否則工作就沒了。天天除了採訪,還要跳舞,記者來了,同事來了,都要求我跳一下,一個橋段跳了 30 多次。
大家說我是網紅,其實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老師,做了一個老師該做的事情。我不排斥「網紅」這個說法,這個時代沒有別的可說了,原來叫舞蹈家、藝術家,或者是舞者,但網路資訊時代了,只要你有點大動靜,大家都認為你是網紅。
有同事開玩笑,說你這名字好啊,姜鐵紅,鐵定的網紅,姜也能補血。我說,看來我這人現在還有藥用價值了,哈哈哈(大笑)。
其實,去年九月之前,我沒這麼胖的,每天跑步,哪有這個大肚子。當時因為學院申請舞蹈專博,我天天就在這個會議室裡坐著,每天和他們一起看文字,大年三十下午回家吃了個飯,初一就又開始幹活,直到專博的工作結束。每天都吃盒飯,時間長了,肚子就出來了。
影片火了以後,大家討論最多的就是,這胖大叔頂著個大肚腩,還能跳這麼靈活(笑)。大家會覺得這是審美的一個小小變化,不再一味追求瘦了,不會因為胖而不能跳舞。我也覺得,跳舞跟專業沒關係,不管是胖瘦都可以跳,只要你喜歡,跳舞就是你自己的一種表達。
這個影片為什麼會抓人眼球呢?因為我的每一個動作都做得到位。從專業的角度來看,動作軌跡要到位,跟隨著音樂的節奏要到位,力度要到位,韌度要到位,幅度要到位。對我來說,速度、方向、神態等等,已經成了身體記憶,你不用說,幅度自然就到了,我的動作幅度甚至比學生還大。
到了25 號表演那天晚上,一票難求。那天演出完了之後,我感受到了一陣熱烈。後臺那麼多學生在吶喊,底下觀眾也在吶喊,看著大家,格外強烈的振奮和滿足,我也樂得看見這麼多人重新認識了《奔騰》。
當時有一個70多歲的老大姐拿身份證在劇場找我,想讓我給她張票,她想看現場的演出,堵了兩三天,後來我就把一個學生的票給她了。一個 70 歲的老大姐,能對舞蹈有這樣的熱愛,不是因為姜鐵紅這三個字,而是因為她是愛藝術、愛舞蹈的人,她想實實在在、面對面地去感受舞臺表演的那種真情流露。這是舞蹈的魅力,真與我無關。
圖源姜鐵紅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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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有好幾代已經畢業的學生給我發他們跳《奔騰》的影片,說老師你給我看看,我現在是有進步還是退步?也有學生說,我們現在也發抖音跟你一起奔騰,哈哈哈。
《奔騰》是民大舞蹈學院的保留劇目。40 多年前,馬躍老師在改革開放初期排了這麼一部作品,到今天仍然是我們的必學曲劇目。前年校慶的時候,很多人回來點名要看《奔騰》,這是他們記憶當中 90 年代大學生活的樣子。那時候,校園生活除了看電影,一說看演出,就是《奔騰》,所有人都會哼那首曲子,還會做幾個動作。
《奔騰》講的是一匹駿馬在旭日的映襯下閃動騰躍,驟然間,馬蹄聲碎,大地震顫,一群矯健的蒙古族青年策馬迎面而來。他們在草原疾馳,在藍天下遨遊。瀟灑與豪邁,天、地、人、馬合一,打動人的是那種勇往直前的時代氣氛,展現的就是改革開放之後煥然一新的草原景象。
第一次看到我的老師們跳《奔騰》,是1989年,我剛上大學不久。當時我只覺得震驚。
他們的動作,他們的呼喊,他們的力量感,是壓倒性的,他們把自己的身體狀態發揮到了極致,每一個動作都做到超出標準,才呈現出了這種狀態。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該怎麼形容呢,從排練廳外邊經過,都能聽到裡邊排練的轟隆聲。就是有股勁兒,那種精氣神兒透著骨頭裡的骨氣,一瞬間就會讓你滿血復活。
《奔騰》創作的年代是改革開放伊始,人們為了美好的生活在拼搏著。那個時代氛圍是什麼樣呢?我自己經歷了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連上舞臺化妝都只能用最便宜的。我們之前在舞臺上化妝只用油彩,那個洗起來非常痛,有的還洗不掉。當時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專業的卸妝產品,我們就會用家裡炒菜的豬油蹭一點,用油融化油彩,才能洗掉。沒有豬油就用汽油,抹在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我到現在都忘不掉。
印象深刻的是,到月底發工資,想吃點好的,不捨得去外邊餐館,就和同事在宿舍涮羊肉,一斤羊肉片8塊錢,買上10斤,哥幾個吃完了肉,再買點菜,電飯鍋開啟煮,香啊。
80 年代最流行的詞就是萬元戶,一說誰家是萬元戶,完全就天文數字。我中專畢業工資是27塊5毛錢一個月,一萬塊錢做夢也不敢想。周圍有朋友的哥們有下海經驗,一年回來掙了好幾千塊錢,那時候最大面值十塊錢,就想那得是多大一沓子錢。
這就是改革開放給人們帶來的生活轉變,改變家庭生活,改變人的意識,改變人的價值體現——你去努力了,你拼搏了,有了付出。你不好好工作,工資就漲不上去啊,後來從四級演員到三級,工資漲一點,從三級變二級,工資又漲了,你就只能搏。
所以一說到《奔騰》,就代表著那個時代人的精神氣,那種想要努力,想要去搏一把的衝勁兒。我現在還記得馬躍老師跟我說:「《奔騰》表現的不只是馬的精神,更多的是馬背上人的精神。」其實就是奔騰的心,一種頑強的生存下去的信念。它也是歷史的一個產物。
我是《奔騰》的第五代領舞,我做領舞的一個優勢是,模仿能力強,模仿動作、也模仿情感,那裡邊都是有戲的。
馬躍老師是《奔騰》的編導,我們排練的時候,他給我最大的幫助,就是給我留下很大的空間,讓我自己去琢磨動作和表演。表演的過程中,老師會放大我們的優點,不會浪費時間摳缺陷,我的優點就是很奔放,會琢磨戲,馬躍老師就會讓我的心理動態透過身體語言無限放大。
比如其中有一段情景,騎手在黑濛濛的夜色裡騎行,你想,這種時候,一個人你不恐懼嗎?伸出五指,什麼都看不見,你不知道前面會出現什麼,又或者說,一會兒狼來了怎麼辦?
這時候,人的內心可能是慌的,在表演的時候,他不敢眨眼睛,神色很緊張(蹙眉狀)。但依舊沒有什麼能阻擋他,還是繼續勇往直前,你甭想讓我退縮,黑暗也不能嚇到我,這是從心裡透出的精神和骨氣。最後,這個人勇猛地戰勝了一切,迎來了日出,人的身體也會舒展起來(伸展狀)。
這種對於戲的揣摩可能是很小時候扎的根。我是黑龍江人,四歲以後,我們一家到了呼和浩特。父親也是舞蹈家,我們就住在內蒙古自治區歌舞團的大院裡頭。
小時候我們是在一種演戲的氛圍下長大的。院裡的家長們都是搞藝術的,經常湊在一起跳舞、演奏、演戲,40多個孩子跟著又聽又看,湊在一起就玩過家家,你演壞蛋,他是解放軍,拿著「槍」互相打,喊著舉起手來投降。大人們看到我們在玩,也會指點幾句,你怎麼去表現解放軍的威嚴,怎麼用一個眼神、一個軀體動作表現壞蛋的狡黠,壞蛋聽到解放軍的一聲口令,下意識可能就會一抖、身子一縮,這一縮就是戲。天天就這麼玩、這麼演。時間長了,我對於「演」「戲」就不陌生,到了之後學跳舞的時候,也會這樣去揣摩人物的心理。
1991年,我就上臺開始跳《奔騰》了,也因此拿了幾個比較重要的獎。一直以來,我都很看重馬躍老師的評價。演完出下來我就看老師的神色,他表情很嚴肅,我就會覺得說,完了,今天肯定是哪兒沒表現到位,沒讓他滿意;有時候,他會笑笑,哎呀我就滿足,都能飛了。這個評價為什麼非常重要呢?因為這說明我在訓練的時候,我思考的東西有效了,我的努力是準確的,思路是對的。
年輕時候領舞《奔騰》的姜鐵紅

3

影片火了以後,我最真實的想法是,它就是個熱搜而已,哪天熱度沒了,也沒人來找我了。這種謹慎或者說觀察,也是我經歷過的。
青春的時候我很拼。那時候舞蹈圈子小,我們去跑演出,大家看到姜鐵紅其實就跟這兩天差不多,馬上就要跟你照相、要簽名。
1999年,我大學畢業後不久在一次京西賓館的匯演中,意外摔傷了,半月板受傷,後十字韌帶斷裂。
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大的打擊。那時候,我31歲,我的舞蹈人生行進到了最好的時候——身體機能好,對舞臺有掌控,也熟悉表演,有一定的人生閱歷,對情感和戲有理解。對舞蹈演員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狀態。
改變就是瞬間發生的。啪一下,你就必須要離開舞臺了。你筋都斷了成殘疾人了,還跳什麼跳啊?受傷之後那幾個月內心煎熬啊,沒人再找你上臺,沒人再找你跳舞,沒人再找你演出了,連收入也少了。
最重要的是腿壞了,醫生跟我說,可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樣用充分的力度和姿態去跳舞了。
之後幾年,上不了臺了,我就只能看別人領舞《奔騰》,這個差距是巨大的。坐在舞臺底下,看著別人跳舞就委屈,自己不能跳,唉呦,那種心情真的很複雜。我會想,如果我站在舞臺上,聽到這段節奏,我會怎麼怎麼處理,到了這段情節,我又要投入什麼樣的情緒,手腳止不住想動起來。
演出結束之後,演員們下來一起聊天,他們說自己特別緊張,想跳出我的樣子。我說緊張是對的,有緊張才會有敬畏,但你不要像我一樣,你不要成為我的附屬品、複製品,你要跳出自己的風格、膽識。跳舞跳的是你的韌性,這種韌性透著你的青春靚麗,透著你的不服輸。
後來我想了想,這句話我也是對自己說的。
沒過兩年,我又遇著一次打擊。那段時間,反覆發高燒,在醫院吃抗生素、打抗生素,整個免疫系統壞了,人就徹底崩潰了。我走10米,冒一身冷汗。就覺得完蛋了,這身體弄成這樣還能活不?沒法再想能不能跳舞的事兒了,只要能活著就行了。躺在病床,人生觀整個就變了。我再也不想爭什麼,不想去拿獎、去出頭,只想要我活著,我只想要陪陪父母親,其他的對我都不重要了。
有一天早上,我就站在醫院的露臺上曬太陽,突然覺得渾身有了力量。我穿好練功服、運動衣,穿著一雙藍拖鞋,到露臺上,做了一些舞蹈組合動作,把當年上課時候馬躍老師教的舞蹈從頭到尾過了一遍,突然就發現自己又能跳舞了。醫生也說,你這是迴光返照了(笑)。
那個時候,我獲得了一種真正的釋放,我也理解了舞蹈的純粹一面。就是沒有功利性、沒有目的和雜念,全放下了。我想跳舞就只是因為活下來的喜悅和平靜。很快我就出院了,新的人生重啟了。
之後是一段平穩期。我要上課、要編舞劇、要帶學生,中間很少上舞臺,但我也從來沒有停下跳舞。或者說,跳舞是我的日常。我在小區樓下倒垃圾,突然就跳起來,我可以跟空氣交流,我可以跟草和喜鵲交流。有一次在學校我遇到了一隻小松鼠,我給它個松子,它就跑我胳膊上,我一動松鼠就跟著動,我就跳了起來,好像是我們共舞。
我在年輕的時候跳《奔騰》,氣盛火力旺,整個人熱情四射,動作幅度更大、更舒展。三十年後,現在每次上臺之前,我的準備活動要做足,畢竟年齡大了。有些動作做不到了,但是我會透過別的動作來彌補,比如說有的大幅度胳膊伸展很吃力,我可能會加上身體的彎曲和扭動來一起打配合(側身歪頭作伸展狀),但我的力度和情感幅度是絕對不會打折扣的。
經歷過這些,對我來說,跳舞有了多一層的含義,更多的是在跳一種味道,跳自己的人生,跳自己所經歷的坎坷,跳自己的委屈,跳自己的滿足,跳的其實就是一種回憶。
慢慢的,整個心裡委屈的勁兒就過去了,人也總會忘掉過去的傷疤或者疼痛。2015年,我的學生有一次在新疆參演。工作結束後,我在舞臺上,試著跳完了完整的《奔騰》,那個時候是很驚喜的,也樹立起來自信,我知道,我還能跳,但沒有那麼多機會留給我了。
到了第二年,有一次晚會是我領舞。站在臺上,音樂一響,我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投入進去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要做的已經不是完成一支舞蹈本身。我跳的是一種釋放,要把這麼多年的委屈、苦痛、悲喜全釋放出去。我盡情地伸展、舞動,盡我最大的可能去展現,沉醉其中,那是一種幸福,跳著跳著眼淚就擱那兒轉。
那天的現場,有很多老同學、老同事,他們20 多年沒看到我跳舞了,看完就哭了,給我打電話說,好多年沒有看到你這麼綻放,看到你就想起我們曾經一起工作、一起演出的經歷,看到你就獲得了激勵。
我妹妹也是個舞蹈家,坐在底下,她也激動,但她說哥你要注意身體,你這麼大歲數了,你以為你還年輕啊。我說我 29 歲,哈哈哈。
這個夜晚讓我覺得,人的一生可能就是為這一點點滿足和充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種釋放的濃度和強度,讓我把一切的不愉快或者委屈全放下了。現在再遇著天大的事兒,你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過不去的。我想的是,天空飄來五個字,那都不是事兒,來吧,喝一杯酒,繼續幹自己的工作。
年齡上來以後,跳舞的時候,還是會很快進入情感狀態,但是等下了臺,晚上洗完澡準備睡覺的時候,那個勁兒才上來,唉呦,這腰也疼,頸椎也疼,趕緊把腿抬高控一控,血壓也不穩定。但是,每當跳起舞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幸福,而那種幸福和滿足感只有自己理解啊。
圖源民大舞蹈院宣傳片《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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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代《奔騰》領舞傳承下來,我最大的觀察是,演員們身上的勁兒越來越不一樣了,他們現在更新鮮、更柔美。
在那個影片底下,有網友留言說,老臘肉還是很猛的,後面的小鮮肉不行,太鮮了。還有人說我是套馬的漢子,他們是套馬的杆子。其實這些孩子跳得也不錯,但大家看一個大叔跳這麼猛,孩子們跳得怎麼還沒大叔奔放啊(笑)?這種對比性就顯現出來了。
以前我在抖音上也發過跳《奔騰》的影片,但這次能夠抓住人們眼球的原因之一,就是野性。這種野是灑脫,是沒有雕琢感,人家說這大叔這麼猛、這麼粗獷,又那麼柔韌,不容易。我有一個好大哥寫過一首詩,裡邊有一句話我特別喜歡,他說鮮花插在槍枝頭,鋼鐵也溫柔。他說我的舞蹈也是這樣。可能我會給人們留下一種印象,這是男性跳舞的一種魅力,男性之美就透著這種野勁兒。
現在的孩子們缺少野性,因為他們沒有體會過餓肚子,沒趕上計劃著生活的時候,選擇多了,他們的惰性也會更多一些,遇到困難時候都會躲閃,都比較溫順。他不用著急嘛,餓了拿手機叫個外賣,等著就行了,也不用考慮今天有沒有錢吃飯,沒錢了,去上幾節教輔課,幾千塊錢就掙到了。沒有生存的緊迫感,他們的顧慮自然就會少一些。對於這種要搏一把、拼一下的精氣神兒,很難體會到。
現在是資訊時代,在手機上我們可以解決所有事情。對老師來說,這是一種考驗,學生們用手機一查,就知道你教授的內容含金量有多少。但為什麼我會覺得孩子們理解不到表演中的感情呢?其實就是情感淡薄。
大家湊在一起,你看你的手機,我看我的手機,你跟他說話,我就看手機,你們說的跟我沒關係,聊到自己的時候再把手機一放,另一個馬上又抓起來了。人和人之間的情感沒有了,沒有辦法去理解一個人,說話就是為了工作、談事兒。我經常覺得,在這種電子裝置的影響下,孩子們得到的是毀滅性的頭腦、毀滅性的思維、毀滅性的友情。
這是時代的不同,沒有可比性,也沒有好壞之分。
我剛來民大的時候,整個學校才五六千人,學校附近還全都是村莊和菜地,但那時候的氛圍可活潑了,到週末了,我們不同專業的學生,坐在操場上又唱又跳圍一群,一坐就是一天。
那個年代也是枯燥的。娛樂最多就是聽個崔健的演唱會,去工體、去首體,一群同學互相湊錢買票,進去以後,又唱又揮手,喊得嗓子疼。一年到頭就瘋狂那麼一會兒,剩下的時間就是天天練功,在排練室,一天一天地呆下去。在這種日復一日的過程裡,枯燥、寂寞、心煩都有。有很多次,練得渾身難受,哪兒都不對,把鞋扔了,氣得坐在排練室的地上。我們那一代的舞蹈人就在枯燥當中找到了快樂,在疼痛中找到了喜悅。
但現在的孩子們都很現實。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是,前兩天這條影片火了,馬上就有學生問,姜老師,你怎麼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他也想學學。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我 56 歲了,積累到今天就爆發一下吧。等你 56 歲,你也可能會爆發,到那時候你可能比我猛。
就像你說的那樣,在學校裡,他們為了考公、考研,很難回到一種很鮮活的校園生活,他們也不享受這些。也真是沒有別的辦法,從幼兒園開始,他們就補課,你不這樣就跟不上,這是整個大環境的氛圍。不管是舞蹈也好,其他的學科也好,他們現在所有學習的專業,到最後是不是真正能夠體現出他們的價值,我對這一點是存疑的。
孩子們想一夜之間成為明星,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哇,那種風光。或者漲點粉絲,賣貨掙點錢,一個月掙五六千、一萬也行。這可能是當下這個時代改變生活,獲取成功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但我也會提醒他,那叫曇花一現。我說姜老師也一樣,等熱度沒了,也沒有電視臺和媒體來找我了。人就是這樣的。當你翻過這個山頂的時候,大家看到你了,他來找你,問你,你是怎麼爬上去的?他不會看到你爬的過程。
任何一夜暴富都是假的,一夜成名也是假的。需要積累,需要沉澱,需要接受。
圖源《文化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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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上也有人評論說,這個影片讓他們看到,一個院長的業務水平也可以是線上的。
我在舞蹈學院做了三十多年教師,2018年,學校任命我做副院長,去年換屆的時候就做了院長。現在我一週頭三天都是有課的,每一節課,我要親自把舞跳給學生們看,你不能胡亂跳,必須 100% 去投入,舞蹈是個純粹的藝術。老師永遠是學生的示範榜樣。我會站在鏡子前教動作,教形體、教語言,讓他們聽,讓他們感受。我對他們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日常練功,這是我們最基礎的。
做院長之後,行政事務肯定比從前多。但我會找時間跳舞,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可能就在校園裡跳一段,每人都得找個視窗釋放自己、透透氣。有的學生一碰到我,會跟我比劃兩下,馬上我們一起面對面跳一段,跳完他們就很高興走了,我也很樂於看到這一幕,現在敢 battle 了,說明練得胸有成竹了,否則他不敢。
對我來說,跳舞裡有一種傳承。我小時候喜歡踢球,但父親就只想讓我學跳舞。考大學之前,我在內蒙古歌舞團,成為了一名舞蹈演員,我一直比賽,拿獎。我也想明白了,我父親為什麼一直讓我學舞蹈,其實就是他年輕的時候沒得到的,我給他全得到了,他獲得獎和名次沒那麼多,現在我全給他獲得了。
有一次,我跟父親坐著聊天喝酒。我說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你讓我學這個了,是你沒得到的東西,我也獲了獎了,名次也不錯。我以為他會誇我,但是他問,那你滿足嗎?我說我真的很滿足。他說,那你還得繼續。
我和我兒子一起演出過,但我覺得,我不需要他去給我掙臉面,父輩的榮光不需要和他的成長聯絡在一起,他有自己的路,有選擇的自由。
我也想過,如果沒有成為舞蹈演員的話……我想過當兵,也想過做一個撿石頭的人。我非常喜歡石頭,不管什麼形狀,看到好看的順眼的,我就會撿,辦公室就擺了好多,放桌上都很好看。經常我就背個雙肩包,穿個大褲衩,穿個高筒大皮鞋,穿全是兜兒的坎肩,拿個錘頭,滿山敲石頭。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
石頭放在我面前,我可以坐著跟他們聊一整天。朋友們都說你神經,弄堆石頭放著,飯也不吃。看著石頭,你會有很多想象,你看這個不規則的,是不是越看越像個馬?再看那個像一朵雲,你把它倆放在一起。唉呦,又成了一個新的形象。
人在面對石頭的時候,會獲得很多精神上的慰藉。我從石頭身上學舞蹈,學那種堅硬和力量。
大家喜歡我跳的《奔騰》其實是一個時代情感的體現,人們非常需要一種力量來振奮。經過過去幾年,人們壓抑太久了,其實是需要釋放的。一看有這麼一個老頭跳得這麼高興、這麼快樂,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在學校外面走,還看到有人刷這個影片,倆人說起這個就很興奮、很驚訝,手裡邊還比劃著。我想,大家透過這個舞蹈也許能稍微釋放一下,獲得一種積極向上的力。
過去一些年,每年我自己要到草原呆十天半個月。朋友們幫忙搭個蒙古包,離旗上有個 200 多公里,在毫無人煙的地方,靠著河流小溪,腳底下就是牛糞。我再弄個小冰箱,宰一隻山羊,架兩口鍋,去河邊打點水,一個煮奶茶,一個煮肉,晚上自己拉發電機,取電照明,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夠了。
天兒熱了就往水裡一躺,黃瓜、西瓜、啤酒都在裡頭扎著呢,想吃了隨手一撈。這就是完全自然的生活,特別舒服,讓自己靜下來。我可以隨時跳舞,在草地上滾來滾去,跳入水裡,忘卻一切煩惱。這種生活總是特別短暫,等再回到這些鋼筋水泥搭建的地方,又對那種生活很嚮往。
再過四年,我60歲,就該退休了。到時候,我就到不同大學呆上半年,轉一轉,再教一段時間舞蹈。
等再老一點到了跳不動的時候,我就流浪草原去了。搭個蒙古包,跟幾個朋友一起做做飯,讓學生們來我這兒採風。我喜歡草原的四季分明,冷就讓你冷到徹骨,熱的時候,太陽把你曬得黑黑的。在草原,沒有樹能讓你乘涼,你和小草一樣,在烈日下平等地曬著,就看誰能生存下去,奔騰下去。

圖源電影《臍帶》
(頭圖為姜鐵紅5月25日演出《奔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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