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權主義者的自白:我無法再繼續對這場網暴保持沉默

編者按:

由反對二手菸而起的女權主義者遭遇網暴事件愈演愈烈,更多的賬號被消失,同時也有更多的女權主義者選擇站出來,抗議網暴者與新浪合謀對女權主義者進行的圍剿,捍衛僅剩不多的發聲空間。

本文的作者郭晶是關注一位長期關注婦女權益的社工。她是“中國就業性別歧視勝訴第一案”的當事人,目前透過074職場女性法律熱線(400-007-0074)為更多遭遇就業性別歧視的女性提供幫助。在這篇文章中,她分享了曾遭遇的性別暴力,講述公開發聲的意義所在。

近日,肖美麗因公開反對二手菸而被網暴,她的微博被炸號。接著,支援肖美麗的多個女權主義者也遭遇了這一切。微博選擇扼住女權主義者的喉嚨,卻放大造謠者的聲音。被汙名、被網暴的人在被炸號,造謠者、網暴者依然在興風作浪。很多女權主義者的名字被迫和種種汙名綁在了一起,將持續影響她們的工作、生活和未來的發展。
這次網暴在所有的女權主義者心中種下恐懼的種子。我也是,這些天我不敢發聲,擔心自己也會被扒。當然,我並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只是網暴者的攻擊本來就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於是,我把自己的微博設定為半年可見,恐懼沒有消失,我又把最近的微博轉為僅自己可見。
看到一個個女權夥伴不斷地遭受網暴,我充滿了憤怒。我每天都在心中大聲呼喊,為那些被炸號的女權賬號而呼喊,為自己而呼喊。可這是無聲的呼喊,因為它停留在我的內心,在公共空間毫無迴響。
恐懼的力量似乎大於憤怒,因為我沒有發聲,我在被無力感淹沒。我試圖隔離自己的情緒,用理性安撫自己:現在不發聲不是你的錯,你發聲可能會多一個攻擊物件,你也會被炸號。這些種種理由都無法掩蓋我的怯懦。
有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到每一個被炸號的夥伴在承受的網暴,無法入睡。她們在做的只不過是講出了了父權社會努力遮蓋的秘密,說出了女性所遭遇的歧視和暴力。我所有的情緒如火山爆發般噴出,淚如雨下。
女性發聲不應該遭受如何慘烈的暴力攻擊,就如女性在生活中不應該遭受性別歧視和暴力一樣。我想講一下我曾遭遇的一些性別歧視和暴力。我想讓更多人看到女性的遭遇,意識到女性發聲多麼重要,以及女權主義如何影響了和我一樣的成千上萬的女性。
女性的童年:在暴力中學會忍耐
我出生在河南的偏遠農村,我們村大概在2010年之後才通了公路。村裡有一百來口人,我媽是少有的幾個讀過高中的人。她有6個兄弟姐妹,排行老二,卻承擔了“老大”的責任,幫家裡帶弟弟妹妹。我媽很勤奮,做家務都能抽出空來學習,經常天沒亮就摸黑起床去上學。
我外公曾經非常重男輕女。我媽的學習成績在學校是數一數二的,但她近視後我外公沒有給她配眼鏡。我大舅學校成績不好,我外公賣糧食讓他去上體育學校,最終也無果。我媽讀高中時,我外婆生病,動了一場大手術,需要人照顧,我媽休學回家照顧我外婆,之後再也沒有回到學校。
我的父母沒有嚴重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卻依然受到傳統的性別分工、性別氣質和性別刻板印象的影響。在農村,性別有時是模糊的,有時卻又如此地界限分明。農忙的時候,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都要下地幹活,割麥子的時候,彎腰久了腰疼得厲害,趴著割、跪著割,這時不會有人審視別人的身體、姿態。而幹完地裡的活,回到家裡,男人可以休息,聚在一起抽菸、聊天,女人要繼續從事家裡的勞動。
我曾問我媽為什麼會這樣,她回答說:“女人就是這樣”。我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暗自下決心我長大不要做這樣的女人。
這也並非農村婦女才有的遭遇。我高一的時候很喜歡我的語文老師,她很有才華。有一次學校有事,她回家晚了,於是她老公做了晚飯,她對此感到愧疚。儘管我覺得不對勁,可是我從未對任何人講過,也沒有人跟我討論過類似的問題。我生活中很少有女性突破傳統的性別刻板印象。我一度覺得自己也應該成為一個“賢妻良母”。
2014年,郭晶在應聘時被告知公司“只招男性”,將其告上法院並勝訴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我小學的時候,經常和村裡的小孩一起到山上放牛。只要有一片茂盛的草地,牛就會成群結隊地在那裡吃草,不會亂跑。所以,把牛趕到山上後,我就可以放肆地去玩。山上有一些靠著山豎起來的巨石,大概有十多米,我從最底下爬到最頂處,站在石頂俯瞰山景,十分暢快。
夏末秋初,山上有很多好吃的野果,桑葚、核桃、山葡萄、牛梨、毛栗子、銀杏、野棗、大鈴棗,我就像個探險者一樣四處搜尋。這時候,性別對我沒有束縛。我不會扎頭髮,即便是最簡單的馬尾,我媽也沒空管我,我就一直是短髮。經常要幹農活、在山上奔跑,我也不穿裙子。
養育和管教孩子往往是女人的工作。據我媽說,我和我弟還不會走路的時候,我爸都很少抱過我們。然而當我和我弟做錯事的時候,我爸會罵我媽:“都是你慣的”。
我初中就到鎮上寄宿,離農村遠了。我媽開始管束我的的身體形態,讓我“站有站樣,坐有坐樣”。我媽還將父權社會加註在女性身上的被強姦的恐懼傳遞給我。相較於我弟,我媽更擔憂我的安全,她總是說“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樣,要注意安全”。
我的中學到鎮上街道的路上有一個幾米的橋洞,那裡總是很陰暗。我經過那裡的時候,不止一次遇到過露陰癖,有男人守在橋洞裡,有女人經過時就拿出自己的雞雞,並露出猥瑣的表情。我好像從未看清男人的模樣,也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
高中時,有一次週末回家。公交車上不到十五個座位,經常會塞著二三十個人。有一次,售票員的位置上坐的男人右手放在拉桿上,頭枕在手上,左手攬著一個一米五左右的女孩。我站在小女孩後面一點的位置。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父女關係,後來看到小女孩一直在掙脫才感到不對勁。我害怕得在擁擠得公交車上努力地往後擠。車上的其他人也都發現了異樣,有個男人試圖隔開小女孩,那個猥瑣男卻把手從男人的胯下伸過去,依然想要抓住小女孩。沒有人再做進一步的制止行為。下車點裡我們村還有幾百米的距離,我下車後一路跑回了家。
我和很多人一樣,從小還遭受家暴。說起家暴,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裡都浮現出一個場景,我爸拿起一個椅子向我媽摔去,我蜷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很害怕,很無力。我爸的脾氣不穩定,隨時都會發飈,比如他讓我去拿8號的扳手,而我對各自複雜的工具還不瞭解,也不敢多問,如果拿成了10號的扳手,他就會大吼,甚至還會動手。所以我就不敢跟他大聲講話,久而久之我跟任何人說話聲音很小,是那種只有我自己可以聽到的聲音。
在我的印象中,家裡的親戚朋友很少直接介入過暴力,反而在我媽被打後也勸她忍耐。我每次被打都只是無聲地流淚,像被凍住了一樣,對家暴不知反抗,也不敢反抗。我很少跟別人講被家暴的經歷,因為“家醜不可外揚”。
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忍”曾是我的生活狀態和生活準則。小學時有個親戚送了我一個塑膠水滴形的吊墜,那是我小學期間收到的唯一正式的禮物,裡面是一個忍字。我沒有問過親戚這個禮物的寓意。看到這個字,我有很深的認同和共鳴。為什麼要忍?是因為沒有別的選擇。而女權主義讓我擁有了別的選擇。
反抗暴力,女權主義讓我作出改變
到了大學,有個四十幾歲的女老師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女性”。我的很多大學老師對於上課都是應付的態度,甚至有老師直接照著課本念,但這位女老師非常注重學生的參與和課堂的氣氛。她四十多歲,但她的衣服顏色經常是各種豔麗的顏色,有人讚歎,有人在背後議論她。可是,她一直堅持自己的風格。我從她身上看到了自信、大膽、不羈和反叛,而當時我困在社會對“女性”的設定中,非常渴望擁有這些品質。
我大學開始接觸女權主義。讀了《女性的奧秘》後,我被貝蒂·弗裡丹所說的“女性的無名的煩惱”所擊中。我那些曾經關於“為什麼女性要這樣”的種種困惑開始有了答案。我開始明白女人如何被塑造成“女人”。
我開始用女權主義的視角重新看待自己的經歷。有一次在課堂分享時,我選擇了家暴的議題。談到自己被家暴的經歷,我在全班同學面前哭了。當時會覺得尷尬,可是那個時刻對於之後的我來說是走出家暴陰影的重要一步。
成為一個女權主義者之後,我也開始學習反抗家暴。大學時期,有一年春節回家,我爸打了一晚上的麻將,早上才回到家。而我媽早就起來做家務了,她把電視機的遙控器放在了用溼毛巾擦過的桌子上。我爸拿起遙控器準備看電視,發現遙控器有些溼就破口大罵,我媽回了幾句,然後我爸就動手了,我媽也在抵抗。我在睡夢中被吵醒,首先是驚嚇,然後是憤怒,我下床去拉架,並大喊“不要再打了”。我“解凍”了,逐漸找到能量去安撫那個曾經蜷縮在角落裡的小女孩。
郭晶參與女權議題的公開演講
我對身邊的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更加敏感。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理髮店剪頭髮,發現理髮店收費標準有性別區分,女性要比男性貴10塊。我們要剪頭髮的人都是短髮,就跟店家理論。這個理髮店是一對夫妻開的,他們解釋說,女性的頭髮會剪得更精細。我們說不需要剪得很精細。
不管我們怎麼說,店家始終堅持他們的收費標準。而我們不願意接受這個標準,起身離開,走出了店門。走在後面的朋友聽到女店主小聲罵了我們,回頭生氣地問她在罵什麼。雙方爭執了起來,他們罵我們“你們這些男人婆,肯定沒有男人要”。這種罵女人的話讓我們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又可悲。
吵著吵著,男店主就握緊拳頭衝過來要打我們,有圍觀的人試圖攔著他,但根本攔不住。有個朋友拿起手機拍影片,男店主就衝向她,我擋在了朋友的面前,他一拳頭打在我的太陽穴那裡,眼鏡被打掉在地上踩碎了。我的頭疼了一整天。
我們報了警,警察到現場瞭解了情況後想要調解,我們堅持要求道歉和賠償,對方堅持不認錯。後來,我們又到派出所繼續接受了一下午的調解。具體的過程我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記得不止一個警察來勸說我們,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最終,對方向我們道歉,並賠償了1000塊,我用這個錢買了新眼鏡,做了個腦部CT。
還有一次,我和朋友等火車的時候在火車站的餐廳吃飯,鄰桌有個男人在公放著電腦的聲音打遊戲,我們提醒他小聲一點,他就罵了我們,沒爭吵幾句,他就開始動手。餐廳的工作人員勸我們換座位,周圍的人說道:“男人不應該打女人”。我們報了警,男人因為要趕車,極不情願地向我們道了歉。
面對圍剿,我拒絕再次沉默
後來,我很少再讓自己陷入這樣的“麻煩”中。男人在公共空間的不當行為實在是太多了,比如在地鐵的座椅上岔開雙腿,大聲公放影片,以及抽菸等。他們完全意識不到這是一種對別人的侵犯,而有人敢勸阻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冒犯。
我參與到很多公共性的倡導中,沒有精力和時間總是去勸阻這樣的男人。另一方面是我沒有信心跟這些在公共空間不顧他人感受的男人講道理,不管我用任何的方式指出他們的不當行為都無濟於事,他們基本不會改正。他們很容易被激怒,可能他們覺得自己很倒黴,竟然有女人敢勸阻他的不當行為。當然,代價是我必須忍受這些行為。但我非常敬佩那些堅持抗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不公的人,而肖美麗就是這樣的人。
同樣,從女人開始公開發言,從女權主義者用行動抗議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我們的言行就在不斷地被審視。我們無數次聽到“你們的方式不對”。女人在公共空間發聲還經常遭到外貌攻擊,你露臉的時候會被攻擊長得醜,不露臉會被攻擊肯定是長得醜才不敢露臉。
這些審視和攻擊都在遏制女性的發聲。我很長一段時間也對發聲的方式感到苦惱。我曾經和一些公益人士討論社會議題,我還在講話中的時候被一個男人打斷。他開始反駁我的觀點,而那不是我全部的意思。我非常無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上一句話講了什麼嗎?”他答不上來。我開始不在意那些總是對女人和女權主義者指指點點的人,因為這些人並不在意我們所表達的內容。他們無法理解女人在父權社會中遭到的壓迫,他們也無意要為性別平等出一份力。
郭晶是就業平權領域長期的推動者,圖為舉報涉及性別歧視的招聘廣告
如今,越來越多的女性認識到性別的不平等,越來越多的女性講述自己遭受的歧視和暴力,越來越多的女性成為女權主義者。而對女權主義的汙名也在增加,女權主義者所遭受的攻擊在升級。他們指責女權主義者挑起性別對立,而無視女權主義者所指出的性別不平等。
他們誣陷肖美麗勸阻二手菸的行為是有組織的,這非常可笑。如果沒有那麼大規模、“有組織”的男性在公共空間做出侵犯他人的行為,根本就不會有勸阻行為。他們企圖用這些攻擊取消女權主義的合理性和正當性,我們也被消耗在無窮無盡的辯解中。
這一網暴事件持續了半個月,對女權主義者的圍剿還在繼續。4月12日,女權主題的豆瓣小組被集體封殺。被微博炸號的女權行動者起訴了新浪微博。新浪微博官方回應稱梁小門的賬號釋出了“違法有害資訊”,新浪微博CEO@來去之間 引導使用者舉報,舉報理由是“宣揚仇恨”和“性別歧視”。而梁小門最近發的微博內容主要是反對二手菸,反對公共空間的性別暴力、反對網路暴力。
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幾度被情緒包裹,有對不公的憤怒、無力,對暴力的厭惡、恐懼以及遭受無端攻擊的委屈。恐懼像野草一樣在我的心裡生長,我很焦慮地審視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害怕某句話被拿來扣帽子。
如果我被網暴,那我就是眾多被網暴的女權主義者的一員,就如我是眾多遭遇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的女性中的一員。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選擇揭穿這些困境,拒絕再對此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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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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